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邊的一顆枯樹下。
雪樹被聲音吵醒,微微睜眼,看到了兩個無毛猴……嗯,兩個人族,又趕忙閉上眼睛裝睡。
白天的記憶有些恍惚,他只記得看到一條巨大的蟒蛇……
張安士面前的鍋,燉着蛇肉。
他瞅了眼在篝火旁烤魚的青陽,淡淡道:“幾千年的大妖蟒,血肉裡的精元比什麼滋補肉身的靈丹妙藥都強,你真不嚐嚐?”
“是啊,幾千年的精怪,多少風雨漂泊的歲月,再給些年頭,它未必不能入海化蛟,越過龍門,成爲龍種……”
青陽面無表情,一手撐着下巴。
“我怎麼聽着,覺得你在同情它?它身上的劍痕有八成可是你砍的……”
“我同情得是生命,這不妨礙我殺它。”
矯情……
張安士發出一聲嗤笑,又問:“你真不吃?”
青陽拿起一根串着烤魚的木枝,習慣性吹了吹上面的煙氣,“我不想和人交談後,再吃別人的肉。”
張安士聽着眉頭一皺,臉色有些古怪。
“你是說,你把它痛罵一頓後,就不想吃它了?”
青陽聽出那股子揶揄,便放下烤魚,認真道:“我和它說話,便是承認它擁有和我交談的靈智,同爲智慧者,我不想吃它們。”
“哦?”
張安士挑了挑眉頭,不置可否,還攪和了一下蛇羹,“挺香的……”
“咕嘰……”
青陽和張安士不由看了眼樹下的妖猴。
“咳。”
青陽頓了一下,又道:“還記得我和這妖蟒間的對話嗎?”
“你是說你們對罵那些?還是扯淡那些?”
“講道理那些。”
青陽糾正了一句。
“哦。”
張安士想了下,說道:“它說人吃牲畜,吃野味,吃百獸,它吃人很合理。”
樹下妖猴的耳朵輕輕抖動了下,這是他思考過的問題……
張安士揚了揚鍋裡的湯汁,“要我說就是扯淡,人吃牲畜,是填肚子活命,它吃人是汲取精元練功,能一樣嗎?”
青陽沒說話,而是看向那口鍋。
張安士頓時反應過來,揉了下鼻子,“當我沒說。”
他想了想,又道:“這是立場問題,我們是人,它是妖,族羣對立,它吃人,所以我們追殺它。”
青陽似笑非笑,說道:“順着你的意思說,它爲了不被殺,吃人壯大自己也是理所當然的咯?”
張安士聽着眯起眼,放下湯勺,不自覺摟起腿上的劍。
“好像有些不對……”在他的心裡,這殺人無數的妖蟒肯定是罪惡的存在,這麼想的話……
一邊裝睡的雪樹也暗自思索這個問題,人妖到底因何而對立……
青陽又道:“說來,人吃肉,也不全是爲了飽腹,還有爲了口舌之慾,或者貪圖漁獵之趣,說得極端些,吃素也餓不死人。”
張安士聽到這,便明白青陽這廝又再勾引他進死衚衕,然後講自己的私貨。
於是,他擡了擡手,掌心朝上,“你繼續。”
頗有種吃酒菜,聽小曲的意思。
河岸篝火旁,青陽語氣低緩,“反之,妖類也有以殺人爲樂,或汲取精元練功,而非果腹的存在。”
“其實,這些都不是分辨是非善惡的關鍵。”
“蓮門說衆生分有情衆生,如飛禽走獸,以及人,還有無情衆生,如五穀,樹木花草,吃前者,使被吃者感受到諸般苦痛,有妨慈悲,還會積累業障,而吃後者,則不會……”
“哼,虛僞。”張安士冷哼一聲,“我輩修行者皆知天生萬物自有靈,草芥之命就不是命了啊?”
“我曾經和蓮門中人討論過,一位大師說衆生皆有情,有情無情只是寫在經文上,方便凡人理解取捨,樹木花草間,也存在着因果,吃無情衆生自然也有業,只是近乎於無。”
“佛法裡隱去這一點,是因爲,並非每個人都擁有食五氣而活的神通,那麼,與其讓他們糾結飲食,不如給他們劃下度來,畢竟學佛是求超脫,不是自尋煩惱,人不管怎麼說,還是要填飽肚子的。”
“如果一定要吃,吃素相對來說,會好些……”
“那大和尚也是妙人,他還說如果化緣遇到肉食,也會欣然食之,因爲無論是何衆生,死後只是回饋衆生的食物,多般取捨,何苦來哉?”
“到這,我便問大師,那人也是?”
張安士心頭一凜,不免好奇,這聽着有些道行的和尚會怎麼回答。
豈料,青陽話鋒一轉,顧自留白,輕飄飄揭過了。
張安士有些不爽,卻不想開口詢問。
“這些都是他人之言。”
青陽的坐姿微微變得正經起來,“我卻覺得,衆生皆有情,不論有無,卻可較多寡,自身有豐富的情慾,多種感官、靈識,擁有記,學、問、思、明辨、篤行等本領的,皆爲——多情衆生。”
“如我人族和靈智已開的山野精怪,或北邊有血脈傳承,生來知之的古妖族,甚至天外未知的智者……”
“其餘衆生矇昧,但並非完全不如前者,也有生來感官靈敏,靈識出衆,有些許情慾,乃至一定心智的,只是整體看來,遠不如多情衆生,對這一類,我們是憐憫善待,還是等閒視之,皆可,需量己力,量其性而爲。”
“但不能將之看成多情衆生,不然有對牛彈琴之嫌,徒費天賦,除非是有教化衆生的聖人之願。”
“哈欠兒……”
張安士長篇大論聽着,不由打了個哈欠,“你說了這麼多,還是沒說人族和妖類間那點事呢?”
“劃清衆生間的區別,再看人妖之爭,就很簡單了,世間爭端無數,小到市井流氓爭搶地盤,中到村鎮鄉民搶奪水源,大到國戰,再大到正魔之爭……”
“嘖!”
張安士突然打斷道:“我算聽出來了,你意思是說,人妖之爭與族類相異無關,人妖都在多情衆生這個整體內,乃是同類。人妖間的爭端,和人族內部那些利慾薰心產生的爭端,並無區別?你還有一層意思是說,人族內部的矛盾和人妖對立,其實都源自‘有情’,我們其實可以用一個準繩下的理法論處。”
“然也!”
青陽有些欣賞地看着張安士。
豈料這小子抓起一把碎石子丟向了妖猴,還說道:“聽到沒,咱們是同類了,別裝睡了,一起來大塊吃肉!”
青陽看着被戳穿後,一溜煙跑掉的妖猴,目光有些無奈。
張安士翹着二郎腿,嚐了口湯水,淡淡道:“看來這位妖兄不這麼認爲啊,話說你什麼時候能把好爲人師的毛病改改。”
他自然知道,這番說道可不全是說給他聽的。
“我就是你師父啊?”青陽輕笑着,臉色還有些無辜。
“那是你強加的名頭,不是宗門上喻,我不認這個關係,就不得出山門,你以爲我願意啊?”
張安士想到這茬就來氣。
青陽聳聳肩,“那是宗門認可我教書育人的能力,也是諸位真人關心你,怕你走了歪路。”
“我還要感謝……嗯?下雪了。”
薄薄的雪花落進篝火裡,轉瞬消失不見。
青陽看了眼遠方,卻道:“你以後下手別沒輕沒重的。”
“不是,你還心疼起一個猴子了?怎麼不去收它爲徒啊?”
青陽搖了搖頭,“不好教。”
“大青湖的青蛙你就教得?”
“小青刺的未來,我看得見,隨便教教,自有它一番造化,而這位……”
初見時,這妖猴被蟒蛇的內丹寄生,青陽在那片血煞裡,看到的靈魂,令他不由地心生感嘆。
如此清澈純淨的靈魂,居然在一隻猴子身上……
雪樹跑啊跑啊,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旋即摔倒在地,隨後只覺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
他使勁力氣翻過身子,仰面朝上。
誒,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