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爔終於來到了這座茅草房。
他很清楚,裡面的白衣男人跟他的父皇曾經結拜過兄弟,而白衣男人的父親,更是太祖爺時期最受信任的一位元老。
只是現在,他並不想去考慮這些,他只知道一個事實,這個白衣男人寧死也不邁出茅草房半步,但今天,他只怕要破了這個例。
很多人並不怕死,所以你沒有辦法用死亡來威脅他們,但這些人的心中,往往都擁有比他們的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只要你抓住這一樣東西,就能夠逼得他們就範。
朱高爔覺得自己很不錯,因爲他抓到了這個白衣男人最爲珍視的東西,並將之帶到了茅草房這裡來。
他整理了一下衣裝,就好像拜見父皇之前那樣去做準備,這個白衣男人雖然淪爲階下囚,但沒有人敢對他不敬,他朱高爔也不例外。
“吱嘎…”
當他拉開房門的時候,白衣仍舊盤膝而坐,一股淡淡的書墨香氣撲滅而來,朱高爔微微頷首,拱手爲禮。
“爔兒見過劉叔父。”
白衣男人眉頭微微皺起,並不言語,而是警覺的將目光伸出屋外,看到了銅甲屍肩頭的那個人。
白衣身子一緊,就想站起來,但他很快就放鬆了下來,因爲他知道,沒有把握,這朱高爔絕對不敢來這裡面對他,這麼多年來,敢來這裡的,也只有一個人。
於是他裝得漫不經心,淡淡的回答着說:“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是。”朱高爔表情嚴肅,舉止恭敬,就好像在面對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輩,面對一個無法逾越禮法的師長。
他暗自吸了一口氣,這纔開口道:“手底下的人近日找到了一個人,想來劉叔父應該會感興趣,故而帶過來讓劉叔父認一認。”
朱高爔說到這裡,嘴角不禁露出笑容來,因爲除了臉上那道疤,熊周幾乎跟白衣男人長得一模一樣,哪裡還需要辨認?
他微微招了招手,銅甲屍上得前面來,機械着身子,將肩頭的熊周輕輕放在了房中。
熊周眉頭緊皺着,而後慢慢甦醒過來,剛睜開雙目,就看到了兀自輕顫着身子的白衣男人。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看着男人的臉,他就好像看到了二十年之後自己的模樣,因爲二人的底子實在太過類似,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夠一眼看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來。
熊周先是一愣,而後腦子一片空白,手腳麻木,短短時間之後,這些年的苦難經歷如潮水一般洶涌出來,將他的心神徹底淹沒!
被送出白神宗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而現在,二十年過去,他才見到自己的父親,或者說這個叫做父親的男人。
這個是很多人心中的神祗,但在熊周的眼中,卻像一個陌生人一樣,除了從相似的面目之中感受到一股既親近又想極力排斥的憤恨之外,沒有任何的溫情。
他沒有盡到一絲一毫父親的責任,除了救下熊周的命,如果可以選擇,熊周寧願二十年前死在白神宗,也不願過着這豬狗不如的二十年生活。
直到逍遙子救下了他,將一部分事實真相都告訴他,他以爲自己能夠原諒這個父親,肩負起白神宗的重擔,將當年未竟之事做完,可當他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他的心裡,只有恨,滿滿的恨!
“嘭咔!”
二人之間的書桌陡然炸裂開來,熊週二指並如劍,手袖嗤啦啦全部被劍氣炸開,劍指點向了白衣男人!
朱高爔滿以爲會看到淚涕橫流相擁而泣的父子相見場面,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幕,手中玉簫當即點向了熊周的後背,銅甲屍猛然撲出,抓向熊周的後頸!
然而面對自己二十年未見的父親,熊周卻像看到了最渴望殺死的仇敵,爆發出最強大的劍氣攻擊,這絕對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白衣男人微微一笑,很苦澀,很酸楚。
他繼承了父親的衣鉢,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能夠看透人心,但他同樣看不透這個兒子,但不得不說,兒子這番表現,卻是讓他很滿意,只是也僅僅滿意而已。
作爲一個父親,他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但作爲白神宗的宗主,他卻算得上功德圓滿了。
雖然文質彬彬,但並不代表白衣就是個無用書生,他的武道修爲甚至沒有人能夠具體想象得出來,但面對兒子無聲的激烈控訴,他選擇了無動於衷!
劍氣近,卻是擦着白衣的臉頰而過,在背後的牆上留下一個通透的指頭光洞,熊週一掌拍在白衣的胸膛之上,內勁催吐出來,卻並不兇戾,順勢將白衣男人一推,後者背部撞在牆壁之上!
那破洞的位置非常的關鍵,直接打斷了牆壁之中的承重柱,此時被白衣男人一撞,整面牆壁陡然一震,破洞的位置轟然炸開,白衣飛出屋外!
朱高爔和銅甲屍都遲了一步,而熊周則從破洞之中閃了出去,一把抓起白衣的領子,卻是疾奔起來!
“嗯?這一手倒是演得漂亮!”朱高爔此時才醒悟過來,原來這一切都是熊周故意而爲,直到現在,他還未放棄逃跑的念頭!
其實熊周並非演戲,他卻是恨透了這個父親,但他知道,朱高爔將他抓來這裡,不就是爲了利用自己的生死,來脅迫白衣,讓白衣說出那個地點麼!
他也正好利用了這一點,此時抓着白衣,一路狂奔,沿着茅草房後面的湖邊疾跑,白衣也是醒悟了過來,雖然他並不想逃走,就像當年一樣沒有逃走那樣。
因爲他的父親曾經給他講過一個故事,面對狼虎追襲,千萬不能逃,因爲你跑不過,卻把後背留給了追兵,會讓這些狼虎撕裂你的後背,還不如正面迎擊,說不定還有生還的可能。
這二十年來,他都沒有逃,而是選擇了面對。
但現在,這個兒子耍了一點小算計,贏得了半刻逃走的時機,不得不說這一手確實很漂亮,如果真的能夠逃脫出去,那麼不管是朱高爔還是他的父皇,所有的算計都將失敗。
不過白衣很清楚,他們是逃不出這個地方的。
果不其然,在熊周疾跑到湖邊的院牆之前,牆頭唰唰唰就躍上三重甲士,他們手中的弩箭早已上弦,只放了幾枚空箭,就將熊周的腳步給逼住。
熊周並不是不恨這個父親,他只是不想讓自己這麼多年的忍耐化爲烏有,更不想逍遙子的付出沒有任何的回報。
他對待這個父親,甚至比對待敵人,還要冷漠!
這種情感可以理解,但相信很多人都不會做得到,可他是熊周,不是劉周,他只會姓熊,而永遠不會姓劉,哪怕他的爺爺是那個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劉仙師。
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夏芸等人,爲了白神宗的新一代,起碼他的內心是這般認爲的。
當他第一次看到那個戴面具的白衣人,那個如何都不肯讓他看到真容,卻留下了須彌骨肉膏的白衣人,他就知道白神宗在守護着什麼,皇家和武林人都在圖謀的,又是什麼。
但他心裡也很清楚,那個戴面具藏頭露尾的白衣,跟眼前這個父親一樣,都只不過是膽小鬼罷了!
他慢慢的轉身,看着緊追而來的朱高爔,以及蓄勢待發的銅甲屍,卻是收了手腳,不再頑抗。
四周的箭手慢慢收攏,只要他們稍有異動,這些皇家禁衛能夠在一個呼吸之內,將他射成刺蝟。
只是熊周心中卻是冷笑連連,如今他的價值很大,或者說他活着的價值,要比死了大很多,因爲一旦他死了,朱高爔就再也拿不出什麼東西來脅迫白衣人,他的如意算盤自然會落空。
而一身白衣的父親更不可能會被殺死,二十年前整個白神宗幾乎被屠殺殆盡,他都沒有死成,朱高爔父子想要的東西,又在白衣的心裡,他的性命又怎可能受到半點威脅?
朱高爔自然也知曉這一點,但如果因爲這樣就奈何不了這對父子,那麼他跟其他兄弟又有何差別?
他走到白衣的身前,從容淡定,就好像剛纔發生的事情都那麼無傷大雅。
“劉叔父,事到如今,實屬無奈之舉,還望叔父做好準備,儘早帶領侄兒,到那個地方去,父皇如果得知,想必是極高興的了。”
此話未落,銅甲屍早就將熊周給拿下了。
白衣輕嘆一聲,他二十年前爲了保護這個兒子,並不僅僅只是爲了給劉家留下血脈火種,其中還另有深意,卻沒想到最終還是迎來了這個結果。
“也罷…”白衣的嘆息似乎已經回答了朱高爔,後者已經很難壓抑自己心中的喜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喜悅,是發自內心,並不是爲了那個父皇。
這個時候,白衣卻少有的提出了要求,這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主動提出要求:“把他…留在這裡吧…”
朱高爔微微一笑,似乎早有預料,可不待他說話,熊周卻是扭過頭來,直勾勾的盯着朱高爔,狠聲說道:“你敢把我留在這裡,我就敢殺了他。”
白衣身子一震,感覺心頭被挖走了一塊,絞痛到了極點,只是銅甲屍已經將熊周押走,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他微微擡起頭來,看着天邊的某一個方向,心裡卻想着:“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那個地方充滿了死氣,卻讓他的父親從太祖時期,一直活到了現在,也難怪皇帝會不惜一切代價,甚至不惜將他的白神宗屠殺殆盡了。
雪,又開始紛紛揚揚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