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最後一面
“扣扣扣!”有人在敲玻璃。
殷浩紅着雙眼,沉浸在絕望中,根本不加理會。他用手一遍遍輕輕撫摸病人耳邊的頭髮,嘴裡重複:“沒有我的允許,你哪裡也不許去!”滿是柔情的雙眼卻閃亮着狠絕的冷光,“就是地獄我也不會放開你!”已經到了瘋狂的邊緣,要毀滅就一起吧。
“滴……滴……”安靜的病房內,只有病人心電圖的迴響,這是這個絕望男人唯一的安慰,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沉重地閃過。
“扣扣扣!”窗外的人繼續敲。
眉頭陰狠地皺起,到底是那個不怕死打擾他們!殷浩怒極,起身朝窗戶衝去:“不是讓你們都滾……”氣勢洶洶的怒喝到最後來了個急剎車,“……出去……麼?”最後三個字雖然出口,卻一頓一頓,最後成了了個音調上揚的疑問句。
“是我,”來歷不明的律振飛在窗外揮手,然後雙臂有力的一撐,輕鬆跳上窗臺,蹲下來繼續敲玻璃:“有人過來了,快點開開!”位於一樓的手術室方便急救,同時也方便了某些人不走正門。
被刺激到無法反應的殷浩,呆呆地把窗戶剛剛打開一條小縫,手長腳長的律振飛一腳踹寬縫隙,麻利地跳進了手術室。剛剛站穩……爬窗進來的男子就對着殷浩的酷臉研究一番,指着對方紅紅的眼眶,皺起眉頭:“你哭了?”
“我……”突然被對方如此直白的點明,殷浩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半是尷尬,半是掩飾地咳嗽一聲:“咳,這個……其實……”
立刻察覺了對方的尷尬,律振飛大手一揮,友好體貼地拍拍殷浩的肩膀:“也沒啥關係,雖然昨天才認識,但我也不是外人,更不會講給別人聽,你放心好了。”
前一秒還沉浸在絕望中、身處瘋狂邊緣的男子,居然生出種無力投降的挫敗感,頓時哭笑不得。掃過對方腳下,果然沒有影子,不過振飛似乎還沒有發現這點,而是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這個,這個就是……”見到病牀上的人,律振飛大受刺激,寬挺的雙肩都忍不住緊崩,“……是我?”病牀上的病容如鬼,骨瘦如柴,只剩一口氣。相信無論任何人見到,都會覺得慘不忍睹,除了……
“是啊,”殷浩嘆息又愛憐地接了一句,“這樣的病容,真是悽美得讓人心碎呵。”
聞言律振飛的肩膀一抖,臉色難看轉過來,牙關緊咬,手上雙拳握緊:“殷浩!你這個變態混蛋!”他一把抓住殷浩領口,另一隻手抖啊抖地指着病牀:“悽美你個頭!該死的,我就知道落到你手裡沒有好下場!你給我看清楚,就要死了!”被眼前自己的慘狀刺激到的男人,立刻哇啦哇啦的訓起罪魁禍首。
“是啊,要死了……”殷浩眼中因爲律振飛的到來,而閃出的一點光亮,迅速黯淡下去。
“滴滴滴滴……”病人的心電圖急速跳動幾下,然後越來越慢,起伏越來越小,生命在流逝:“滴——滴——”
聽到警報,殷浩臉色劇變,咚一聲,站不穩地後退半步,撞到做手術的牀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他閉了閉眼,用手抹過疲憊的臉:“振飛,這些年是我對不起你。”傷感的男人溫柔地看着抓住自己領口的律振飛,扭頭伸出手想要觸摸病牀上的人,卻停在半空,啞聲道,“如果……如果……”這些不祥的話,他無法輕易說出口,沉默片刻,才繼續道:“他死了,這個世界再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就算是贖罪也罷,我希望是你親手帶我離開這個世界……”眼前抓住自己領口兇巴巴的男子,和那個憔悴的可憐病人,殷浩已經再也無法分辨,閉上眼睛,各種表情的振飛,一一浮現,在他心中亂糟糟地糾結成一團。
“滴——滴——”是他在告別。
原本氣勢洶洶的律振飛鬆開殷浩的領口,對方的模樣讓他不忍再訓,甚至有些許心疼。他雙手拍拍對方前胸的衣襟,一邊把剛纔扭出的皺褶拍順,眉頭微蹙:“殷浩,我以爲用死亡來逃避,不是你的作風。”
“滴—”
殷浩嘴角悲哀的上揚:“這不是逃避,我只是……”只是生無可戀。沉浸在悲傷情緒中的男人搖頭,不願再說,卻突然感覺異樣,對方的手雙似乎正撫在自己胸前……
“只是什麼?”貴族氣質的俊挺男子,雙手貼住對方的結實胸膛,保持“推倒”姿勢,卻似乎自己毫無所覺,只是單純的追問。
偏偏男xing薄脣不易察覺的的揚起,泄漏出些許別有意味的秘密。
“滴——”
“咳……我只是,只是覺得……唉,對不起振飛……”可憐的殷浩,他竟然覺得喉頭髮緊,小腹一陣滾熱,天知道,他現在的情緒明明還是痛失所愛,悲痛欲絕啊。
“殷浩,你聽着。”某個幾乎貼到對方身上的俊挺男子,男xing的魅力薄脣就在距別人嘴角幾寸的地方,強勢地一開一合,“如果你真的覺得虧欠,就讓你的振飛平靜地走吧,他太累太苦,絕對不願意就這樣生不如死。”要說了解想法,誰能比得過另外一個自己?
殷浩還想辯駁,律振飛不給他開口的機會,直接繼續:“至於贖罪,這個好辦。現在我黑人黑戶,找不到地方吃飯,以後你要負責養我。”說着,俊顏揚起奪目的微笑,低聲道,“可好?”
就像一片金色的燦爛陽光……被對方俊顏上的笑容蠱惑,殷浩傻傻地點頭。
不待剛剛承諾贖罪的男人回過神,室內的心電圖驟然發出長長的哀鳴,“滴———————————”
表情驟變,殷浩回過頭,張開嘴欲喊——
該死的,真不是時候!
“……!!!!”不待他淒厲的低吼奔出喉嚨,律振飛雙手一提,撲倒對方,貴氣的男xing氣息飛撲上前,及時的覆蓋住對方顫抖的冷俊嘴脣,狠狠地吞噬了對方脣中的苦澀悲愴,咬碎了一切來不及出口的撕心裂肺,
一股悲愴絕望涌上殷浩心頭,撕心裂肺地擊中心臟,流血已久的心驟然碎裂,這絕望還不罷休,直想衝口而出,卻被堵在口中,一絲絲的融化,對方的脣舌帶着熟悉的滋味,而堅定有力的侵入卻是絕對陌生,卻又帶着充滿囧囧的溫存,這樣的溫暖讓他眷戀,沉醉,融入堵在口中的氣息,化爲一絲絲的甘甜,緩緩的流回脾胃,融進四肢百駭,碎成一地的心臟如同電影倒帶,一片一片地自動飛起,拼補成完好無缺的男兒心。
“那好,就這樣說定了。”律振飛分開對方的脣,敲打對方的結實的胸膛,“你的車借我開,忙完事到老地方找我。”言罷,推開窗戶,轉身就跳。
開玩笑,病房內的治療儀器外面有人監控,心電圖停止這樣的大事,無論搶救還是確認死亡,外面的醫生護士肯定會在第一時間衝進來,黑人黑戶的他留在這裡純粹是自找麻煩。
“等等,”殷浩叫住已經爬上窗臺的人,伸手從上衣中掏出黑色的錢包,抽出張金卡飛快遞給對方,“密碼是你生日。”黑人黑戶,沒有錢哪裡去吃飯。
律振飛接住金卡,換到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俐洛地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謝了!”看了一眼,發現這種金卡額度不菲,眉眼透出笑意:“就算你昨晚的夜渡資好了。”其實這種金卡他自己也有一張,不過在這個世界的銀行中肯定是黑人黑戶,取不到一分錢。
望望對方忙着翻窗的背影,又回頭看到旁邊已經失去生命跡象的人,剛纔隱藏的悲哀從殷浩臉上顯露,他只覺嘴角發苦,這兩人雖然本質上完全相同,可畢竟是不同個體,活生生的另一個主動找上自己,本來應該很開心纔是,然而一種蒼涼的苦澀卻涌上心頭——畢竟對於這個已經失去生命的振飛來說,他這短暫的一生,實在是太過淒涼。如今自己就這樣另結新歡,實在太過薄情,然而,那囧囧卻又如此巨大,讓他無法抗拒……
大概今生,這種負罪和愧疚會永遠相伴吧。掃過病牀上逝者的一瞬間,殷浩的腦中閃過這許多念頭,然而下一秒,他竟然再一次看到了無法解釋的景象!
那原本靜靜躺在手術檯上的振飛,身上竟然蒙起了一層黑色的薄煙,霧一樣的籠罩住身體,然後嗖的一聲,黑霧迅速朝窗外射去!臺上的屍身像是釋放了一次靜電,咚地彈跳一下,又躺了下來,生命儀器上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哎呀!”倒是剛剛跳落地面律振飛在外大叫一聲,殷浩關注地探頭去看,對方居然落地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那團黑色的霧氣,此刻正在他的腳下,慢慢地變形融化,最後,變成了完整的影子!
“咦,這是……”律振飛終於也發覺了異狀,驚訝的擡頭和殷浩對視一眼。不過後者已經沒有多的時間和他談話,揮揮手讓其快走,快速關上了窗戶。因爲手術室外的殷小雅和醫生護士,已經開始心急火燎地拍打着房門,迫不及待地想要進來!
“大哥,開門!說話啊,大哥!”殷小雅心急如焚地拍打着手術室的門,卻發現從裡面鎖住,頓時擔憂萬分。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大哥對律振飛的偏執,其實已經走火入魔,她實在不敢想象此刻大哥的狀態,更不敢想以後大哥會怎樣,自己卻都已經渾身發冷,感到莫名的恐懼。
“殷先生,殷先生。”發現生命訊號中斷的醫生也趕到門口,試圖用鑰匙開門,卻發覺是從室內反鎖,頓時感到事情的嚴重xing。
兩名留下保護律振飛的警員對看一眼,主動上前幫忙:“讓我們試試。”一個警員俐洛一腳,狠狠踢在鋁合金框架的門上,門框頓時扭曲變形,還想再一腳腳,大門卻誇啦一聲自己打開了。
開門的正是殷浩,他臉色難看,步履沉重地出來。眼中帶着沉鬱,長長地嘆息一聲,讓開路,讓醫師們入內。
“殷先生,請結哀。”門口的醫師朝他點頭,走進去檢查善後,檢查瞳孔,蓋上白布。這位殷先生他們也頗爲熟悉,以前病人幾次情況危機都是來這裡搶救過,更是挖走了他們在醫療界很有名的主任醫師擔任病人的私人醫生,可謂不惜巨資,無奈人力有限,無力迴天。如今這一切終於結束了。
“大哥……”殷小雅上前一步,想要安慰殷浩,卻不知怎麼開口。發生這樣大的事情,她已經顧不上安撫哭鬧的彬彬,好在有住院的病友暫時幫忙看着。
“小雅。”殷浩伸手拍拍妹妹,聲音中透出疲憊,“他走了。”
“是啊,他……他走了,”殷小雅點頭,她原本還害怕殷浩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對方這麼說,反而令她有些不知道怎麼安慰纔好,“大哥,你……你多保重啊!”
殷浩無言地點頭,眼眶有些暗紅的印子,嘴角顯得有愁苦:“幫哥哥給董事會的何老先生電話,通知他們這個消息。”低下頭用手抹住臉,“現在沒心情和那幫人多說。”
“哦,好的。”殷小雅遲疑一下,開始撥打電話,以何老先生爲首的舊派是律振飛的世伯,由於被打壓得擡不起頭來,在董事會內一向與大哥不合,律振飛的事情通知他們也是應該,大哥不想理他們也屬正常,不過她總覺得大哥現在的狀態非常不對,實在令她擔憂。因爲她的哥哥她最瞭解,此時此刻,他的表現實在是太冷靜,太鎮定了。
過分的冷靜,過分的鎮定,往往預示着極度的異常,現在的情況已經到了妖異的程度,她寧可她的大哥此刻瘋狂發泄,哪怕是失控嘶吼,哪怕是抱住屍體不放手,哪怕是關起門來失聲痛哭,他們都可以立刻給他一針鎮定劑,然後慢慢讓他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可偏偏他帶着疲憊,帶着哀傷,嘴角帶着淡淡的愁苦,安靜地對她說“他走了”。
內心更加憂慮,大哥的xing情她很瞭解。最是堅強,當年得到唯一推薦公派留學的名額後,在國外爲了湊學費,可以打好幾份工,還做助教,無數的困難擋在面前,都能面不改色的一一克服。然而,律振飛註定是他心臟中最執着,也最要害部分,脆弱地不堪一擊,越是堅強的人一旦崩潰,後果往往是毀滅xing的。大哥此刻的表現,很可能是已經決定生死不離,律振飛雖然先走一步,但他已決定追隨對方於九泉,否則哪能如此平穩?大哥的想法一向都很偏激,難道他竟是存着這種念頭?越想越心驚,殷小雅牙齒抖得咯咯作響,幾乎握不住手中的電話,只恨自己孤兒寡母,這種情況,無人能幫她拉大哥一把。
不行,雖然父母已經聲明不願再理會大哥,可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一定也要通知他們。
“小雅?你怎麼了?”殷浩雖然心情沉鬱,但到底是敏銳的人,很快便發現小雅臉色慘白,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決不能逃避,反而應該撐起局面:“臉色這麼難看,一定沒有休息好。”揮揮手示意她回去,掏出自己的電話準備撥打:“你帶彬彬現在立刻回去睡覺。今天晚上的喪禮來人還需要我們應酬,到時候我要看到你精力充沛。”言罷,撥通自己的助理,吩咐人來幫忙操辦後事。
“大哥,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麼?”殷小雅蹙起纖細的眉毛,顫聲問。她有些遲疑,有些迷惑,大哥正常得頗爲異常,就連說話都帶起了平日的獨裁作風,這種鎮定決不是是絕望的死寂,雖然有些黯淡,但她分明看到對方的眼中,依舊閃動着沉穩的斂光。
又或者,她看錯了大哥,其實他是個薄情寡義的薄涼之輩?這個念頭一冒出,就連殷小雅自己都嚇了一跳。如果是真的,那律振飛今生還真是被他哥哥活活地糟蹋了。
畢竟是心疼自家妹妹,殷浩耐心地朝她點頭,反過來安慰對方道:“放心,我還撐得住。”
心中雖然驚疑不定,但哥哥沒有求死,畢竟是好事,對於律振飛的離去,殷小雅也十分惋惜。對於哥哥犯下的罪孽,她一直心有虧欠,此刻也是心亂如麻,是否要聽從吩咐離去,倒也沒了堅持。正在猶豫,兩位留守的警官走了過來。
“殷先生,能佔用您一點時間談兩句麼?”
殷浩略一沉思擡頭:“當然,什麼事情?”
兩名警員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上前一步:“是這樣,剛纔我們向隊長彙報了這裡的情況,他着我們向你表示慰問。請節哀。”停頓一下,警員的眼睛掃了下殷小雅,語調遲疑:“另外,我們還有一些事情,想請您協助……”
“抱歉,你們也看到了,恐怕現在我暫時沒空。”殷浩苦笑,“不如另約時間?”
“不會佔用您很多時間的。”另外一名警員着急搶白,恨不得拉了殷浩到一旁商議。後者疑惑的挑起眉毛,什麼事情這樣着急?
看到大哥很正常的與警方溝通,殷小雅的心暫時放下了,無論律振飛的死活,她關心更多的,當然是自己兄長。意識到自己在這裡不太方便,便點頭招呼道:“那大哥你保重,我先帶彬彬回去。晚些時候來找你。”言罷,帶着兒子離去。
收回目送的視線,殷浩扭回頭,耳邊響起警員滔滔不絕的介紹:“殷先生,事情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