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沛然很是坦誠, 但這對冉冉來說並不是個安慰。
周鼎坐的位置是面對窗口的,即使他拿出手機,仍然能瞟到他倆。
冉冉不想在別人面前失態, 轉過身, 完全面對窗外, 然後啜泣起來。“李沛然, 同事說起‘冉冉, 你男朋友’的時候,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甜嗎?原來我男朋友是他們一起圍觀的豔照門裡頭的男主角。”淚珠一顆顆砸在窗櫺上。
李沛然在她身後環着她,“已經讓人在刪了, 明天全部銷聲匿跡。”
“網上是銷聲匿跡,可是我記得啊!”冉冉叫了出來, 被掩蓋在等候室嘈雜的背景之中, 然而這尖利的聲音刺得李沛然心疼。
“都是我不好, 是我惹出來的事,我一定補救。”李沛然有點慌張, 和早上張伊慎打電話來告訴他這帖子時的惱怒不同,此刻他抱着冉冉在懷裡,可覺得她越來越輕、越來越涼,像是要抱不住她、留不住她。
“我現在特別怕,周鼎家那位像瘋子一樣, 可能要不了多久, 我也像她一樣, 像個瘋子, 被你周圍那些鶯鶯燕燕搞瘋了, 我不要,我不要那樣的生活……”她泣不成聲。
李沛然心裡一百萬個懊悔, “不會的,我是個絕對忠誠的人。”
冉冉搖頭,忠誠?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找忠誠?自己若是信他未免太天真。
李沛然想解釋,話到嘴邊,卻怎麼都沒法消她的氣,這是他種下的因,卻讓冉冉分擔這惡果,他覺得自己太過失敗了。
窗外紫藤燦燦爛爛,爬滿整張架子,還要溢出來似的,蓬鬆着、綻放着。
看天光逐漸變暗,冉冉覺得自己的心和這驟降的溫度一起冷下去。
“15號,谷裕!”通往手術室的大門打開,廣播裡聲音響起。冉冉用手背擦乾淚,迎着最後一點夕陽抽了幾口涼氣,轉過身的時候推了李沛然一把,衝谷裕躺着的醫用移動牀跑過去。
周鼎站在對面,兩人一左一右,幫護工把她推進電梯。李沛然走在冉冉身側,幾次想牽她的手,被果斷打開。
十五樓的家庭病房,一人一間,裝修也是接近酒店佈置,這樣的病房資源短缺,周鼎打了幾個電話弄到,也算神通廣大了。
此時麻藥已經散了大部分,但留下的不適卻很明顯,谷裕仍然閉着眼,說話困難。她拉着冉冉的手,“孩子怎麼樣?冉冉?”聲音柔軟無力,每個字間隔很長,她竭盡精力問了一遍又一遍。
冉冉低頭在她牀邊,不知說什麼好。沒了,陳杰送她進去時就聽到一旁護士,見着她的模樣直接說出口的。於冉冉,這根本不是關心的內容,到了這一刻,才發覺谷裕對這個孩子是如此看重。
她不叫周鼎,一個勁叫冉冉和孩子,拉住冉冉的手不放,一下子想起從前她和夏巍鬧分手的情形,冉冉緊緊握住她的手,儘管對她沒有用處,只想讓她知道,自己這個朋友一直在。
緩了能有一個鐘頭,谷裕才逐漸睜開眼,“李總。”她還知道要和李沛然打招呼,精神已經恢復了不少。
冉冉拿着刀,將護士送來的蘋果切了極薄的小片,在她乾裂的嘴脣上塗抹。
“不好意思,還連累你和陳杰。”她吃力地眨眼,當時那麼混亂,她都還記得。
“不這麼說,你人沒事就好。”口是心非,怎麼是沒事。孩子生生沒了,不幸中的萬幸,送醫及時,子宮出血及時止住,傷口被縫合,總算把對她的傷害降到了最小。
此時此刻,冉冉恨不得把周鼎一家子碎屍萬段,然而當着周鼎的面,她沒有提始作俑者。
“裕裕。”周鼎偏偏往前湊,接過冉冉手裡的刀和蘋果,“讓你吃了大苦。”
冉冉猜想她會大哭,或者大罵,然而她就那樣淡淡地看着周鼎,又閉上眼,“你安排安排,讓冉冉他們早點回去歇着。”
冉冉想要留下來陪她過夜,谷裕擡手擺了擺。周鼎已經找了個特級護工,信誓旦旦,他晚上陪着,一定不會出什麼岔子。
冉冉也疲憊到極致,見這樣安排很是妥當,也就一步三回頭地出了病房。
“吃晚飯去吧。”李沛然小心翼翼地在她邊上走着。
“送我回家。”斬釘截鐵。
“回去你……”
“回家!”冉冉聲音提高。
坐在車裡,李沛然被巨大的絕望湮沒,他再不說,怕再沒有機會說。“冉冉,你遇見我的時候,是我最糟糕的時候,我很慚愧。”
扭頭看她,一直靠在玻璃上,雙眼漠然。
“我對你是認真的。”
“什麼時候開始認真的?在湯山溫泉的時候,你差點要強來,大概那時候對我也是認真的?可是明明你第二天和別人一起起牀。”說出這樣的話,冉冉彷彿在自己點醒自己。“在拉薩的時候可能你又挺認真?你能認真幾天?可能總是認真的吧,有的認真幾天,有的認真一個晚上。”話中盡是譏誚,“怪不得人家氣得要爆照呢,看來你對她也是極認真的,當時。”
李沛然握緊方向盤,“開始的時候我對你有好感,在逗弄你,我不以那時爲榮,那時我心懷不軌,甚至在北京,你喝醉了,倒在我的牀上,差點得手了,是的,我就是很齷齪的,可你說酒話了,你那時候已經把我看透,我這麼齷齪的人,被你說得無地自容,你還念鄭其雍,我當時覺得和你從此該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不會走到一起去。”
那個晚上果然不簡單,冉冉冷笑兩聲。
“這個發帖的雯雯,是我去美國的飛機上認識的,你看那圖片,有的窗外是聖芭芭拉海灘,有的是我在DC的別墅。”
“那又怎麼樣?”
“重點是,我們road trip的時候,我對你認真了,那之後就再和她們沒有瓜葛了,我對你說的是實話。我對你是忠誠的,冉冉。。”
這照片發生在他倆之前,儘管很是難看,但那都過去了。
“你說過谷裕可以和陳杰重新開始,冉冉,也給我一個機會,和你重新開始。”
汽車停在樓房下,冉冉推門,被李沛然一把攬過,緊緊抱在懷裡。
“放手!你這個噁心的人!”冉冉憎惡地推他,穿着黑色休閒西裝的他,和照片裡裸/露的身體交疊在一起,彷彿聽見他們帶戰/慄的喘/息,她覺得自己受不了了。
“冉冉!”車前,有個人從大切諾基上下來。
“師兄。”冉冉推開李沛然,打開車門跳出去。
李沛然緊跟下車。
“冉冉,我找了你十幾天,打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公司的人說你休假了,今天在公司樓下沒有等到你。”鄭其雍說話間猛烈地喘息,無法抑制他起伏的氣息,“當年分開之後,我天天在想你,想到什麼程度你知道嗎?在UIUC(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的操場上踢球,有天,一擡頭,居然看到你在看臺上,和從前在鼓樓的時候一樣。我心裡是一陣狂喜,但是轉眼不見,當時覺得,這一輩子算是完了,就那麼過吧。”
冉冉捂住嘴,她知道其雍一定是傷心的,卻只料想是淡淡一層薄翳般籠着,未曾想到,他也是和自己同樣剜心般的痛。
“我沒有接到過你的電話。”嗓音清清冷冷,拋出來像天上的月光。冉冉想到什麼,拿出手機來點了幾下,鄭其雍赫然在黑名單裡。
冉冉閉上眼,腦中反覆地回想車禍那天到現在,突然記得去西藏前,和李沛然一起吃飯,她洗手回來,李沛然正饒有興致地看她的手機殼,原來他不只是看看,還動手腳……睜開眼望向他。
李沛然同他倆成三角般站着,見冉冉投向他審視的目光,心裡“轟”一下,自己敗得一敗塗地,被他們打回原形,就是個齷齪的男人,“你當時正要接受我,我不想他……”
話還沒有說完,冉冉上前抓住他西裝的領子,瞪着他,雙眼滿是淚水,卻沒有滾下,狠狠推了他一把,推得兩人都各自向後一個趔趄。
“回來後看到你和四哥是一對兒,我不敢爭,沒有資格。”鄭其雍帶着憂愁的聲音,“可是冉冉,沒有你,我好像死了一樣,生活沒有希望,我和張伊慎分手了,這很傷人,但是我沒辦法騙她,騙自己,沒有你不行。”他近乎哽咽,走上前來抓住冉冉的胳膊,“你受了很多委屈,以後再不會了,我求你,回到我身邊。”
鄭其雍低三下四近乎哀求的表白出乎李沛然的意料,他知道,誰都會心軟,也許他也該如此,然而他做不到。他一直以爲,自己該是冉冉的依靠,讓他也這樣世界末日來臨般的表白,他沒法學着說。
相反,鄭其雍帶着幼稚的話,激起李沛然佔有的心,他不喜歡這個懦弱的男人,不管是過去將冉冉留在深深卑微裡的他,還是任她被張伊慎欺凌的他,他看不起這樣的人,更受不了居然被這樣的人打敗,惱羞成怒地上前推了一把鄭其雍,“你要她的可憐嗎?你要她都不敢!居然敢來搶我的人,我告訴你,趙冉冉已經是我的女人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李沛然!”冉冉尖利地衝他叫喊,他原是這樣的人,他們二人間的親密,居然是他爭執時拿出來說嘴的材料,淚水終於流了出來。
胳膊上一緊,鄭其雍聽明白了,而後放開,卻牽起冉冉的手,“四哥,那都是過去了的事情,我們因爲太年輕而分手,各自開始過戀情,可是這都過去了,現在我們重新開始。”他牽着冉冉的手,向他的車走去。
“冉冉,不要跟他走。”李沛然在身後哀求,冉冉滿腔怒火。
李沛然知道自己徹底搞砸了這樁事情,冉冉越走越遠,切諾基消失在夜色裡,只留他在小區裡站着,短短的一個下午,他終於體會到,他自己個放蕩、齷齪、自私、狡猾的人,怎麼有人能把這麼多缺點都攢齊了呢?
手機一直在響,是張伊慎,她終於還是抓不住鄭其雍,第一個想到要找的人就是他,然而李沛然就那樣將手機丟回了副駕駛座上,今晚他顧不上她了,自己的事情都顧不過來,一向萬事皆在掌控中、言必行行必果的李沛然,今天失敗了,失敗感如潮水一般沒過他的頭頂。
更讓人絕望的是,冉冉在他心上刺了一個小口子,一想到她頭也不回地離去,他就覺得心在滴血,源源不斷,疼。
冉冉頭腦混亂地坐在車上,任由鄭其雍又開過了長江大橋,回到中山路上又拐進北京西路,終於停在一幢高樓下。
“我住這兒,你還沒來過吧?”鄭其雍笑起來的模樣,和從前在學校時一樣,從前的溫情,透過幾年的時光,那脈脈的溫情,暖了這些年間孤寂的記憶。
二十五樓,能夠福看到中央大學校園,甚至是當年他倆花了大把時光的消聲室。從前在學校能夠看到這個樓,現在站在樓裡,彷彿能夠看到往昔,一幀幀從眼前過。
鄭其雍從背後抱住冉冉,在她散着的頭髮裡輕嗅。
從前是很愛他的,然而這個人還是當年自己愛過的師兄嗎?冉冉的心一點點冷下去,過去和現在,在一起與分開,之間,永遠隔着那一張照片,對,又是照片。
鄭其雍吻了她的臉頰,用手輕輕轉過她的臉,想要吻她的脣。
冉冉閉上眼,又回到那被爭吵充斥的一個月裡。三月正值學期中,當時的其雍不光有研究,還有課要上。他求冉冉不要改變計劃,繼而又說自己不要再讀博士,然而冉冉只是否決,否決再否決,終於有一天,他累了,幾個星期沒有休息過的他,對着電腦,用疲憊不堪的聲音道:“冉冉,隨便吧,你執意要分手,我們就分吧。”切斷了視頻聊天。
其實冉冉當時是疼惜他的,他大概不知道冉冉在他家看到的冷臉,更不知道他媽媽的那番話,他只知道自己想了所有讓戀情繼續的可能,可冉冉就是不同意,他累極了,冉冉不怪他,甚至一個禮拜誰也不搭理誰,冉冉也不怪他。
然而一切在冉冉看到那張照片時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