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亭扶着蕭然靜靜地候在鳳清宮門外,過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才見到宇文方從裡面出來,看他臉上沮喪的神情,蕭然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宇文?”有侍衛在邊上,蕭然不能喚“宇文大哥”,可是眸子中的親近之意畢露無遺。宇文方心痛地看他一眼,咬了咬脣:“王爺,請回吧。皇上說,王爺身體不好,還是養傷要緊。皇上這兒沒什麼事,不勞王爺探望。”
蕭然的身軀微微一顫,剛剛有了點血色的臉上再次蒼白如紙,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破碎了,一點點往下沉。寒意卻在泛起來,直涌到心口。
他擡起眼簾,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宇文方,蒼白的臉上露出悲哀的決絕:“宇文,請讓我進去,放心,我絕不連累你,皇上若要怪罪,我會一力承擔。可是,我一定要見到皇上。”
宇文方眼裡隱隱閃動着淚光,聲音有些哽澀:“王爺說哪裡話,皇上怪罪,屬下陪王爺一起承擔。王爺,請隨屬下來。”
“王爺……”李雲亭擔憂地喚了一聲,卻被蕭然擺手阻止:“我沒事,你在外面等着。”
李雲亭躬身應是。
鳳清宮內一片死寂,只有硃筆在紙上沙沙走動的聲音,紫金盤龍鼎中依然燃着龍涎香,熟悉的香味瀰漫在空中。宇文方走進去,身後跟着蕭然。
宇文方跪倒:“皇上,屬下抗旨,私自帶王爺來見皇上,還請皇上恕罪。”
蕭潼擡頭,冷厲的目光猶如刀鋒般逼到宇文方眉間,“啪”,一個杯子挾着風聲擲過來,宇文方不敢躲避,結結實實地被杯子砸中額頭,鮮血立刻淌了下來。
“膽大包天!自己去刑房領二十鞭!”一個命令不帶絲毫感情,震得宇文方身子一抖,恭敬地叩了一個頭:“是,屬下謝皇上賜罰。”
“大哥!”蕭然撲通跪下,向蕭潼膝行過去,“不關宇文統領的事,請大哥……”
“四十鞭!”蕭潼指着宇文方,“立刻去受刑!”
“大哥!”蕭然的聲音哽在喉嚨裡,怎麼也發不出來,淚水在眼睛裡打轉,卻死死忍着不肯滴下來。他害怕,若是自己再開口,說不定刑罰就要再次翻倍了。可是,怎能讓宇文方爲他受刑?他迅速跪爬到蕭潼腳下,伸手拉住蕭潼的衣襬,顫聲求道,“小弟不敢求情,不敢抗旨,可是,請大哥讓小弟爲宇文統領分擔鞭刑。求大哥開恩,求皇上開恩……”
宇文方唯恐他再惹怒蕭潼,連忙膝行到他身邊,磕頭道:“請王爺保重,不要爲屬下求情,屬下該死,願受責罰。王爺……”聲音中有了深意,微微擡頭看着他,“保重自己要緊!”
“宇文大哥。”蕭然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是我的錯,不關你的事,不應該讓你受罰。”
一聲宇文大哥叫得蕭潼臉色鐵青,怒吼一聲:“宇文方,給朕滾出去!”
宇文方連忙爬起來退了出去,蕭然大驚失色,拼命向蕭潼磕頭:“求大哥開恩,饒了宇文大哥,饒了他吧!”
見蕭潼臉上沒有半點動容之色,蕭然絕望地咬了咬牙,舉起手掌,左右開弓地向自己臉上摑去,用盡了全力,“是小弟該死,該受罰的是小弟,不關他的事。求大哥饒了他!求求大哥!”
啪啪啪啪,巴掌着肉的聲音在鳳清宮中清晰地響起,蕭然象瘋了一般拼命抽打自己的臉頰,蒼白的臉上迭起指印,由白變紅,迅速腫脹起來、紅得發紫。脣角裂開,鮮血滲了出來,一滴滴落在地上,砸在地上的聲音也清晰可聞,聽來好象滴在人心上。
蕭潼握在桌上的手指開始痙攣、發抖,臉色青白不定,雙眸中溢滿痛苦與慍怒,忽然騰地站起來,狂吼一聲:“來人!”
門外侍衛進來:“皇上……”
“去刑房傳旨,免了宇文方的鞭刑,命他面壁思過一個時辰!”
“是,屬下遵旨。”
“等一下——”蕭潼的聲音低下去,夾雜着沉沉的嘆息,“命他上好藥再面壁。”
“是,謝皇上恩典。”侍衛喜形於色,退到門外,大步向刑房奔去,急促的腳步聲傳進宮來,咚咚直響。
蕭然停了手,緩緩擡起頭來,感激地看着蕭潼,腫脹的臉上慢慢漾起笑容:“多謝大哥開恩。”
蕭潼的手伸過來,輕輕托起他的下巴,深深凝注着他,那雙沉淵般的眸子中分辨不出是失望、是沉痛、是惱怒、是責備還是悲哀,半晌,他舉袖,輕輕爲蕭然擦去脣邊的血跡,撫摸着他的臉。
蕭然受寵若驚地跪直了身子,感受着大哥略帶粗糙的指腹滑過自己滾燙的臉龐,彷彿掌摑出來的疼痛忽然變輕了。他漆黑的眸子中泛起亮光,囁嚅着喚道:“大哥……?”
語聲未落,蕭潼驟然變色,手指捏緊他的下巴,恨不得將他的下巴捏碎,聲音冷酷地響起來,帶着金屬般的穿透力和殺傷力:“打量朕不捨得在這個時候罰你,是不是?故意來施這出苦肉計,嗯?”
“不是,大哥……”蕭然痛苦地閉上眼睛,“是小弟該死,甘受責罰。請大哥不必顧忌,只管重重責罰,只求大哥不要氣壞身子。小弟無顏再向大哥認錯請罰,可是,若不如此,大哥難以消氣,身子會越來越不好,那麼,小弟罪莫大焉……”
“很好。”蕭潼點頭,覺得腦子裡陣陣發暈,他用力吸口氣,讓自己胸中的氣血平靜一下,盯着蕭然,一字字道,“那麼,你承認你是故意受了葉星月一箭?”
蕭然身子一抖:“……是……”
“你自暴自棄、自我放逐,想用鮮血洗清自己所犯的罪過?”
“是。”
蕭潼一巴掌甩過去:“你這樣做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水兒和煙兒?”
蕭然的身子往旁邊一偏,幾乎跌倒,卻立刻跪直身子:“……有……”
又一巴掌:“有沒有想到朕會心痛?”剛剛擦乾的血跡又從蕭然脣邊涌了出來。
“大哥……”蕭然膝行上前一步,伸手,握住蕭潼的手腕,滿臉紫脹,呆呆地看着大哥急劇消瘦的臉,“小弟不敢逃避責罰,可是請大哥省點力氣,大哥已經瘦了很多,大哥這個樣子,小弟心中好痛……大哥還肯責罰小弟,小弟感激不盡。只是,請讓小弟自己掌嘴好麼?大哥你歇歇吧。”
蕭潼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摘了去,胸中空空的,連血液都似乎被抽乾了,怔怔地看着蕭然,看着他那張羊脂白玉般的臉變得腫脹變形,狼狽不堪。目光再慢慢下沉,看到他左胸的位置沒有滲出血跡,心中稍定。輕輕呼出一口氣,伸手去拉蕭然,笑得苦澀:“朕又沒忍住,你又贏了。朕想冷落你、放棄你,從此不再管你,可是見到你,朕又沒有控制住自己……然兒,每次都是你贏,你是朕命中的天魔星……”
“大哥!”蕭然痛呼一聲,掙脫蕭潼的手,跪伏在地,嗚咽着哭出聲來,“小弟沒想要死,只是想懲罰自己,只是想贖罪。從今以後,小弟會放開了……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小弟會向大哥展示一個全新的自己……鳳凰涅磐,浴火重生,其音愈清,其羽愈豐,其神愈髓……請大哥相信。”
蕭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是真的?你真的是這麼想的?”
“是的,小弟是這麼想的。可是小弟做得過激了,小弟太自負、太狂妄,小弟知錯,請大哥教訓。”
“若是如此,若你果然能夠重生,朕便該感謝上蒼了。”蕭潼看着他,一字字緩緩道,“可是,你卻不肯告訴朕,你只對澤悅說。如果這真是你心中所想,你爲什麼要瞞着朕?”
“小弟只是害怕大哥責罰。”蕭然惶恐地擡起頭,“小弟怕大哥生氣,所以纔不敢說。可是對澤悅,小弟可以無話不談。”
“朕明白了,很好……”蕭潼心中更冷,原來,自己終究比不過澤悅、比不過宇文方,比不過這些外人,“你起來吧。”
蕭然恭敬地磕了一個頭,捂着左胸站起來,然後溫順地立在蕭潼面前。
蕭潼取出一瓶冰玉露丟給他:“自己敷臉。若非念在你身負重傷,朕不會只打你兩個耳光這麼簡單的。”
“是,小弟明白,謝大哥垂憐。”蕭然心中大大地鬆了口氣。大哥,他畢竟不忍,畢竟還念着兄弟之情,是不是?膽子稍稍大起來,帶了委屈的語氣,“可是,大哥這麼多天不來看望小弟,小弟還以爲大哥不要我了……”
蕭潼恨恨地瞪着他:“有你這樣的兄弟,只會催朕的命!別以爲這件事過去了,朕給你記在賬上,等你的傷徹底好了,朕再來跟你算這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