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離開曜月宮的時候象做了一場夢, 反反覆覆回憶着大哥的一言一行,以及自己的種種表現,大哥爲什麼糊塗了, 是自己的表現令他糊塗了麼?
宇文方在宮外候着, 正急得焦頭爛額, 卻驚訝地看到蕭然跟着蕭潼從裡面出來了, 蕭然舉止如常, 臉上一點傷痕都沒有,身上看來也沒受傷。而蕭潼雖然臉色凝重,卻沒有怒容, 反而帶了些淡淡的困惑、矛盾與悵惘。
他有些奇怪,迎上去躬身:“皇上, 要擺駕去鳳清宮還是回寢宮?”
蕭潼走過他身邊:“擺駕鳳清宮。”
“是。”宇文方答應一聲, 向蕭然投去詢問的表情。蕭然指指蕭潼的後背, 輕輕擺手,脣角展開一絲笑顏, 有些僥倖的意思。
宇文方欣然揚眉,雙眸頓時亮起來,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就在這一瞬間,蕭潼回過頭來,將他倆臉上的表情看個正着。蕭潼的火氣頓時被撩了上來, 想起在雲間王宮時, 因爲自己放過葉星月, 宇文方竟然毫無掩飾地表現出歡天喜地的樣子。
自己的侍衛統領, 心裡裝的都是三弟, 總是不分青紅皁白、不問原則地偏袒三弟; 而自己的三弟,又總在宇文方那兒尋找兄長般的庇護與疼愛。一時間心中燃起不知道是妒火還是怒火的火焰, 蕭潼的臉頓時沉得猶如千年冰潭。目光冷冷地掃過來,嚇得蕭然和宇文方兩人一齊垂下頭去,不敢再正視眼前這張充滿暴風雨氣息的臉。
“回去後好好反省,真正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再來找朕,朕今天不罰你,並不代表將你的罪過一筆勾銷了。”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蕭潼自己都覺得語聲中充滿怨念,他忽然覺得可悲,蕭潼,你不捨得罰這小畜生,又要恨他惹你生氣,真是結了一張網,將自己網在裡面了。
蕭然悄悄打量了一下大哥的表情,分不清大哥說的話哪句是真心,哪句是慪氣。可是他心裡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對,於是恭恭敬敬地應了聲:“是,小弟遵命,回去一定好好反省。請大哥消消氣,莫要氣壞了龍體,否則,澤悅配的那些藥都白配了。”
蕭然回到家裡,看到秋若水的如花笑靨,聽到女兒甜甜地喚他“爹爹”,心中忽然如同層雲翻涌,思緒紛至沓來。他猛然憶起自己這些天在大哥面前的表現,自己的求饒、自己的脆弱、自己的畏懼,以及自己想要保全自己、維護家人的心情,一時間想得怔怔出神。
蕭然,原來是你變了,是你開始顧及自己、顧及家人,是你自己開始變得自私。以前對大哥的話從無違逆,不管大哥如何責備、責罰自己,自己從來沒有說個不字,總是默默承受。可是,爲什麼這一次,你竟然一反常態,你變得叛逆、變得偷奸耍滑、逃避責罰了?
難怪大哥糊塗了,大哥是因爲自己而茫然吧?大哥看到了自己的軟弱、脆弱,看到了自己的逃避、叛逆,他是有些無所適從了吧?
大哥是心疼自己、可憐自己,所以才饒過自己的?蕭然,這樣就解決問題了麼?大哥總是用他博大的胸襟來寬容你、包容你,可是這樣他自己受的傷更深。他饒過你,可他是否饒過他自己了呢?
心中千頭萬緒,紛亂如麻。蕭然覺得自己胸口很堵,他沒有因爲逃過一劫而開心,反而覺得自己更加罪孽深重了。可是面對自己的嬌妻、愛女,還有仍在腹中的胎兒,他又暗自長嘆。蕭然,你不能做到事事周全,你要得到什麼,就必須犧牲什麼。可是,應該犧牲大哥麼?應該爲了自己、爲了家人去挑戰大哥的權威麼?
何去何從,他真的迷茫了……
又十幾日過去,蕭潼沒有再提起責罰的事,日子一天天平靜地度過。蕭然還是時不時進宮爲大哥批閱奏摺,兩人配合十分默契,彷彿前面那樁不愉快的事從未發生過。
蕭然見朝中一切安定,天氣漸漸暖和,春天快要來了,不禁有些心動,想起自己與澤悅的約定。應該去海天澤國見見澤悅了,可是妻子又懷孕,現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又捨不得。想帶秋若水一起去,又唯恐她嫌自己身子漸漸重起來,拋頭露面的不好看。想來想去,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午後,蕭然正在靖安軍營,宮中太監前來傳皇上口諭,說蕭潼急召蕭然進宮。蕭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匆匆來到鳳清宮中。
剛一進鳳清宮,蕭然就感覺宮中氣壓極低,宇文方站在一邊,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安。蕭然看了他一眼,在丹墀下跪倒:“小弟拜見大哥,不知大哥傳召小弟進宮,有何訓示?”
“刷”,一樣東西挾着怒氣當頭砸下來,蕭然連忙接在手中,原來是一封國書,封面上落款海天澤國國君澤悅。蕭然腦子裡彷彿有根弦突然一震,敏感地覺察到不好。他迫不及待地將那封國書拿出來,從頭至尾細細讀了一遍。
等他讀完,一顆心已深深地沉了下去。信中說海天澤國國君澤川駕崩,新君澤悅登基,至今已滿一月。未曾知會附近鄰邦,有失禮儀。故特意修書至穆國,向穆英帝報告此事。穆國乃□□大國,澤國不過區區海上島國,地域狹小,物產匱乏,一心想仰仗□□相助。盼陛下能恩澤四海、兼濟鄰邦,若能割潮、惠二州給澤國,則澤國萬民之幸,必定感念□□皇恩。如若不然,穆國沿海恐遭外敵來襲云云。
蕭然握着信紙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騰地從地上站起來,平靜的面容瞬間崩潰,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澤川伯父突然駕崩,澤悅登基爲帝,這些消息澤悅爲什麼沒有告訴自己?而且,爲什麼他一登基就來挑釁穆國?這不是澤悅的作風,澤悅不可能與自己爲敵的。
“不,這不可能。”他的聲音從喉嚨裡直衝出來,激動得微微顫抖,顧不得禮儀,衝到蕭潼面前,大聲道,“大哥,這不是澤悅寫來的,他不可能做這種事。”
“那麼,你告訴朕,這國書上的玉璽是怎麼回事?這字跡是不是澤悅的?”
蕭然呆若木雞,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國書,是澤悅的字跡,是澤國的玉璽,可是……不可能是澤悅寫的,不可能!一定是有人仿冒的,一定是……
蕭潼緩緩站起來,盯着他,目光深重,有些痛心、又隱隱含着期盼:“你的風雲特使派往周邊各國,有沒有到澤國的?”
蕭然一震:“沒有,大哥……小弟相信澤悅,所以沒有派特使去……”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蕭潼指着蕭然手中的國書,一字字從齒縫中逼出來,“他現在當了國君,如此囂張地向朕挑釁,朕若是命你出兵與澤國對抗,你會如何?”
蕭然倒退一步:“不,不可能的,他不會……”
蕭潼逼上一步:“事實就在眼前,你還要朕如何讓你相信?”
“不,大哥,這不是真的。小弟相信澤悅,他是我的生死之交……請大哥明鑑,請大哥再派人調查……”
“三弟!”蕭潼怒極,瞪着蕭然,雙眸中射出噬人的光芒。
“大哥!”蕭然撲通跪下,“這不是真的,澤國肯定發生了什麼事,請容小弟前去探望。”
“那麼。”蕭潼再次逼上一步,“如果這一切的真相就是你所看到的,你待如何?”
“我……我……”蕭然汗下,臉色蒼白,這突然而來的打擊令他一時無法回過神來,囁嚅了兩聲,仰起臉來,雙眸中露出懇求之色,“請大哥只管回覆澤國,我們無論如何不可能割地。若是他們真的派兵攻我沿海地區,我們再作決定。”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這兒等着捱打?”蕭潼脣邊掠過一抹冷笑,那抹笑容中夾雜着無窮的憤怒、失望與頹敗。
“是,大哥,請大哥再等等,再給小弟一點時間。”蕭然近乎哀求地看着蕭潼,費力地道,“請大哥準小弟的假,小弟去澤國看看……”
“看”字尾音未落,蕭潼已一巴掌甩在蕭然臉上,蕭然被打得身子一偏,幾乎側倒在地,脣角頓時撕裂,鮮血滲了出來。
“皇上!”宇文方驚愕地喚了一聲,慌忙勸道,“皇上息怒,王爺所言……”
蕭潼拿起桌上一個茶杯向宇文方扔過去:“閉嘴,跪過一旁!”宇文方堪堪被茶杯砸到,雙膝跪下,還想說什麼,卻見蕭潼已一把拎起蕭然,擡手又是兩巴掌抽過去。
清脆的掌摑聲在鳳清宮中聽來令人驚心動魄,宇文方看着蕭然兩頰都清晰地落下指印,嘴角淌出血來,可是蕭然卻失魂落魄地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再也忍不住,膝行過去,重重叩頭:“皇上息怒,澤國生事,跟王爺無關啊。”
蕭潼仰天大笑,笑聲悲憤到極點:“跟他無關?是跟他無關,可他心目中哪有朕?哪有穆國江山?哪有忠君二字?他平時口口聲聲說的都是騙朕。在他心目中,有許許多多比朕更重要的人與事……”
猛地沉聲喝道:“來人!”
門外侍衛奔進來,單膝跪地:“皇上有何吩咐?”
“去拿鞭子來!朕要抽醒這不忠不孝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