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微風吹過,遠在數丈外的人影,忽然被風吹到了面前。
聽見那天真稚氣的語聲,誰都會以爲她必定是個豆蔻年華,稚氣未脫,既美麗、又嬌甜的少女。
但此刻,來到他們面前的,卻是至少已有四十歲的婦人,她身上穿的是雲霞般的錦繡宮裝,長裙及地,長髮披肩,宛如婉轉流雲,在晚風之中飄舞着。
她嬌靨甜美,比春花更勝春花,她那雙靈活的眼波中,不但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也充滿了無法描述的稚氣——不是她這種年齡應該有的稚氣。
無論是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會知道這是個性格極爲複雜的女人,誰也休想猜着她的絲毫心事。
無論是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會被她這驚人的絕色所傾倒。
虎木寅看清了她,目中雖然現 出敬畏之色,但是面上的驚惶,反而不如先前的惶惶不可終日了,躬身問道:“來的可是日月神教的陽頂天夫人?”
宮裝麗人笑道:“哦,你認得我?”
“陽夫人的美名,天下誰不知道?”
“想不到你口才倒不錯,很會奉承人嘛。”
“小人不敢。”
陽夫人眨了眨眼睛,輕笑道:“看來你倒是不怕我。”
虎木寅躬身笑道:“小人只是……”
陽夫人冷笑道:“你做了這麼多壞事,居然還不怕我,這倒是一件奇事,你難道不知道我立刻就能要你的命麼!”
虎木寅面色驟然大變,但是仍然強笑着說道:“陽夫人是在說笑了。”
陽夫人嫣然笑道:“說笑?你以爲我很閒嗎?你褻瀆了我們日月神教的紫衫龍王,我如果讓你痛痛快快地死,已經是大便宜了,我會跟你們這樣的人說笑?”
虎木寅失聲道:“但……但這是渾元霹靂手成昆大爺……”
話沒有說完,只聽“劈劈啪啪”一陣亂響,在他臉上打了十三掌。
她的手法,正和虎木寅剛纔被黛綺絲所打時一樣,但是卻實實在在要重得多了,十三掌打過,他已經滿嘴是血虎牙亂飛,哪裡還能再說出一個字。
陽夫人仍然站在那裡,長裙飄飄,神態悠然,似乎方纔根本沒有動過,但是面上那動人的笑容卻已不見,冷冷說道:“他是他,我是我,無論到什麼時候,我也是日月神教的人。”
苟戊戌也早已是駭得面無人色,呆若木雞,顫聲說道:“但……但這的確是渾元霹靂手……”
這次他連“成昆大爺”都沒有說出口.臉上也照樣被打了十三個耳光,直打得他那巨碩的身子,幾乎像是要飛了出去。
陽夫人笑道:“奇怪,狗嘴裡竟然吐出象牙來了,難道你真的不相信我會要你的命麼?……唉……”
輕輕一聲嘆息,嘆息聲中,她突然圍着苟戊戌那高大的身子一轉,衆人只覺得眼前一花,也未瞧見她是否已出手,但是苟戊戌已靜靜地倒了下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暮色中,只見他面容猙獰,血肉模糊,自己的半截鋼爪,竟然插入了他的頭骨之中!
虎木寅突然噗通跪了下來,顫聲道:“陽夫人饒命……饒命……”
陽夫人卻不理他,反而瞧着他笑道:“你瞧我功夫如何?”
虎木寅道:“陽……陽夫人的武功,我……小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小人簡直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武功。”
陽夫人輕聲的道:“你怕不怕?”
虎木寅一生中當真從未想到,自己會被人問出這種問小孩的話,而此刻被人問了,他竟然也只有乖乖地回答,顫聲道:“怕……怕……小人怕得很。”
陽夫人柔聲笑道:“你既然害怕,爲何不求我饒命?”
虎木寅又是噗通跪下,哭喪着臉,道:“陽夫人饒命……”
陽夫人眼波轉了轉,得意的笑道:“你想要我饒命,其實也簡單得很,只要你打我一拳就行了。”
虎木寅驚慌失色道:“小人不敢……小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陽夫人眼睛一瞪,叱道:“你不想要命了嗎?”
虎木寅,一生中也不知道問過別人,多少次這樣的話。
但此時此刻,同樣的一句話,從陽夫人口中問出來,卻知道自己必須要乖乖地回答不可了。
心驚膽戰道:“小人要命。”
陽夫人道:“嗯,如果是想要命,就快動手吧。”
虎木寅終於勉強走過去。
陽夫人笑道:“嗯,這樣纔是,你只管放心打吧,打得越重越好,打得重了,我絕不回手,如果是打輕了……哼!”
虎木寅暗道:“你既然是如此吩咐,我何不將計就計送你一計,重重給你天崩地裂的一拳,哼哼,這可是你自己要死,可是怪不得我了,你縱然有天大的本領,鐵打的身子,只要是不還手,我一拳也可以打死你。”
虎木寅心中突現生機,雖然在心中大喜欲狂,但是面上卻更是做出愁眉苦臉的模樣!垂首道:“是。”
陽夫人笑道:“來呀,來呀,還等什麼呢?”
虎木寅身形暴起,雙拳連環擊出,‘猛虎下山’,那虎啦吧唧的拳風,再加上他那五百多斤重的身子,這一雷霆之威,竟然是相當的可觀!
但見他雙拳之勢,卻是靈動飄忽變化萬千,直到最後才鎖住方向,直搗陽夫人波濤起伏的胸腹。
這正是他一生武功的精華,“猛虎下山”,就只是這一拳之威,江湖中已不知道有多少人粉身碎骨。
陽夫人淺淺的笑道:“嗯,果然是賣力了。”
笑語聲中,右掌有如蝴蝶一樣,在猶如虎嘯的拳風之中,輕輕的一拉一推,虎木寅突然覺得自己全力擊出的一招,竟然莫名其妙地失了準頭。
自己的拳頭,好像是不聽自己的使喚,好像是一頭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驢,要它往東它卻偏要往西,要它停它卻偏偏不停,只聽“乓乓”兩響,緊跟着一聲如喪考妣的慘呼。
陽夫人仍然笑嘻嘻地站着,動也未動,虎木寅的屍體卻已落入八尺外的草叢中,再無一絲聲息。
虎木寅雙睛怒凸,直瞪着她,嘴脣微張,像是想要說什麼,但是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永遠也說不出了。
從嘴型來看,應該是‘你好毒’。
嘴是兩張皮,反正都有理。
陽夫人於是就輕輕地嘆道:“你如果不想殺我,下手輕些,也許就不會死了,我總算給了你一個活命的機會,是不是?”
她問的話,虎木寅永遠也沒有辦法回答了。
馬,不知何時已經倒在地上,車子也翻了。
韓天葉夫婦正掙扎着想進入車廂,抱出車廂裡哭聲欲裂的嬰兒,兩個人的手,就要摸着襁褓中的嬰兒。。。。。。
但是忽然之間,一隻手將嬰兒輕輕地推開了。
這是一隻柔軟無骨,美勝春蔥的纖纖玉手,雪白的綾羅長袖,覆在她的手背上,好像是比白綾更白。
韓天葉嘶聲道:“給我……給我……”
黛綺絲顫聲道:“陽夫人,求求你,把我的孩子給我。”
陽夫人冷笑道:“哼哼,黛綺絲,好,想不到你竟然爲韓天葉生出了孩子。”
她雖然是在笑,但是那笑容卻是說不出的淒涼,幽怨,而且還滿含着怨毒。
黛綺絲道:“陽夫人,我知道你喜歡天葉,我、對……對不起你,但……孩子是無辜的,你就饒了他們吧。”
陽夫人目光出神地瞧着那一對嬰兒,喃喃說道:“孩子,可愛的孩子……如果是我的該有多好……”
眼睛突然望向韓天葉,目光中滿含怨毒、悲恨,也滿含埋怨、感傷,呆呆地望了半晌,幽幽的問道:“韓天葉,你爲什麼要這樣做?爲什麼?”
韓天葉斬釘截鐵的道:“沒有什麼,只是因爲我愛她。”
陽夫人嘶聲道:“你愛她……我哪點比不上她,你被人傷了,我救你回來百般照顧你呵護你,爲了我們能夠天長地久,我讓你上光明頂挑戰陽頂天,我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對人這麼好過,但……
但是我對你卻是那樣好,你,你大仇未報……你……竟跟着黛綺絲偷偷的好上了。”
韓天葉咬牙說道:“好,你如果要問我,我就告訴你,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一團火,一塊冰,一柄劍,一根刺,你甚至可以說是鬼,是神,是妖,是魔,但絕不是一個人,更不是一個女人,而她……”
目光望着黛綺絲,立刻變得溫柔如水,緩緩的接着說道:“她卻是人,活生生的人,她不但對我好,而且也瞭解我的心,世上只有她一人是愛着我的心,我的靈魂!”
陽夫人突然一掌摑在他臉上,道:“你說……你再說!”
韓天葉笑了笑道:“這是我心裡的話,我爲何不能說!”
陽夫人道:“你只知她對你好.你可知道我對你怎麼樣?你……你現在縱然完全毀了,我還是……還是……”
聲音漸漸微弱,終於再無言語。
黛綺絲失聲道:“陽夫人,原來你……你還是……”
陽夫人大聲哭泣道:“我難道就不能對他好?……是不是因爲我嫁過人……但我也是女人,陽頂天那時候已經快要死了!我難道還不能愛他?”
她整個人突然變了,就在剎那之前,她還是個可以主宰別人生死的神,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而此刻,她只是個女人,一個軟弱而可憐的女人。
她的面上竟然有了淚痕。這個在江湖傳說中,近乎神話一樣的人物,竟然也會流淚,韓天葉、黛綺絲望着她面上的淚痕,不禁也是呆住了。
過了良久,黛綺絲黯然道:“陽夫人,反正我已經活不成了,他……從此就是你的了,你快救救他吧。我知道惟有你還能救活他。”
陽夫人身子一顫:“他從此就是我的了……”這句話,就像是箭一樣射入了她的心裡。
韓天葉突然嘶聲狂笑起來,但是那笑聲卻比世上所有的痛哭,還要淒厲、悲慘。
他充血的目光凝注黛綺絲,慘笑着道:“救活我?……世上還有誰能救活我?你如果死了,我還能活麼?……黛綺絲,黛綺絲,難道你直到此刻還不瞭解我?”
黛綺絲忍住了又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柔聲說道:“我瞭解你,我自然瞭解你,但是你如果也死了,孩子們又該怎麼辦呢?……孩子們又該怎麼辦呢?”
她的語聲終於化爲悲啼,緊緊捏着韓天葉的手,流着淚說道:“這就是我們的罪孽,我們誰也無權將上一代的罪孽,留給下一代去承受苦果,就算是你……你也不能的,你也無權用死來尋求解脫。”
韓天葉的慘笑早已頓住,鋼牙已經咬碎。
黛綺絲顫聲說道:“我也知道死是多麼容易,而活着是多麼艱難,但是求求你……求求你爲了孩子,好好活着。”
韓天葉淚流滿面,好像是已癡了,喃喃說道:“我必須活着?……我真的必須活着……”
黛綺絲道:“陽夫人,無論爲了什麼,你都應該救活他,如果你真有一分愛他的心,你就不能眼見他死在你面前。”
陽夫人悠悠說道:“是嗎?!……”
黛綺絲嘶聲道:“你能救活他的……你必定會救活他的,對不對?”
陽夫人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不錯,我是能救活他的……”
話還沒有說完,也不知從哪裡響起了一個人的語聲,緩緩道:“錯了,你不能救活他,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救活他。”
這語聲是那麼嘶啞、縹緲,不可捉摸,這語聲是那麼冷漠、無情。
令人戰慄,懾人魂魄。
世上沒有一個人,聽見這樣的語聲再能忘記。
大地蒼穹,似乎就因爲這淡淡的一句話,而變得充滿殺機、充滿寒意。
血紅色的夕陽,也好像是因爲這句話而加速向若木奔去。
韓天葉身子有如秋葉般顫抖了起來,陽夫人的臉,也立刻蒼白得再無一絲血色。
看透生死不代表輕視生命,而是以一種更理性的姿態活着。
中國人往往忌諱談論死亡,其實,死亡只是所有生命共同的歸途。
不用忌諱,更不用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