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程諾好像也是你校友吧。”李沛然低聲說了句。
冉冉自然不會忘記他, 大二剛開學那會兒,球場上,就是他一腳險些把鄭其雍的腿鏟折了的。
鄭其雍, 好久沒有想到的人了。她有點心虛地看看李沛然, 突然不想在他跟前提起, 再看看聞聲走來的程諾, 他肯定早已不記得了。
“李四少!趙小姐!”他走過來, 手上還拿着杯香檳,走過來的幾步之間不住打量冉冉,大約是覺得眼熟, 終於還是放棄辨認。
“冉冉對這個宅子很感興趣。”三個人又一齊走進那間書房,李沛然將面南的窗戶全部打開, 於是看得到黑夜裡, 梔子花雪白的花瓣。
程諾定定看望不到頭綠蔭道, “這是我曾祖父的宅子。”
“嗯?”冉冉瞪圓雙眼。李沛然在旁邊輕聲笑了,果然是這個反應, 忍不住伸手輕輕捏了她的右臉蛋。
“那桌上的照片,就是我的曾祖父母。”程諾望向他倆,冉冉這才發覺,他高挺的鼻樑,大概是這個家族經久不衰的印記, 果然同照片上的軍官是極像的。
“他們?”冉冉很想知道他們的結局, 但是總不能問他們什麼時候去世的, 太沒有禮貌了。
但程諾看穿了她的想法, “聽說, 三七年的時候他們死過一回,後來的日子格外珍惜。”
“三七年?”冉冉回頭看李沛然, “淪陷?”
李沛然輕輕點頭。
“三七年的時候,淞滬會戰,曾祖父的那個軍全軍覆沒,司令部被擊中,他一隻眼睛失明瞭,混亂之中,被當作普通士兵搶救,之後跟着戰地醫院,輾轉安徽、河南好幾個省,最後到了重慶。”寥寥幾句話,他是捏着杯子說的,其中的苦難無從得知。
“家人都急壞了吧?”冉冉不由地貼近李沛然,她想,那照片上溫婉的女學生,該是怎樣的焦灼。若是那麼久,她見不到李沛然,沒有他的消息,又是在那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她會如何?只這麼一個念頭,她即刻覺得胸口悶得無法透氣。
“那時候曾祖母是臨時的戰地護士,也受了重傷,之後南京淪陷,她一直躲在安全區裡,直到兩年之後才被送到重慶,但是後半生腿腳不便,聽說一直是坐輪椅的。家人們都以爲他們倆早不在了。”程諾走到書桌前,仔細看了看那張結婚照,“聽說他們四零年才又在重慶團聚,後來四二年的時候,我祖父出生了。”
冉冉歪着頭,程諾講得如此真切,但他應該是沒有見過這一對的。
“曾祖母看到我爸爸出生,很欣慰,之後沒有多久就去世了,才五十出頭,過了一個星期,曾祖父也去世了。”他臉上是淡淡的笑,“據說,他倆很和睦,祖父記事之後,從沒聽過他們爭吵。”
五十出頭,她去世得太早,冉冉心裡一陣唏噓,然而想到那場浩劫,他們大難之後重逢,每一天若是用盡全力去愛,倒是比許多人都過得好。
冉冉突然想到什麼,小心翼翼地問,“可他們的身份……後來過得也不太好吧……”突然擡頭看看李沛然,總覺得他和程諾的上幾代,有不被允許談論的恩怨呢。
程諾突然笑了幾聲,“我爺爺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都去了臺灣,我爸爸也是在臺北出生,後來家裡的生意回到了大陸,我爸纔回來,給他們重新選了長眠的地方,算是完成老人家的心願。”
“這麼說來,你選擇中央大學是故意的?”
程諾連連點頭,“他倆年輕時候寫的信還有照片都是我們家庭閒暇時光喜歡看的東西,聽說他們做過師生,就在中央大學裡,我特別想來看看這個校園,就選了中央大學。”
有人在草坪上看到這亮着燈的書房,連連招呼程諾,他欠欠身走了出去。
冉冉一手一個相框,英武的軍官,和青春的女學生,她覺得自己全身放佛躺在一片軟軟的毛皮裡,每個毛孔都是舒暢的。
李沛然環着她的腰,內心的感受和她是一樣的,那樣情境下的兩個人,居然走到了最後,他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真心不能夠被成全。
冉冉扭頭在他臉頰上啄了一口,“我看到西面還有個小亭子,走,看看去!”她拉着李沛然的手,很歡快地從走廊奔向外面梔子花叢中的圓頂小亭子。
離露臺不遠,所以舞曲清晰地流淌;卻又偏在宅子的一角,鮮有人注意,這兒成了他們二人的專屬舞池。
冉冉雙手搭着李沛然的肩,頭靠在他胸前,兩人微微地在亭子裡搖擺身軀。
夏蟲唧唧,草叢漉漉。
“你什麼時候學的鋼琴,怎麼從來沒有說起過?”
冉冉想了想,還是提了他,“和鄭其雍分手那會兒,他媽媽拿一個鋼琴彈得很好的姑娘打擊我,我氣不過,分手後就去報了個班。”冉冉感到李沛然摟着她腰的手,在聽到鄭其雍三個字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收了收,她覺得好笑,撫了撫他的背,“一期十課,就教彈兩首曲子,後半輩子我就指着這兩首曲子招搖撞騙了。”
李沛然不禁笑了,“機智!”
冉冉靠在他的胸前,猛吸兩口氣,都是淡淡的菸草香,他的味道。他那和藹的媽媽,以及程諾的故事,給她的震撼太大,她想,付出真心,不會被辜負。
李沛然感受到她全身心的放鬆,手又不安分了。
得寸進尺!冉冉心裡騰起一個念頭,就是不讓他好過,快速地擡起頭,嘴還撅着,“姜小姐像要徒手撕了我一樣,你不打算解釋解釋嗎?什麼時候欠的風流債?”
女人變臉跟翻書一樣,李沛然心裡一駭,“真不是,我和她什麼都沒有過,她心裡有別人,我也不好她這一口。”
冉冉懷疑地瞪了他幾秒,見他面不改色,自己倒是繃不住,笑了。
李沛然重又將她攬進懷裡,心頭一點點擔憂如同圍繞他們的霧氣一樣,一點點團起來,爬上心頭,這些,醉在她懷裡的冉冉,全都沒有看到。
“張伊慎幫我出頭,太出乎意料了。”冉冉擡頭,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
李沛然滿不在乎地笑笑,“她疑神疑鬼,情緒控制得也不好,不過大體還是懂道理的。再說了,從小跟着我,你這個嫂子她肯定得服。”
看着他如此大言不慚,冉冉嗤笑兩聲,伸手輕輕掐了他胳膊兩下,擡起頭瞟一眼上頭的舞池。“哎,我看那替她說話的男人,好像對她有那麼點兒意思。”
李沛然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王行長的兒子。”
“行長?”冉冉當然知道不是谷裕那種小支行的行長,心裡思忖總行,又想到新聞裡常出現的,“不會是,央行?”
李沛然點點頭,一副習以爲常的樣子。
冉冉咬了咬脣,他還真是見慣了這些人,“那,倒是挺合適。”
“合適什麼合適,他們兩家因爲一堆事情,向來不合,大人們相互嗤之以鼻,我看,這一對兒,前路漫漫。”他倒是也不替張伊慎擔心,完全是看好戲的語氣。
“你怎麼幸災樂禍呢?”
“他們倆,我聽說,在美國的時候就一直有點兒曖昧,但是那個時候伊慎聽家裡話啊,肯定是不會走得太近。”李沛然講起八卦來聲音輕輕的。
“嘖嘖”冉冉嘆了兩聲。
“現在吧,她,哎,也說不準她。好事多磨吧,他們要是能成,這後半輩子感情肯定是很牢固的了。”他低頭看看懷裡的冉冉,他倆亦是如此,障礙一個個被解決掉,剩下的他一定能全部蕩平。
離開宴席時,冉冉走到綠蔭道中間,拍了張大宅子的夜景,心情同露臺上的白色小燈泡一樣,和暖燦爛。
李沛然起先還不太想來,這下看收穫簡直是百分之三百,喜出望外。
上了車,冉冉心裡有點惶恐,“你媽媽晚上……”總不能都住在他的別墅裡,太不成體統。
“我媽在陸軍療養院住,你放心吧。”他自然是要維護冉冉在他整個家族面前的形象,他要整個家庭都尊重她,不會將一點點可能引起非議的信息透露出去,更何況,同居本就是他強求來的。
他媽媽對這個女朋友很重視,第二天特意約冉冉出來吃午飯。李沛然定了個粵式的會所。
白瓷磚勾黒縫,月立牌掛在牆壁上,三個人週日早上,慵懶地一起吃個早午飯,無疑能夠緩解緊張的氣氛。
他媽媽慣例還是要問些準婆婆該問的問題,學校、父母,而後耐心地一一聽她說完,臉上帶着笑。
雖是看到笑容,冉冉還是緊張,她看不透,這五十來歲的婦人,城府遠遠在她之上,從前鄭其雍的媽媽就是對她笑臉,背後嫌棄,一切面子上的東西都不能相信。
李沛然在桌子底下牽了她幾次手,手心潮潮的,知道她心裡七上八下,不住給她夾菜。
他媽媽吃完這頓飯,還得回去睡個午覺,休整下,才能再去看那位老朋友,分手的時候,她又對李沛然說了一遍,“早點帶回來見見你爸爸。”
冉冉心裡一片溼潤,一半感動,一半擔憂,她愈是對他鄭重其事,愈發說明,他爸爸將是很難過的一關。
“我家是民主家庭,我都過了三十了,一人一票,你不有了我和我媽兩票了嘛,我爸他不同意也沒轍。”李沛然系安全帶的時候低頭,看她兩眼迷茫,明顯心思纏身,吻吻她說。
雖說這也是她穩贏的方法,可對方的爸爸心裡不能接納她,也是讓她如坐鍼氈的。
“除了家庭,你爸還有什麼要求?”
李沛然心裡一緊,他不想和她說家世,更何況這也不完全是家世的問題,“他,你,沒什麼要求了,你挺好的。見了面,說不定我們家全票通過。”他索性又把先前露陷的說法改了一改,縱使知道爸爸沒這麼容易讓步。
開過一家水果店,門外擺着正應季的荔枝,冉冉忙叫停車,下去即刻彎腰俯身挑揀了起來。
一顆顆紅色飽滿的荔枝,在白色的塑料袋裡,因爲總是用冰鎮着賣,這會兒摸上去還冰冰涼涼的,冉冉簡直愛不釋手。
她這熱切的樣子看在李沛然眼裡,可愛至極。兩人日益熟稔,冉冉對他不設防時的真實,比從前初吸引到他時更令他着迷。
回到靈谷公館,冉冉在廚房裡把那一袋子荔枝洗了一遍,裝在不鏽鋼的大碗裡,端到李沛然跟前。
她下手拿了最大的一顆,先前挑的時候就看準了,這會兒洗的時候,又瞄準了它,坐下來首當其衝揀了這個剝開。
晶瑩剔透,半透明的。她丟開殼子,遞到李沛然跟前。
李沛然本是坐在沙發上,等着看她吃下一顆,眉眼舒展,讓他也跟着身心舒暢一番的,見她伸過來的手,愣了。
“最好的一個了,一般人我一定不給他!”
李沛然心裡一動,咬了半個,推給她,心說,半個荔枝就收買了他全部身心,臉上只是淡淡的笑。
冉冉便開始大快朵頤,然而很快,她發覺李沛然好像並不很感興趣。
“嫌甜?”
“荔枝就是甜得好吃。”李沛然支支吾吾,“我懶……一個個剝得焦躁,我喜歡啃西瓜,大口大口的。”
“噗!”冉冉皺着眉,“懶成這樣,天理難容。”扭過頭去,嫌棄他的模樣。
李沛然笑笑,起身去樓上換身衣裳。先前在會所,上菜的小哥是個新人,不小心把菜汁滴在他的襯衫上,臉都嚇白了。他擺擺手就過去了。這會兒坐着,分外能聞到餐廳裡的氣味,還是換掉的好。
他在上頭索性又洗了把臉,換了身輕便的家居服,從樓梯上往下走,看到冉冉還在專心致志地剝荔枝,突然覺得自己要是荔枝就好了,那她將會永遠愛他。
坐回沙發上,驚覺面前多了個碟子,上頭是十幾個剝好的荔枝,一顆顆像比雪球還剔透。
“你這麼懶,是會錯過好東西的!我看不下去了!”冉冉漫不經心,頭也不擡。
李沛然輕輕拈了一顆,放進嘴裡,周身像浸在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