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將熬好的藥送到鳳清宮,宇文方端了藥進去,放在蕭潼桌上,轉身欲走,蕭潼叫住他:“朕不吃,把藥端走吧。”
宇文方有些奇怪:“皇上,按澤悅王子的方子,這藥要連續吃半年,現在纔剛五個月。”
蕭潼臉一沉,聲音裡已經有濃濃的不耐:“不必多言,朕覺得身體已經很好了,朕不想繼續吃下去!”
宇文方看着他,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可是眸子中好象浮了一層薄霧,從深邃的湖底泛起來,壓抑不住的憂傷。他的心微微一沉,皇上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冷硬,是不是?他上前端了藥,卻沒有走,微微躬身,一如既往的忠誠與溫順:“皇上,心情不好,更要吃藥,氣大傷身……”
蕭潼斜睨着他,脣邊勾起一抹冷冷的笑意:“宇文,誰教你揣測朕的心意?”
宇文方窒住,皇上,你這是何苦啊?是我的錯,我不該勸你給然兒一點自由,你現在果然給他自由了,可是這自由卻形同流放。他雖然沒有披枷戴鎖,雖然依然是風風光光的“雲間王”,可是他的心從此戴上了沉重的枷鎖,他此後恐怕連呼吸都帶着痛楚……
“屬下知錯,屬下這就把藥端出去。不知皇上是否需要屬下在此伺候,還是換蘇倫過來?”他低眉垂眼,將眼底的愴然之色悄悄抹去。
“不必,朕想一個人靜靜,誰也不用在此伺候。”
“是。”
“還有,從此不必再煎這藥了,朕覺得神清氣爽,精神百倍,朕的身體已經調理得差不多了。”
爲什麼?因爲這是澤悅王子配的藥?因爲是然兒爲你求來的?因爲你怕自己睹物思人,想起然兒?皇上,我怎麼不知道,你原來也會有小孩子脾氣,也會有這樣任性的時候?
心中想着,臉上卻不動聲色。宇文方恭敬地應了聲:“是,屬下遵命。”便無聲地退了出去。
鳳清宮中只剩下蕭潼一個人,周圍靜到極點。明黃的身影坐在御案後,目光落到堆積如山的奏摺上。提起筆來,攤開奏摺,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眼前彷彿出現蕭然脫去朝服、白衣翩翩,坐在自己身旁,爲自己批閱奏摺的情形。
那樣風華絕代的少年,一舉手、一凝腕、一落筆,每一個簡單的動作都是風景。而當他向自己面奏時,言詞機敏、睿智,見解獨到,高瞻遠矚,侃侃而談,那樣的灑脫、優雅,更是令人賞心悅目。
每次兩人在一起批閱奏摺,蕭然總是主動伺候他、照顧他,見他的茶杯空時,他會爲他添上一杯茶;看他露出疲憊之態,他會爲他捶肩捏背,疏通筋絡。
而現在,眼前突然空了,沒有那張熟悉的俊顏,沒有那個清朗動聽的聲音,看不到那雙星眸中悄悄流露的敬重與體貼,也看不到他談及國事,據理力爭時那種執着、堅定的表情。
“臣是人,自然有感情,自然懷舊,皇上難道無心麼?所以皇上體會不到這種感覺,是不是……”兩天前蕭然說的話彷彿歷歷在耳邊迴響,蕭潼心中泛起窒息般的疼痛,臉色慢慢發白。小畜生,在你心目中,朕是無心無情的麼?若是如此,朕早該砍了你的頭,讓你在黃泉路上後悔今日所做的一切。
朕已經放下架子,一次次在你面前說出真心話,朕將你寵到如此地步,你竟然還防着朕、不相信朕,在你所謂的仁義面前,朕永遠無關緊要,永遠可以被犧牲。
誰給了你膽子,讓你在朕面前如此囂張、如此張牙舞爪?若不是念着你馬上要動身去雍州,朕當場一頓板子打得你爬不起來……
“啓稟皇上,樑王求見。”宮外響起侍衛的聲音。
“有請。”
蕭翔大步走進來,剛想倒身下拜,蕭潼擺手:“不必多禮,坐下吧。”
蕭翔聽大哥的聲音悶悶的,偷偷擡頭看了他一眼,瞥見他眉宇間一抹黯然,心中涌起難言的酸楚,低聲道:“大哥還在生三弟的氣麼?小弟想,三弟只是在跟大哥負氣,他只是不捨得離開大哥,並不是有意忤逆大哥。他說的那些話……只是一時情急。”
“哦?是麼?”蕭潼悵然。
“是的。昨夜小弟去看他,他求小弟狠狠打他一頓,讓他心裡好過些。他還說……”蕭翔想起蕭然蒼白的臉,心又開始痛起來,“他還說,若是大哥一輩子不肯原諒他,他死後魂魄只能遊蕩在外……”
蕭潼放在桌上的手輕輕一顫,掩飾一般縮回來,放在身側。
“他還讓我代他在大哥面前盡孝……”蕭翔說到這兒,聲音已經有些哽咽,撲通跪下,膝行到蕭潼面前,伸手抱住蕭潼的腿,仰起臉來:“大哥,三弟雖然做錯了很多事,可他對大哥敬若神明,一心想在大哥面前盡忠盡孝,求大哥開恩,原諒三弟,早日召他回京吧。”
語聲中,淚水已潸然而下。
蕭潼放在身側的手指驀然握緊,心好象被一隻大手狠狠揉了一把,可是臉上卻依然冷得象冰。盯着蕭翔,怒聲斥道:“擦乾眼淚!都二十一歲的人了,哪有半點男子漢氣概?一個兩個都這樣,動不動就流淚,比女人還女人!朕對然兒那小畜生說過,下次再讓朕見到他窩窩囊囊、委委屈屈的樣子,朕就拿大耳刮子抽他。你也一樣!”
蕭翔嚇得一抖,趕緊縮回手,擦乾眼淚,恭敬地跪直身子:“是,小弟再也不敢了。”
“起來吧。”
“可是,大哥……”蕭翔仍不死心,“三弟真的很可憐,求大哥念在兄弟之情饒過他吧。”
蕭潼不語,目光落在蕭翔臉上,卻彷彿隔着他在看着另外一位兄弟,好久,才淡淡一笑道:“是不是你也覺得朕對他不公平?”
“不!”蕭翔連忙道,“小弟絕無此意。昨夜小弟也教訓過三弟,大哥對他恩重如山,他豈能不識好歹,當面頂撞、冒犯大哥。小弟與三弟都犯了許多十惡不赦的大罪,蒙大哥開恩,饒恕我們,我們銘感於心。小弟只是怕三弟想不開,覺得大哥再也不肯原諒他,再也不想見到他,所以從此一蹶不振。”
蕭潼沉吟:“一蹶不振麼?你覺得然兒會如此脆弱麼?那麼,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蕭然的車隊出長寧城五十里,身後響起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蕭然在追雲踏月駒上回首,只見七八名黑衣人策馬從官道上飛馳過來,剛剛還在遠處,眨眼已到近前。驟然勒馬,健馬仰天長嘯,聲勢奪人。
蕭然已看清前面幾個人,這幾人似曾相識,再一想,分明是自己到雍國去救水兒時,大哥從皇宮中派出的五名影衛,只是現在又多出三人來。
蕭然止住車隊,那八名影衛飛身下馬,在路邊一字排開,跪倒行禮:“屬下皇宮影衛風、雨、雷、電、霜、霆、霧、霖,奉皇上之命,前來保護主人,從此屬下的命都是主人的,爲主人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蕭然整個兒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這八位從天而降的影衛。是大哥派他們來保護自己?大哥是怕自己府中侍衛人手不夠,還是怕自己帶走的侍衛不多?大哥,你還關心着我麼?你到底還是不忍心,還是不願放棄我,是不是?
蕭然覺得眼眶有些潮熱,暗暗吸一口氣,將涌到喉嚨裡的眼淚吞回去,含笑擺手:“起來吧,皇上還有什麼別的吩咐麼?”
八人站起來,風影躬身道:“回主人,皇上還道,雍州至關重要,主人代皇上治理雍州,代表天子之威,所以主人的身份也至關重要,絕不能出任何差池。只要有屬下等的命在,就絕不能讓主人的身體受半點傷害。”
蕭然的心一下子涼了下去,大哥只是因爲自己的身份纔派他們來保護自己?不是因爲自己是他心愛的兄弟?
“皇上還道,主人一輩子在雍州任職,屬下等就要一輩子留在主人身邊……”
蕭然只覺得天旋地轉,身軀在馬上晃了晃,幾乎掉下來。連忙咬牙收斂心神,迫使自己清醒過來。只是,風好冷,寒意徹骨,渾身的血液在迅速凝結,一顆心好象突然被人從胸膛裡摘了去,整個胸腔都空了。
大哥,你果然……要一輩子將我放逐在雍州麼?你果然再也不想見到我了?這八名侍衛,原來不是來保護我的,而是來向我來宣判死亡的。原來……我所有的希望都是幻想……既然如此,我便聽你的話,永遠做一個流浪在外的孤魂野鬼吧……這樣,你會開心麼?只要你開心,我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