大雪初霽,碧瓦虯枝上堆滿了纖軟的雪,在明媚朝陽中緩緩消融,瑩澈欲滴。
晉國公府門口,珠圍翠繞,環佩搖曳。幾個女人立在丹墀上,釵環顫顫,金光熠熠。
她們相互打了招呼。
“娘。”景氏給老太太見禮。
凌青菀跟着母親,叫了聲:“祖母。”
老太太神色淡淡的,輕輕嗯了聲,並沒有看凌青菀母女。上次去拜佛,她回來也病了好些日子。
只是在她臉上,看不見半點病容。
她個子不高,微胖,穿着淺金雲紋的風氅,裡面是青鍛交領長襖,臉色淨白,看着雍容華貴。
這位老太太,只比景氏大八歲,今年才四十八。
那邊馬車已經備好了,老太太先上了車。
二嬸連忙上去服侍。
馬車吱呀,從晉國公府門口走過。
而後,大家紛紛上車,往程府而去。
“祖母看上去不像是生病了......”路上,凌青菀對她母親道,“她臉色好得很。”
“咱們家這位老太太呀,最會生病了,她的臉色哪裡能作準?”母親若有所指笑道。
稍微有點不高興,老太太就要“病”一回,景氏都摸透了她的脾氣。
凌青菀的祖父晉國公尚在世,今年六十八,比繼室老太太大了二十歲。
自從十幾年前凌青菀的父親去世,祖父白髮人送黑髮人,傷心過度,精神就一蹶不振。
這些年,他潛心鑽研佛法,住在後花園的小院子裡,平素不準家人和下人去打擾他。
老太太鬧“生病”,從前祖父還會退讓、哄她。如今,就見怪不怪了。
連景氏都懶得理會她。
景氏提到老太太,對她的種種行徑不生氣,語氣平淡得像說件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事。
老太太的挑剔和刁難,景氏素來是視若不見。不頂撞,不理會,完全不把那老太太放在眼裡。
所以,老太太知道這位長媳難對付,也不會惡語相對,只是不搭理景氏母女,看都懶得看她們一眼。
“......娘,她總是這樣麼?”凌青菀問道。
景氏頷首,道:“總是這樣。”
然後,母女倆都無奈笑了。
景氏又說起二姑母:“你二姑母任由兩個女兒胡鬧,還跟姑奶奶們起了衝突。見太夫人醒了,你二姑母自己先嚇破了膽,出了身冷汗。
不成想,她發燒竟因爲她一身冷汗就退了。她說全身痠痛,也只是那日去拜佛,走了幾步山路。
退了燒,又歇了半個月,她就全好了。”
二姑母是在山上吹了冷風,染了風寒發燒。再加上她往日很少出門,腿腳精貴,驀然走了幾步山路,就格外痠痛。
病上添痛,讓她看上去很糟糕,以爲什麼大病。
等燒退了,她也歇了好幾日,病癒無礙。
“那便好。”凌青菀笑道。
凌青菀又想到那日程氏姊妹的行徑,深覺心寒。太夫人是程氏姊妹的親祖母,她們卻爲了害凌青菀,罔顧太夫人的生死。
想到這裡,凌青菀問她母親:“娘,二姑母跟太夫人不和麼?”
“大約是因爲主持中饋的事吧。”景氏道。
她隱約聽到過二姑母抱怨。
二姑母在程家做了十幾年的媳婦,太夫人仍把持內宅,不肯把家交給二姑母。
這叫二姑母心生怨懟。
凌青菀明白了,就點點頭。
正說着話兒,突然馬車一個趔趄,把凌青菀摔到了她母親懷裡。
馬車劇烈波動之後,就停下來了。
景氏也撞到了車壁上,磕到了頭。她不顧自己疼痛,連忙緊緊抱住女兒:“菀兒,撞到哪裡不曾?”
凌青菀搖搖頭。
景氏這才撩起車簾問:“怎麼了?”
車伕回答:“大奶奶,咱們的車軸斷了......”
他們走了一刻鐘,出了昭池坊,正在一條不算特別繁華的街尾。街上行人稀稀疏疏的。
車軸斷了,是很難一時間修好的。
這馬車,已經用了快十年,最近經常壞,修補了好幾次。如今剛剛出家門,車軸就斷了。
“大奶奶,您和姑娘先別下車。”車伕對景氏道,“這車走不了,小的回去重新套車,還是去街上租賃一輛車?”
景氏躊躇了下。
回去套車,至少要耽誤兩刻鐘。
況且,家裡也沒有馬車了。
晉國公府三輛馬車,今天全部出來了。車伕這麼問,不過是怕景氏臉上尷尬。
這附近也有坊。
每個坊內,都有各種生意鋪子。雖然不及東市、西市繁華,卻也能滿足平常的需求。
“你去看看,有沒有馬車租賃的。”景氏果斷對車伕道。
景氏這次出門,沒有帶凌青菀的丫鬟,只帶着自己房裡的大丫鬟玉鉤,坐在前頭。
車伕道是。
馬車壞了軸,往一邊傾斜。一個不慎,馬車都要翻落,凌青菀想下車。
她請示母親。
景氏也蜷曲得難受。況且,這是街尾,不時有馬車過路,擋了人家的道路。
不如下車,等會兒若有人急事非要過去,可以把這車推到一旁。
於是,她們母女下車等了。
大雪初霽,盛京的街頭頗爲寒冷。凌青菀穿着新做的櫻紫折枝海棠紋風氅,把風氅的兜帽戴在頭上。
這條街,比較冷清。
盛京的人口集中在北邊,靠近皇城的地方。南邊人口稀薄,街道人跡罕至。
黃土夯實的道路,並不寬闊,兩邊種滿了槐樹。
落葉蹁躚,虯枝荒蕪,這條街道就顯得更加冷清,越發寒冷。
她們剛剛下車,前面就來了一隊車馬。
很巧。
大約有五六輛馬車,都是四匹馬拉着的朱纓華頂馬車,往這邊而來。
街道窄狹,對面的馬車又都是寬敞的。
恰好被凌家的馬車擋住了路。
對面的車隊緩緩停了。
須臾,一個穿着藏藍色長襖的中年男人,從後面的馬車裡下來,笑着上前問道:“這是誰家的馬車,怎麼停在道中間?”
景氏的大丫鬟玉鉤上前,跟那個中年男人答話:“這是晉國公府的馬車。我們家奶奶和姑娘出門,車軸斷了,車伕去僱車了......”
那個中年男人往馬車那邊看了看。
凌青菀和她母親,站在馬車的左側。
“......我們奶奶說了,若是你們着急趕路,幫我們把馬車擡到角落,過去就是了。”玉鉤又道。
中年男人是個管家,不是主人。
他點點頭,衝景氏施了一禮,表達謝意,然後折回去,詢問自己的主子。
車隊裡面的第二輛馬車,一雙纖長削瘦的手指,撩起了車簾。
是男人的手。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又白皙纖瘦,看得出是坐着位年輕公子。
管家和自家公子商量着。
那位公子只是掀起車簾,並沒有下車。他低聲交代着什麼,然後又放下了簾子,悄無聲息。
比女子還要矜持。
管家重新走向了景氏她們。
景氏讓玉鉤退下,自己上前和那位管家見禮。
“這位太太,着實不敬,要把您的馬車挪開。”管家對景氏道。他四十來歲,個子比較高,不胖不瘦,眼睛炯炯有神。
景氏道:“不妨事,原就是我們擋了路。”
說妥之後,景氏帶着凌青菀,退到了馬路旁邊的樹下。那個管事,吩咐幾名隨從,把凌家的馬車挪開。
挪開之後,管家又來給景氏道謝,然後一行人開路,讓前方而去。
第二輛馬車路過凌青菀她們時,凌青菀瞧見車簾半卷。
半卷的車簾後面,一雙精亮的眸子,打量了凌青菀和景氏一眼。
凌青菀也在看他。
兩人目光一撞,他立馬扭過頭,脣線微抿。
凌青菀沒看清。
馬車快速而過,凌青菀只瞧見了那位貴公子的側顏。他鼻樑高挺,肌膚雪白,比女子的側臉還要精緻。
長得好看,凌青菀心想。
“是誰啊?”凌青菀不由嘀咕,問景氏,“娘,這是往昭池坊去吧?”
這條路,直接通往昭池坊。
昭池坊在南門比較偏的街道,馬車不怎麼通行,去其他地方不會繞道這裡。
若是走這條路,多半是去昭池坊的。
“的確是往昭池坊去。”景氏肯定了凌青菀的話,“瞧這排場,也不像是住在昭池坊的人。”
昭池坊背靠排水溝,一到陰天下雨就有異味,可偏偏佔了貴胄之地,房子價位高。
能買得起的,不願意住;願意住的,又買不起。
所以昭池坊空閒的宅子都賣不出去。
晉國公府正隔壁的那家,早幾年就搬了,現在宅子還空着,都空了好幾年。
瞧着方纔那隊馬車,足見對方豪闊,怎麼住昭池坊?
她們說着話,車伕已經回來了,租賃好了馬車。
景氏解釋了下爲何馬車會被挪到路邊,就帶着凌青菀和丫鬟玉鉤,乘坐了租賃的馬車,去了程家。
“大舅母和表姑娘來了!”程家的六姑奶奶,特意在門口等着景氏母女。
她非常熱情。
程家的姑奶奶,心眼並不壞,知道好歹。
凌青菀救了太夫人,其他人另說,幾個姑奶奶和太夫人是非常感激的,心裡把她當恩人。
景氏就被六姑奶奶和幾個丫鬟僕婦簇擁着,去了太夫人的院子。
尚未開席,太夫人那邊有不少的老夫人,凌青菀的祖母和兩位嬸母、姑姑也在。
程太夫人對凌青菀讚不絕口。
“表姑娘溫柔貞淑,是不必多誇的,人人知曉。”太夫人笑呵呵對諸位夫人、奶奶們道,“可是她學了一身好醫術,卻是叫人拍案。”
她把凌青菀治好她病的事情,跟衆人說了一遍。
程太夫人當時被太醫診斷爲要置板,親戚朋友多少都聽聞了。
可是她被凌青菀救活,卻是難以令人置信。
“表姑娘真是了不得。”
“都是凌老夫人和大奶奶教導有方......”
“表姑娘天資聰穎。”
大家禮貌的敷衍了幾句。
凌青菀的祖母臉上沒什麼笑容,端着茶喝了幾口。她的不悅,根本沒有掩飾。
程家太夫人卻還在狠誇凌青菀,視若無睹。
片刻後,丫鬟進來說開席了。
衆人起身去前頭花廳坐席。
“......娘,表姐和表妹沒見到,是被禁足了嗎?”凌青菀悄悄問母親,“二姑母也不在。”
怪不得她祖母冷着一張臉。
景氏倏然微笑。
她的笑容,璀璨明媚,悄悄盛綻。
“自然是了。”景氏笑着說。
沒有由來的,景氏心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