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寒冷、黑暗, 唯一的一盞明燈被誰熄滅了,身軀飄浮在一片荒涼的虛空裡,沒有重量, 連形狀也變得模糊了。是不是, 地獄的幽火已經燃起?是不是, 地獄的血池正在沸騰, 等待着自己投身而入?一身的罪孽, 要怎樣才能洗清?無論爲臣、爲弟、爲夫、爲父,蕭然,你都是失敗的。你頂着這身好皮囊, 寄生於人間,卻沒有對誰盡到應盡的責任。你問着自己的心行事, 全然不顧身外的一切。你連累了多少人爲你受苦, 卻還在心安理得地堅持着自己心中的仁義。
大哥, 爲什麼?爲什麼你要用別人來打擊我?上一次是我軍中兄弟,這一次又是宇文大哥。他是無辜的, 他對你忠心耿耿,都是因爲我……我知道,你因爲我而遷怒於他,你將對我的恨發泄在他身上。可是,他沒有錯, 他最大的錯是因爲憐惜我。是我, 我纔是罪魁禍首。
大哥, 若是你對我再無憐惜了, 就讓我死在你手下吧, 你打死我,不要讓劊子手的刀玷污我, 那把刀下染過太多骯髒的血,不要,不要讓我也在那把刀下身首異處。給我留一點清白、留一點顏面,求求你……
爲什麼,明明軀體已經那樣輕、那樣空了,心卻還在痛?好痛,痛得沒有一絲溫度,痛得支離破碎。
是地獄的烈火燃燒起來了麼?爲什麼那麼熱,熊熊烈火炙烤着我,毒蛇一般的火苗吞噬着我。鳳凰涅槃,羽化重生,當初是誰在大哥面前許下這個諾言?如今真的有烈火焚燒着我了,真的要將我燒成灰燼,可是,我不會重生,我只會隨着這火焰灰飛煙滅。
不,爲什麼又有冰川流過來,澆滅火焰,將寒冷侵入我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那樣冷,冷得彷彿沒有知覺了,靈魂遊離在體外,隨風飄蕩……
蕭然在昏迷中掙扎着、顫抖着、糾結着,忽而汗出如漿,忽而雙頰赤紅。嘴脣乾裂蛻皮,雙目緊閉,呼吸時粗時細。身軀翻轉過來,仰面躺在牀鋪上,彷彿已感覺不到身後的傷痛。
秋若水緊緊抓着蕭然的手,一聲又一聲地呼喚:“蕭郎,你醒醒,你醒醒。”可是蕭然仍然緊閉雙目、緊咬牙關,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王妃,王爺今天早上聽到宇文統領被皇上責打、並且貶爲王府侍衛的消息,一下子昏迷過去,到現在已經三個時辰了,他都沒有醒過來。時而渾身冰冷、時而渾身滾燙,一會兒叫着王妃的名字,一會兒叫着郡主的名字,一會兒又叫着皇上……”
秋若水臉色慘白,緊緊咬住嘴脣,卻仍然咬不住心中的傷痛。淚水潸然而下,漸漸泣不成聲,伏在蕭然身上,哭得嗚嗚咽咽。
“蕭郎,你想狠心拋下我麼?從認識你到現在,你有多少次經歷生死劫難,可你都活下來了。難道這一次,你真的再無留戀了,真的要離開這個人世麼?你再也不管我,不管煙兒還有我肚子裡的孩子了?你若死了,讓我們孤兒寡母怎麼活?蕭郎,你好狠心!你好狠心!”
本是撕心裂肺的哭聲,卻要苦苦壓抑着,把所有的痛、所有的絕望都埋在被子裡。秋若水是要強的,她不願意在那些獄卒面前露出狼狽之態,縱然丈夫落到最難堪的境地,她也要爲他維持最後的尊嚴。
“水兒……”微弱的聲音從蕭然薄薄的嘴脣中逸出來,可他的眼睛仍然閉着,彷彿太累了,根本連擡起眼簾的力氣都沒有,可是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蕭郎,你醒了?”秋若水擡起頭來,淚痕斑駁的臉上剎那間綻開喜悅之色,手指顫抖着觸到蕭然臉上。那消瘦的面龐、那蒼白的面容,令秋若水肝腸寸斷,“蕭郎,蕭郎,我去求大哥,求他派太醫過來。好麼?”
蕭然沒有反應,好像又陷入了昏迷之中。秋若水再也不願耽擱,站起身來,從袖中取出幾錠銀子交到牢頭手中:“煩請好好照顧我家王爺,大恩大德,容當後報。”
“王妃言重了。”牢頭眼裡也閃動着淚光,“王爺曾經保護過小人,小人銘記在心,小人不需要什麼酬勞,請王妃放心,小人一定照顧好王爺。”說着黯然低下頭去,“小人人微言輕,幫不上什麼忙,宇文統領又捱了板子,現在在家養傷,所以……”
秋若水含淚微笑:“我明白,沒有怨你。謝謝牢頭大哥,我去了。”
鳳清宮中,秋若水雪白的衣襟上沾滿斑斑點點的淚痕,臉上的淚水卻已擦乾,端端正正地跪在蕭潼面前,面容寧靜到近乎死寂:“水兒斗膽闖進宮來,是想求大哥一個恩典。蕭郎聽聞宇文統領的事,痛心之下引發舊疾,口吐鮮血、昏迷過去,到現在已經病勢沉重、奄奄一息了……”
“不,不可能!”蕭潼手中的硃筆脫手掉在御案上,想擺手命秋若水起身,可是慌亂之下拂倒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流了滿桌,洇溼了桌上的奏摺,蕭潼的臉色已經變了,“到底怎麼回事?如果三弟突然病重,爲何無人來向朕稟報?”
秋若水擡頭,悽然一笑:“大哥莫非忘了,宇文統領剛剛受罰,正在家養傷。”
蕭潼猛地一掌擊在案上,氣得渾身哆嗦:“這個愚蠢的牢頭是誰?朕一定要撤了他!宇文不在,他不知道通過朕的侍衛通傳麼?廢物!只知道拿俸祿,不知道做事的廢物!”
秋若水心中一喜,難道大哥對蕭郎還有憐惜之意?難道他仍然願意爲蕭郎治病?一雙水眸充滿祈求地看着蕭潼:“大哥……求大哥憐憫,派太醫去爲蕭郎治病,就算要斬首,也得讓他好好地去受死吧……”說到最後一句,只覺得心疼得翻絞過來,連呼吸都堵住了,她用力吸着氣,臉色慘白,漆黑的眼睛裡溢滿痛苦,無邊的痛苦……
蕭潼揚聲喚道:“來人!”
門外侍衛奔進來:“皇上有何吩咐?”
“傳朕旨意,命宣太醫、魏太醫一起去天牢爲靖王看病,隨時向朕稟報病情。”
“屬下遵命。”
“謝大哥恩典,水兒告退。”秋若水磕了一個頭站起來,躬身退出。蕭潼見她悲傷欲絕的樣子,想伸手喚住她,動了動手,又無聲地放了下去。
近黃昏的時候,皇后陸宛柔也得知了蕭然的事,帶着八歲的太子蕭丹來天牢探望蕭然,蕭然依然在昏迷中,燒已經退了,身子也不再抽搐,可是氣息微弱得好像一具死屍,沒有半點生氣。
陸宛柔見秋若水默默地坐在牀邊,目光呆滯,臉色暗淡,才短短一天時間,她已憔悴了許多,好像一朵美麗的春花突然遭遇狂風暴雨,堪堪從枝頭飄落。
陸宛柔只覺得心如刀絞,走到秋若水身邊,把她扶起來,緊緊摟入懷中,淚水奪眶而出:“水兒,苦命的妹妹,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皇上他竟然將這件事瞞着我,看來,他是鐵了心,不希望別人求情。我剛剛聽鳳清宮的太監講,二弟昨日去求情了,出來時臉上有淡淡的淤青,而且腳步不穩,想必二弟也受了罰……”
秋若水擡起頭來,迷茫地看着陸宛柔,緩緩展開一個蒼白的笑容:“不,不會的,大哥還派了太醫來給蕭郎治病,他還會心軟的,他肯定會……”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完全哽住,再也說不出來。
“水兒妹妹,你還懷着身孕,要爲三弟保重自己。若是三弟醒來,見你爲他憔悴至斯,他會心痛的。你回去吧,這裡我會叮囑獄卒照顧三弟,你明天再過來,好麼?”陸宛柔親切的語聲在秋若水耳邊輕輕縈繞,秋若水感激地點點頭。
“三嬸,你要保重自己。”蕭丹懂事地牽住秋若水的手,大眼睛裡淚光瑩然,“煙兒妹妹一人在家,等着三嬸回去,別讓她失望,別讓她害怕,好麼?”
秋若水伸手撫摸着蕭丹的小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丹兒費心了,三嬸會照顧好她的。”
等陸宛柔與蕭丹離去,秋若水俯下身,抱住蕭然的身子,在他脣上輕輕印上一個吻,一滴眼淚落在蕭然臉上:“蕭郎,你一定要爲我、爲孩子堅持住。求求你。”
蕭然的脣上冰冷冰冷的,可是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好像在表達什麼。秋若水拉住他的手,讓他的手指觸在自己掌心:“蕭郎,如果你想告訴我,你會努力活下去,就動一動手指。”
蕭然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雖然那些輕微,可給秋若水帶來極大的安慰。她緩緩放開他,一步步後退,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牢房。
那一晚,靖王府中一燈如豆,一個雪白的身影孤獨地印在紙窗上,淒涼的簫聲吹了一夜。
皇帝寢宮中,陸宛柔的淚眼對着蕭潼的後背,她看了他很久、很久,可是蕭潼一句話也沒說。他墨玉色的身影襯着窗外無邊的夜色,顯得那些清冷、肅穆、沉重。
“皇上,你說句話好麼?皇上,你難道真的忍心看着三弟死?”
蕭潼的後背僵了僵,沒有回頭,卻發出一聲沉沉的嘆息:“不是朕狠心……太醫道,三弟已經病入膏肓了,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他……”
身後響起陸宛柔的抽泣聲,蕭潼的眼睛朦朧了,忽然狠狠甩袖,揚聲喚道:“來人,擺駕天牢!”
天牢里正展開一場血雨腥風的惡戰,十幾名殺手各執明晃晃的利器,與天牢的禁軍、巡邏的御林軍戰成一團。空氣中佈滿殺機與寒意,濃濃的血腥味飄蕩在整個大院中。地上已堆積了橫七豎八的屍體。
當蕭潼帶着侍衛趕到時,發現牢頭倒在血泊中,其餘獄卒死的死、傷的傷,關押蕭然的牢房大開,蕭然已經杳無蹤跡。
“三弟——!”九五之尊仰天高呼,淚水滾滾落下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