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院, 是歐陽雪見所住的地方,兩名護院執刀守在院門外,門上掛着兩盞燈籠。當前院的狗吠聲停止時, 整座府邸頓時變得闃寂無聲。他倆縮着脖子, 仰首看天。一個道:“怎麼突然覺得背後吹起一股陰風?莫非馬上要變天了?”另一個也道:“是啊, 覺得毛骨悚然……”
話音未落, 他們就看見了那四條黑影, 看到了他們手中雪亮的長劍。“有刺客!”一聲驚呼出口,黑衣人的劍便如毒蛇般刺了出來。緊接着府中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前前後後的家丁護衛齊齊向景天院奔來。
沉睡中的歐陽雪見警覺地睜開雙眼, 緊接着臥室中燃起一點燈光。他慢慢穿衣下牀,打開門, 然後坐到桌前, 一動不動地看着那扇房門, 面容沉寂。就好像早已料到這些不速之客的到訪,甚至已料到他們來是爲了取他性命, 而他就把命放在這裡,安然地等待着他們來取。
偌大的歐陽府,除了下人,就只剩下他一人。從接回懷璧的那天起,他心中就已經有了不祥之兆。爲了以防萬一, 他早就送走了妻兒, 只留下自己獨守家門。
即使暗暗擔憂、猜疑, 他仍然一步步遵照那位九五之尊的旨意去辦了。即便是神醫, 即便有起死回生之力, 他救不了自己。因爲他是廉國的臣民,他必須效忠於他們的王者。
這一天真的來了, 來得這麼快。大王,你真的要我死?而且要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手段,讓我死得悄無聲息、不明不白。歐陽雪見看着門外黑沉沉的夜,慢慢自脣邊展開一抹苦澀、悲涼的笑意。也許,是因爲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吧?大王是那樣野心勃勃的人,所用的手段又如此高明,他豈會不知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殺了我,懷璧便永遠是懷璧了,對不對?
一滴水珠甩到歐陽雪見臉上,沒有下雨,哪來的水珠?他伸手一抹,掌心一點暗紅,有淡淡的腥味。是血,不是水。房門被完全推開了,漆黑的人影挾着肅殺之氣出現在面前,歐陽雪見站起來,臉色慢慢發白,嘴脣輕輕顫抖,臉上細微的皺紋似乎突然變深了,看着那四名黑衣人,澀聲道:“是大王派你們來的?”
四人面面相覷,沒有回答,但表情已經默認了歐陽雪見的話。
“果然……帝王無情……”語聲低得幾不可聞,歐陽雪見舉步走向他們,神情再次變得淡然,“那麼,你們還猶豫什麼?請吧。”
見歐陽雪見慢慢走出來,四人再次交換了一下目光,往後倒退兩步,似乎是被歐陽雪見那種淡定的表情搞糊塗了。
歐陽雪見在門外站定,擡頭看了一下天空。天上,浮雲已經悄悄移開,露出那彎眉月,以及幾顆淡淡的星星。他深深吸一口氣,輕輕甩袖,負手而立,把整個胸膛都暴露給了眼前之人。
一支劍陡然刺出,直直地扎向歐陽雪見的胸膛。歐陽雪見閉上眼睛,似乎已能感受到長劍刺入心臟的冰冷。
“叮”的一聲,什麼東西擊在劍上,火花濺起,劍失手脫落。一縷輕風掠過,一條修長的身影擋在歐陽雪見面前,劍尖直指那四名黑衣人。臉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雙亮如星辰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動着猶如刀鋒般的寒光。
目光與劍光,同樣的冷洌,帶着無窮的殺氣,寸寸割裂人的肌膚。
“我不殺你們,不管是誰派你們來的,如果你們不想死,就回去稟報,說你們已經完成任務,殺了歐陽神醫。”動聽的聲音,字字清晰地說出這句話,彷彿有莫名的力量隨着他的聲音滲入人心,容不得半點置疑。
劍尖上透出的真氣,激起對面四人的衣衫,颳得他們臉上生疼。懾人的恐懼,瞬間攫住他們的心臟,誰也不敢稍做停留,齊齊往後倒退,然後飛身掠起,倉惶遁入黑夜。
來人轉身,伸手去扶歐陽雪見:“歐陽先生,受驚了。”
歐陽雪見困惑地看着他:“閣下是……?”
蒙面的紗巾被扯掉,歐陽雪見如受雷擊,倒退一步,臉上一點點失去血色:“你……王爺?”
懷璧點頭,月光與星光勾勒出他臉上的輪廓,極致的魅惑,令人疑心他是天宮中乘風飛來的仙人:“是我……抱歉,我來晚了,你家的護衛都死了。”
歐陽雪見呆呆地看着他的臉,有一種做夢的感覺:“爲什麼……王爺今夜來到臣家?”
懷璧正想回答,忽然神情一動,輕輕笑道:“今夜貴府的客人真多,不知這會兒來的又是何人。”
話音剛落,身後又出現四條黑影,飄落院中,輕盈得宛如落葉。懷璧回頭,還未有任何動作,就聽四人中有人低低“咦”了一聲,緊接着一齊掠到懷璧面前,等看清懷璧的樣子,四人不約而同地低呼:“主人?”
懷璧一愣,連歐陽雪見都愣住了。今晚的一幕太過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事情的發展近乎詭異,他已經無法將這一連串的變化連接起來。
就在他驚疑不定時,四人已紛紛跪了下去:“主人,我們是你的影衛風雨雷電啊。”
懷璧身軀一震,腦子裡又好像被什麼東西突然撞了一下,一波波的疼痛擴散開去。他皺緊眉頭,直直地看着這四個人。沒有印象,卻爲何感覺似曾相識?我是誰?他們是誰?究竟發生了什麼?失憶,爲什麼會失憶?哥哥講的那個故事……知情者還有歐陽和樑騫等人,而爲自己治病的正是歐陽神醫。他知道,他一定知道……
他猛地伸手,抓住歐陽雪見的手腕,雙眸黑得深不見底,語聲急促:“告訴我,你一定知道,告訴我,我是誰?”
四名影衛仍然跪在地上,卻齊齊地把目光投到歐陽雪見身上,目光焦灼,充滿殷切的期待。
歐陽雪見看看懷璧,又看看那四名影衛,好像剛剛從一個夢境中甦醒,臉色又一次變得灰敗,雙眸黯淡無光,腳下站立不穩,一步步往後退,終於退無可退,靠在門上,無力地喘息。好久,他的聲音喑啞地響起來:“我錯了,我錯了,我以爲藥物可以控制一切,可我失敗了。‘失魂引’沒有令你喪失心智,你終究……你終究戰勝了自己……”
身軀驟然變得單薄,人也彷彿突然老了幾歲,他轉身往裡走,聲音空洞而疲憊:“你們進來,聽我說……”
懷璧與四名影衛跟着他走進去,歐陽雪見回過頭,面向懷璧,艱難地道:“天作孽,猶可爲;自作孽,不可活。我想……我今日的下場正應了這句話。王爺……你不是懷璧,你是穆國靖王……你叫蕭然。”
彷彿一道霹靂猛地炸響在蕭然頭上,他呆立在那兒,瞬間石化成像。耳邊響起呦呦谷中那位男子的聲音:
“你不是,你不叫懷璧,你叫蕭然。”
“你果然……不認得我了?”
“我是你哥。”
我是蕭然,我是蕭然,我不是懷璧,他是我哥,他是我真正的哥哥。我是穆國靖王,我是王爺,那我豈非是穆英帝蕭潼的弟弟?而那個人……那個人豈非是穆英帝蕭潼?可我刺了他一劍,我竟然親手刺了我哥一劍,刺了皇上一劍?弒君之罪,罪不容誅。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蕭然只覺得天旋地轉,腦子裡彷彿有千萬根針在扎着,他用手扶住額頭,痛苦地□□了一聲,驟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迷迷糊糊中,蕭然感覺有涼涼的液體流入自己的咽喉,耳邊有人說話,還有細長的針扎進自己頭部,不覺得痛,卻覺得腦子裡彷彿被一團亂麻塞着,混亂的思緒、混亂的畫面、混亂的記憶交織成一片。
“皇上下旨……靖王抗旨不遵,私逃出京,實屬大逆不道。杖責三十,押入天牢,擇日……”
“是擇日問斬麼?”
“……是……”
“我明白了,謝謝你。那麼,就爲我行刑吧。”
“來人,爲靖王行刑!”
“宇文統領爲王爺求情,觸怒皇上,被皇上罰了二十板子,還貶到王爺府上當差。”
“你瘦了好多,都是我害的你……”
刑杖在裸_露的臀上肆虐,羞辱、疼痛,每一杖打上來,都好像將自己一點點打入地底,地獄的血池、地獄的火焰,一點點吞噬自己的身軀與靈魂。忠孝、倫理、道義、禮教、朝綱,君臣、兄弟,江山無情,而自己難忘情義。欺君、忤逆,愛入骨髓,偏做出背叛之舉。進退維谷、去留難定,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蕭然,蕭然,你可否將自己一劈兩半?你只有一個身、一顆心,如何讓自己事事周全?
劍尖上滴着血,墨玉色的袍子上也在滲血,心片片撕裂、粉碎,痛,痛徹骨髓,冷,冷得顫慄。大哥,皇上,我已令你絕望,你卻爲何還沒有將我拋棄,還要來找我?
意識在掙扎、在逃避,不願醒來、不願記起。黑暗與白晝交替、冰與火撞擊,終於,化灰、化煙、化作渾沌一片……
“主人,主人醒了。”激動的聲音,是那四名影衛。
“王爺,王爺,你可有記起什麼?”歐陽雪見拔下蕭然頭上的金針,眼巴巴地看着蕭然。
蕭然慢慢睜開眼睛,目光迷濛地看着眼前之人,微微蹙眉,恍恍惚惚地呢喃:“我是誰?我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