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天牢、熟悉的刑具、熟悉的一角天窗、熟悉的灰色牆壁, 蕭然慶幸地發現,每次他被關進天牢,都是進的這間專門關押朝廷要員的囚室。這裡至少比較乾淨, 也沒那麼潮溼、陰暗, 還有一個小小的窗, 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與陽光。
牢頭親自爲蕭然上了手足的鐵鏈, 態度依然恭敬、謙卑:“王爺, 皇命難違,恕小人無禮了。請王爺在此安心呆着,小人已差人去向宇文統領稟告, 想必他很快就會來的。”
蕭然淡淡微笑,那抹笑容淡如月光, 縹緲得宛如夜間的霧氣, 看得牢頭一陣發愣:“王爺, 你別難過……”
蕭然擺手,牽動手上的鐵鏈, 發出清脆的摩擦聲:“本王無事,多謝你了。”
等牢門關上,蕭然慢慢在牀鋪上坐下來,背靠着牆,感覺到牆壁上的寒意一點點滲入肌膚, 心一點點安定下去, 疲憊的感覺卻一點點浮上來, 猶如蛛絲般繞滿全身。
終於回來了, 終於回家來了, 可以看到妻子與女兒,看到……大哥, 他還會來看我麼?他輕輕一笑,充滿苦澀與自嘲。這些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違揹他的命令、欺瞞他、令他傷心、惹他生氣,我這個弟弟,根本叛逆、不孝到極點,就算他將我千刀萬剮,也是我應得的。
可是,大哥,請讓我見你一面,讓我向你懺悔,就算你不原諒我,就算你將我打得死去活來,甚至親手打死我,我也願意。
我最怕的,是你對我已經失望透頂,再也不屑於看我一眼了。自己的兄弟,是絕不能落入旁人之手的,但回到自己身邊,卻能時刻激起你那些鮮明的記憶。所以,你會眼不見爲淨吧?將我終身□□在這天牢中?還是流放幽寧塔天威營?還是下旨將我斬首?
蕭然啊蕭然,逃出皇宮前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即便有這樣的結果,那也是你罪有應得。你還在想些什麼?可是,水兒,煙兒,還有未出生的孩子,我怎能拋得下你們?我愧對你們,每一次都是爲了仁義、爲了正義、爲了情義,就自然地將你們拋於一邊。我是個無情的丈夫、無情的父親,你們恨我麼?你們應當恨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牢門再次打開,宇文方青色的身影出現在蕭然面前。
“你們退下,將牢房關上。”輕輕地吩咐,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一方囚室中只剩下宇文方與蕭然。宇文方上前兩步,伸手抱住蕭然,抱得很緊,就象一位將弟弟失而復得的兄長,心痛、喜悅、擔心、生氣,到最後全部變成了哽咽的聲音:“然兒,你終於回來了。”
“宇文大哥,我抗旨私逃出去,有沒有連累到你?”這個問題在蕭然逃出去的那晚,就已經在心中問過自己無數遍。肯定,否定,否定再肯定。以大哥的盛怒,宇文恐怕難逃其咎;可是宇文是他最器重的屬下,又是自己的過失,大哥能否網開一面?
“哦,沒有。”宇文方立刻否定,可其實在蕭然私逃出宮的第二天,他被就蕭潼罰了一個月的俸祿,還破天荒第一次罰他值了七天的夜。
蕭然見他這麼快否定,分明是被罰過了,心中愧然,輕輕鬆開他的手,深深一躬:“宇文大哥,對不起,我總是連累你。”
宇文方趕緊扶住他:“說什麼傻話?本來就是我的職責所在,皇上罰我是理所應當的。”
蕭然沉默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出心中盤桓了半天的問題,“我大哥……他還好麼?我走之後,他有沒有被我氣病?”
宇文方見蕭然滿臉期待,分明希望從自己這兒聽到一個好消息,可他卻無法滿足他,不僅不能滿足,還要帶來一個更爲殘酷的消息。他心痛如絞,淚水已一次次涌進喉嚨裡,卻死命咽回去。安慰自己,不到最後關頭,就仍有希望。
“皇上還好,只是……方纔我去向他稟報你被抓進天牢的事,他卻完全無動於衷,沒有喜,也沒有怒。”
蕭然慢慢低下頭,清瘦而高挑的身影在這漸漸暗下來的牢房中顯得分外蕭索。半晌,他輕輕笑道:“我明白,宇文大哥,謝謝你。這次……皇上沒有下旨給我施刑麼?”
宇文方猛然一震,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想到自己此來的任務,脣色發白,艱難地道:“皇上下旨……靖王抗旨不遵,私逃出京,實屬大逆不道。杖責三十,押入天牢,擇日……”
蕭然聽到自己胸中有什麼東西突然碎裂的聲音,猛地一下咬住自己的嘴脣,嘴裡嚐到鹹鹹的腥味,身子倒退兩步,努力站穩。然後,他慢慢鬆開牙齒,一點點勾起脣,一點點展開笑容,看着宇文方,眼睛黑得深不見底:“是擇日問斬麼?”
宇文方費力地吸了一口氣,卻無法平息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是……”
“我明白了,謝謝你。那麼,就爲我行刑吧。”蕭然的聲音平緩而清晰,一字字吐出來,宛如清泉從石上流過,乾淨、清洌、不含雜質。
“然兒,你……”宇文方的眼淚終於涌到了眼睛裡,伸手握住蕭然的肩膀,“你別灰心,我已派人去通知樑王,還有靖王妃,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
“不,不用了。我已經犯了太多國法,大哥一次次包容我,有違帝王之道。我不能再讓他爲難。宇文大哥,你是我大哥最忠實的屬下,不管我大哥對我做什麼,請你遵從他的命令,千萬別再違逆他,惹他生氣了。就當小弟求你……”
蕭然說着,雙膝往地上一跪,嚇得宇文方也連忙跪了下去,慌亂地去扶他:“然兒,折煞我了,你是王爺,我只是一名侍衛,怎能讓你跪我?快快起來。 ”
“宇文大哥,答應我,不要再爲我觸怒大哥了。”蕭然擡頭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中慢慢泛起霧氣,懇求道,“我大哥沒有錯,錯的是我。所以,請別再爲我冒犯龍顏了。”
“好,我答應你,你起來吧。”宇文方拉着蕭然,兩人一起從地上站起來。宇文方咬咬牙,轉身拉開牢門,揚聲喊道,“來人,爲靖王行刑!”
不是第一次進那間刑房,當年爲了抗旨不去進攻塔薩,蕭然也被關入天牢,捱了四十刑杖。可是,那一次施刑過後,大哥曾親自到牢房中看他、照顧他、爲他請太醫療傷。這一次,蕭然知道,他已經不會再有這麼好的待遇了。大哥,他不是不憐惜自己,是心冷了、麻木了,再也不願施捨他的疼愛了。
所以,當蕭然被去衣綁在那張刑凳上,當烈火焚燒般的劇痛肆虐着他的臀腿,他在羞恥與痛苦中苦苦掙扎,拼命咬緊自己的脣,將撕心裂肺的慘叫壓回胸腔裡。脣上被咬出了血洞,汗水浸透了他的中衣,溼漉漉的頭髮緊貼在蒼白失血的臉上,那雙黑得如同墨染的眼睛裡,是無邊無際的悲傷與絕望……
宇文方終於看不下去,沉聲喝令掌刑的獄卒把握分寸,同時將自己的巾帕塞到蕭然嘴裡。然後蹲跪下來,握住蕭然的一隻手,無聲地安撫着他。蕭然的星眸中漸漸泛起薄薄的氤氳,卻依然倔強地含着笑意:“我沒事,宇文大哥……不必擔心……”
好不容易挨完三十杖,蕭然自腰以下已經沒有一場好肉,鮮血染紅了他身下鋪着的麻布。宇文方真希望他昏過去,好暫時逃過這鋪天蓋地的痛楚,可蕭然卻始終睜大眼睛保持着清醒,好像有意在跟自己的身體較勁。
將蕭然擡回牢房,宇文方吩咐牢頭拿傷藥與溫水來,他蹲在蕭然牀邊,爲他細緻、小心地擦洗傷口,擦乾血水,敷上傷藥,層層包紮好,整個過程花了足有半個時辰。一盆清水早就被血水染紅,饒是宇文方在龍翼接受侍衛訓練時見慣責罰,也被眼前的樣子駭到了。
蕭然始終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宇文方心疼到極點,在他耳邊低聲勸道:“然兒,疼就□□出來吧,我不是外人,叫我聽見沒什麼丟臉的。”
蕭然趴在被子裡,聞着被子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黴味,只覺得身後的疼痛直直地鑽進腦子裡,不斷鞭打着他的神經。可是心中早已痛得麻木,身上的痛加上心中的痛,他已分辨不出究竟哪裡更痛。
他輕輕搖頭,費力地吸口氣,不讓自己的聲音中透露出絲毫軟弱:“宇文大哥,我沒事,練武之人,哪裡禁不起這點棍傷?你快去吧,若是皇上遲遲等不到你回覆,恐怕要怒了。別再惹怒他……快去吧……”
宇文方默默站起來:“然兒,你心放寬些,王妃與樑王肯定會想辦法的,他們可以去求皇后,可以請滿朝文武聯名保你。你別多想,只管好好養傷。”
蕭然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微微側目看了宇文方一眼,動一動嘴角,表示聽話。
牢房又一點點沉重地關上,發出喑啞的聲音。在宇文方離開的瞬間,蕭然陷入了無邊的黑暗。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牢房裡點了蠟燭,秋若水與女兒蕭寒煙坐在他身邊,兩人的眼睛都紅紅的。
“水兒,煙兒,是你們?”蕭然開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沙啞。
秋若水已經流了很久的淚,可此刻見蕭然醒來,她卻擦乾眼淚,露出一個溫柔寧靜的笑容,彷彿這裡不是天牢,她也沒看到丈夫傷成這副模樣:“蕭郎,終於回來了。此行順利麼?澤悅王子沒事吧?”
就好像一位賢惠的妻子迎回了自己出門訪親的丈夫,她柔聲細語,從她臉上看不到半點痛苦或悲哀。
蕭然的心狠狠一疼,秋若水越是這樣堅強、越是這樣深明大義,他就越覺得虧欠她,他的心就痛得越厲害。
伸手握住妻子的纖手,忍着身上的劇痛,露出溫柔、寵溺的笑容:“他不僅沒事,還多了個孿生弟弟,對了,他以後是澤國國君了,還有了王后、王妃。”
“這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蕭寒煙卻爬到蕭然身邊,緊緊抱住他的身子,淚水大顆大顆地滑落下來:“爹爹,爹爹,回家去,不要在這兒。”
蕭然看着女兒淚痕斑駁的小臉,一時心酸難抑,卻努力側過身子,把女兒抱進臂彎,親着她的小臉,柔聲哄道:“爹爹沒事的,爹爹犯了錯,大伯父生氣了,罰爹爹呢。等他氣消了,爹爹自然能出去。你乖乖跟孃親回去,聽孃親的話,好麼?”
蕭寒煙點點頭,長睫上掛滿淚水,抽抽噎噎地道:“那煙兒去求大伯父,求他別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