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滅星確實不像堡主,不論言行舉止,還是風範氣度,都只像混跡街頭最下流無恥的奸商。
但正是在這樣一個堡主的領導和管理下,唐門走了出去,甚至與朝廷鷹犬之間有着不爲人知的一些腌臢溝通,使得唐門變得更加的世俗,少了那股神秘,卻更添一份忌憚。
袁至罡之所以將女兒丟在唐家堡,跟着唐滅星追殺出來,一來是九道山莊已經名存實亡,他需要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和支持,二來則是爲了確定一個事情,那就是從唐守禮手中奪回大龍雀的熊周,是否還帶走了其他東西。
他是當年圍攻白神宗的主力之一,當時唐門的行動主事人並非唐滅星,而是唐守禮,所以他必須確認熊周是否真的取走了那份東西。
這也是唐滅星爲何威脅熊周,讓他留下該留下的東西的原因。
袁至罡對女兒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溺愛,所以纔將最重要的地圖紋在了女兒的身上,他絕對想不到,古板嚴肅而謹小慎微的唐守禮,居然會生出他如出一轍的想法來,他以爲唐守禮會將地圖放在最貼身之處。
不過他的懷疑不管是不是歪打正着,總之熊周現在的懷裡,卻是有着另一部分地圖。
熊周頹然十足地跌坐在地上,他將夜雨插在手邊的地面上,而後將背後的玉螺娘抱到自己的懷中,劇烈的咳嗽了一陣,下巴全是猩紅的血跡。
眼前威脅他的兩個男人,都算得上武林之中的一方霸主,實力強勁,心機陰險深沉,手段狠辣惡毒,他又重傷在身,確實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
他又想起了師父逍遙子,想起自己曾經問逍遙子:“如果走投無路了,該做些什麼?”
逍遙子只是撇了撇嘴,稍稍昂起頭來臭屁地說:“真正的高手,又怎會讓自己陷入走投無路的絕境之中?”
他的言詞之中充滿了驕傲,但熊周心裡卻一陣鄙夷,沒好氣的繼續問自己的師父:“你是高手中的高手,我卻只是一個低手,那麼,能否請高手大人,點撥一下我這個低手,確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該做些什麼?”
逍遙子聽了徒弟的追問之後,也不知在嘟嘟囔囔的抱怨些什麼,似乎在罵徒弟沒出息,爲何不練成高手中的高手云云,不過他最終還是變得嚴肅起來,目光伸出去很遠,認真思考了許久,才輕聲答道:“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但我知道,絕不能什麼都不做。”
這段回憶給了熊周指引,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膝蓋一軟,卻又變成了半跪的姿勢,他吃力地扯下自己的腰帶布,而後將玉螺娘綁在了自己的後背上。
他又再次握緊了劍柄,將夜雨和大龍雀同時從地上拔出來,八字分開,劍尖點地,任由細雨洗滌自己的身軀,將身上的血腥都沖刷下來,四周彌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熊周陡然擡起頭來,嘶啞着聲音嘿了一聲,笑着朝袁至罡和唐滅星挑釁道。
“喂,有種就放馬過來啊!”
雖然他沒有戴着逍遙子的鬼臉假面,但夜色和雨水的反光之中,他面目遮遮掩掩,半邊臉融入到黑暗之中,半邊臉卻展現着神鬼莫測的笑容,宛如行走在暗夜之中的殺神,好一份雖千萬人而吾往矣之氣魄!
衝風之衰,力不能起羽毛;強弩之末,勢不可穿魯縞。
袁至罡和唐滅星這樣的老狐狸,自然知曉熊周已經到了最極限的山窮水盡之地步,然則以他們的心性,必然擔憂狡兔有三窟,也不知逍遙子給熊周留了什麼厲害手段,以至於他們的動作都遲疑了一下。
這一線時間的遲疑,正是熊周所最需要的!
只見得他大步邁出,看似遲緩,速度卻不慢,腳步異常沉重,好像每邁開一步,都極爲艱難,然而他的雙腳卻如同撞錘一般,每一步都敲擊着大地的脈搏,泥水四濺,而他則耗盡最後一股力氣,將手中夜雨劍橫掃了出去!
他不懂這一招該叫橫掃千軍如卷席,亦或是平削天柱勢如潮,這是他練習刺劍之時自己領悟出來的招式,或許簡單,卻很管用。
因爲敵人都是活的,斷然不會像木樁一般乾站着,等着你拿劍去刺他,很多時候你根本就沒有機會刺出那一劍,縱使那一刺再如何精準快速,沒有機會刺出,又有何用?
所以在刺出百萬劍之後,熊周開始參悟和練習,如何才能讓自己得到刺出一劍的機會,他的招式沒有名字,或許很普通很尋常,但配合他的後手刺劍,卻完全變得極爲高深起來。
袁至罡已經習慣了熊周的刺劍,從熊週迴到九道山莊開始,他的攻擊手段永遠只有刺出那一劍,所以當胸周將夜雨劍當成長棍一般橫掃而來之時,袁至罡居然有點不適應了!
他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半步,手中“梟龍”則抖起大朵銀色槍花,將夜雨劍的攻勢擋了下來。
唐滅星雙手之中的錢鏢控而不發,雖然熊周的橫掃很簡單,他完全可以找到四五個下手打穴的破綻,然而他在考慮的是,臨死反撲的熊周,必定有着後手,如果自己太早將暗器撒出去,短時間之內也就喪失了自保的能力。
所以他只能雙腿微曲,而後用力一彈,躲開了熊周的這一劍!
逍遙子寧死都不用大龍雀,熊周自然也不會用,他倒拖着大龍雀,就是一種震懾力量,眼看着袁至罡二人微微後退,右手的夜雨陡然刺向了袁至罡!
熊周心裡很清楚,唐滅星絕對不會打頭陣,這種人絕對是撿便宜最快,逃跑也最快的一類人,所以只要對袁至罡造成威脅,唐滅星就不敢輕易對自己下手。
然而熊周太過高估自己的底力,袁至罡試探性的用“梟龍”格擋一下,居然將熊周的這一刺給擋了下來!
袁至罡手腕一抖,長槍一震,“梟龍”的後勁黏住夜雨,飛速劃了個半弧,居然將熊周的細劍給盪開來!
熊周長劍脫手,暗暗驚呼一聲,袁至罡心頭大喜,長槍緊隨而至,直搗熊周的心胸!
眼看着熊周的長劍被打飛,唐滅星也終於等來機會,手指關節咔咔作響,就要將手中錢鏢甩擲出去!
可就是這個時候,熊周猛然擡起頭來,臉上帶着殘酷之極的笑容,眼中滿是視死如歸的神色,絲毫不顧袁至罡的槍勢,右手並指如劍,猛然點向了唐滅星!
熊周的右臂筆直如劍,從肩頭開始爆發出炒豆子般的骨骼響聲,而後就好像有一柄無形的大錘在不斷的砸碎他的手臂骨骼,一路從肩頭,碎到了手指尾!
“噗!”
熊周右手中指倏然破開,一道血箭破空而來,夾帶無可阻擋的強大劍勢,激射向了唐滅星!
他的目標從來都是唐滅星!
只因爲這位唐家堡的堡主,用言語褻瀆了玉螺娘,只憑他剛纔威脅熊周的那句褻瀆話語,熊周哪怕將整條命都拼掉,也要殺了此人!
他知道唐滅星的性格,但跟袁至罡的計算完全不同,熊周不懂如何算計,甚至不懂如何從外貌氣質來判斷一個人的性格和行事風格習慣。
但他跟隨着逍遙子做殺頭的買賣,他也獨自完成過很多次任務,他見過太多該死之人,他一眼就能夠看出該死之人的骯髒靈魂,這是一種慢慢積累起來的經驗,最終會演變成一種直覺。
簡單一點來說,就是殺的惡人太多,爲了殺死惡人,自然就會知道惡人的習慣。
他凝聚最後的力氣,並非放在刺劍之上,否則袁至罡根本就擋不下他的那一劍,那凝聚了百萬劍苦修精華的一劍。
他並非不想殺袁至罡,只是相比之下,他更希望殺死唐滅星罷了!
所以他用突襲袁至罡來掩飾自己對唐滅星的殺機,更是展露出破綻來,讓這位堡主以爲他已經徹底沒了法子,這才拼死一搏,催發出了劍氣來!
他沒有忘記上一次催發劍氣給自己帶來了多大的傷害,但那一次,他因爲養傷,而跟嵐在林中生活了一段美好至極的時光。
這一次,他再次催發劍氣,卻是爲了殺死這個用言語褻瀆玉螺孃的唐門堡主!
逍遙子曾經告誡過熊周,有時候,爲了得到一些東西,就必須要殺人,而有時候呢,爲了殺人,又必須捨棄一些東西。
他爲了殺唐滅星,不惜冒着捨棄右臂的危險,但他得到了什麼?他所做的這一切,玉螺娘已經不會知曉,如果他真的是一名合格的殺手,就應該冷血一些,直接丟下玉螺娘,然後逃之夭夭。
但是熊周並沒有丟下玉螺娘。
唐滅星還未來得及甩出手中的錢鏢,那道蘊含着鋒銳無匹的血箭劍氣,已經洞穿了他的左胸!
袁至罡猛然驚駭,但心頭卻很快就涌出了一陣陣的狂喜!
這是天公眷顧他袁某人啊!
他儼然已經看到了未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幕後巨擘唐守禮已死,唐滅星生死不明,他袁至罡的九道山莊是沒了,但現在嘛,偌大的唐門堡主之位,不是正在向他招手麼!
而且熊周催發劍氣來打擊唐滅星,已然傾盡了最後的底牌,這不就是最好的復仇機會了麼!
所有的一切,都讓袁至罡感到非常的滿意,果真是幸福來得太快,讓人有些措手不及啊!
手中“梟龍”猛然一震,袁至罡已經將槍頭直刺向熊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