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嬌豔花瓣做掩護的花刺,最能蟄傷人;用感情做掩護的心計,最能打動人。
宴席上的菜餚很精緻,很可口。
從開胃小點心開始的十二道菜,有一半,漢尼拔都認不出材料。另一半他能認出材料做法的,卻全是玫緹斯名菜。燉煮的羊肉調味正宗,入味濃厚,香噴可口,搭配極爲合適。燜燒的蔬菜也鮮爽可口,湯汁清亮。
每道菜的量不多,恰恰掌握住一個意猶未盡的度,令人回味。
宴會的侍者斯文抱着一把六絃琴,輕彈玫緹斯特色小夜曲《玫瑰之嘆息》。
改編過的《玫瑰之嘆息》少了少女熱烈奔放的歌唱,曲調舒緩而乾淨,多了股斷續纏綿的味道。
一個個低婉悠揚的音符從斯文的琴絃中源源流出,隨湖面夜風一起散入風中,舒緩得像家鄉的花園,親人的擁抱,情人的呢喃低語。
漢尼拔在確定問不出對方的目的後,一直埋頭吃飯。在吃到一口半生的小羊肉,又聽到從小聽到大熟悉的曲目後,眼神迷離,握着勺子盯着面前的湯碗,陷入沉思。
他的護衛隨從們。也神色黯然,幾個較年輕的衛兵跟着六絃琴的拍子輕聲唱起來。二十個法師都停下了手中的餐具,專注地欣賞音樂,任由思緒回朔去遙遠的大陸彼岸,他們的家鄉,他們生長的地方。
離開三年。卻久得快似一生。征戰在外。血染異國。不叫苦,也不叫累。可只有家鄉,是所有士兵唯一放不下的地方。
一曲完畢,最後一個音符從指尖溜走。殘留一絲韻味,勒在衆人心間不停敲擊,敲碎外殼,挖出一種名爲“思鄉”的情緒,浸得衆人熱淚盈眶,鼻腔酸澀。
“音樂啊。音樂——不能述說超脫的苦難。無法描述言明的情緒。一切都在音樂中。相比詩歌、舞蹈、繪畫,我唯以爲。音樂是最接近靈魂的表達。沒有音樂,生命又有什麼價值?”
樑小夏輕輕鼓掌示意,聲音輕得似嘆息,手指下意識摸上髮梢間穿梭的絲帶,臉上一瞬間轉過小小的喜悅,又恢復了平和寧靜的樣子。
樑小夏沒說任何打算,任何威脅與警告的話語。漢尼拔也沒再詢問。
宴席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結束了,正常得真像一場以歡樂與交流爲主的普通宴會,什麼都沒發生。
她只在臨告別前,很委婉地提醒漢尼拔,西方大陸爲期三個月的連綿雨季就要來臨,希望他早做打算,若需要幫助的話,可以通過音寶和她聯繫。
她同時還悄悄給法師團中的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法師也提供了一塊音寶。中年法師藉着握餐巾的動作,偷偷將音寶放入寬鬆的法袍內,疑惑地看着樑小夏。樑小夏什麼也沒說,只對着法師輕輕眨了眨眼,笑了一下。
種子很快就埋下了,只等雨水降下時破土生根。
賓客們都走了。樑小夏伸直胳膊抻展自己的身體,又懶洋洋地坐在長椅上,靜靜的什麼都沒說。
雷諾從內艙推門走出,見到滿甲板上的杯盤,還有沒型沒狀圈在椅子裡看起來十分困頓的樑小夏,對着她撅嘴小抱怨,心裡微微有些愉悅。
她沒將自己當外人。
“其實,今晚是最好的機會了。雖然有二十個法師在,有些危險,可若真將漢尼拔殺了,人類大軍必然混亂戰敗。你答應長老會的第一個條件,也就能輕鬆達到了。”
雷諾搬一張椅子坐在她旁邊,斟酌着語句,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意見。金色眼睛裡的光芒在夜晚比飛翔螢火蟲的光芒還要亮。
真的是一個好機會啊,他當時坐在船艙中,聽着外面的對話,幾次都舉起手上的弓箭準備射穿門板殺死漢尼拔。卻顧忌着漢尼拔身旁樑小夏的安全,遲遲沒下手,一直拖到宴會結束。據說漢尼拔已經有六階劍士的實力了,近期內還可能突破,他和樑小夏的距離不超過一臂寬,危險至極。
樑小夏看着雷諾的眼睛,愣了一下。
精靈們的瞳色,間接能夠反映出精靈們的能力或背景。如紅色瞳孔,多半是火元素親和力強,顯示心情易波動,血脈中不穩定因素較多。蒼灰色瞳孔,大多和水系及光系能力有關,有蒼灰色瞳孔的精靈們,性格也較爲溫和善良;天藍色瞳孔的精靈們都很快樂無憂,在速度上比其他精靈也要快。
樑小夏自己的綠色瞳孔,表明較高的自然親和力。大約,這也是她爲什麼總愛懶散地躺在樹杈上或者花叢間,也從沒在森林中迷路過的原因。
雷諾的雙眼,也是血統遺傳所形成的特殊眸色,金色雙眸具有比正常精靈更好的視覺能力,以及更加敏銳的直覺。
她記得,華容長老的眼睛是淡藍色的,和他好像並不是一個瞳色?金色的瞳孔十分稀少,整個西晶精靈族,算上雷諾只有兩個精靈是金眼的。
雷諾如此奇異的血統,是遺傳自他的父親嗎?
“雷諾先生,不必擔心。今日是主人與人類的第一次接觸。慢慢來,使他們逐漸放下戒心,以後不愁沒有機會。”
斯文忙着收拾餐盤,順手從餐桌的花瓶裡抽出一支盛開的淡粉色薔薇,送入樑小夏手中。
樑小夏將臉湊在花朵前深深嗅了一下,手上覆着一層綠光,薄膜般蓋在花朵被剪斷的花莖上。又遞迴給斯文。
“插土裡吧,還能活下去。宴會也不必再開了,我想說的,人類都很清楚。就算不清楚,到明天也該清楚了。選擇,交給他們。我等待就好。”
一開始。樑小夏也想過斬首行動。殺死漢尼拔。使得人類軍隊不攻自破。可漢尼拔雖然死了,他手下的五萬人必然亂成一團,冒然深入森林中胡亂流竄,給西晶精靈造成更大的麻煩。還有他的法師團。樑小夏在吃飯時仔細觀察過漢尼拔與法師們相處交流的動作。他們不是上下級關係,法師團看起來並不很甘願受到漢尼拔的指揮,也沒有將他當直屬領導看,很明顯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對漢尼拔沒多少敬畏。
那麼,殺死漢尼拔後。使人類士兵潰散的計劃還有可能失敗。樑小夏會再次面對由一羣人類法師鐵血統治的士兵。爲了存活下去而不停騷擾精靈部落。
兩種情況。很難說清哪個更好,哪個更壞。
“我明白了。”
雷諾看了一眼烏雲漫天的夜空回答道。
人類目前的處境。實際比他們精靈還要尷尬。最遲後天,爲期三個月長的森林雨季就要準時來臨。是戰,還是退,留給人類可以選擇的餘地並不多。
“夏爾主人,我還有一點不太明白。你送給漢尼拔一塊音寶,是爲了方便與他聯繫,那你送人類法師音寶,又是爲了什麼?”
斯文收拾完餐桌,抽出一條薄毯,蓋在樑小夏身上,動作輕柔小心。看得旁邊的雷諾也是滿意地暗自點頭。
“以防萬一…罷了”
五十歲,沒有年輕人對國家對軍隊的一腔熱血,空空其談的理想與抱負。野心也還沒像白髮蒼蒼的老年人,被歲月砥礪殆盡,徒留遺憾空等晚年。五十歲,正是再進一步最後的機會,也是人類生命中最成熟穩重,會權衡考量的時候。
作爲她埋下另一枚種子的人選,那名人類法師眼中的渴望與審度,很合她的意。
樑小夏已經有些困了,伸了個懶腰,裹着毯子嘟囔了一聲“斯文交給你了”,迷迷糊糊地進船艙去睡了。
雷諾沒有動的意思,他和斯文對着看了一眼,迎上對方善意的微笑。
“也許,你願意給我講講,你和小夏爾的故事?”
……
“漢尼拔將軍,不好了!軍械庫被盜了!”
漢尼拔帶着一行人才回到軍營中,就聽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什麼!到底怎麼回事?咱們損失了多少東西,什麼人乾的,抓住了沒有?”
軍靴踩在寸草不生的鹽鹼地上,漢尼拔氣得想拔劍殺人。宴會才結束就遇到這樣的事情,說和那個小精靈沒關係,只是湊巧發生,根本不可能。
看來,一切都是對方預謀好的。
“這個…這個…倒是沒損失什麼,”彙報的士兵吱吱嗚嗚的,好像有核桃卡在喉嚨裡,一臉尷尬惶恐。
“說!到底怎麼回事!”
“將軍,真的沒損失什麼。盾牌、長矛還有長槍都在。只是…只是…所有裝備武器的箱子上,都被用黑筆塗上了‘玫緹斯陷落,國王死亡,速歸速歸’幾個字。當時軍械庫裡的幾個看守在打盹,沒看清是什麼人乾的。好像那些字,突然就出現在木箱上了。”
士兵臉頰蒼白,額頭上全是汗水,一咬牙,把最要命的話說了出來。
“現在,箱子上的話在軍營裡都傳開了。士兵們都說是國王死後靈魂冤屈不散,漂洋過海來向士兵們求救的。屬下無能,已經鎮壓不住了。”
“混蛋!”
漢尼拔聽到他的話,終於控制不住,拔出長劍向虛空中狠狠一斬。一道劍氣從他的劍尖激射而出,撕裂遠處一頂士兵營帳。帳面破碎,露出兩個驚恐的還保持着交頭接耳姿勢的士兵的臉。
“好!很好!一手軟,一手硬,逼得我不退都不行。真是好手段!她還以爲我們五萬大軍會怕她嗎,竟然如此戲弄我!”
漢尼拔氣得臉色血紅。
他當然知道費恩陛下沒有死,不僅沒有死亡,還變成了強大而邪惡的存在。可費恩是他的國王,他宣誓永遠效忠與忠誠的對象。他一直在等待費恩下一步的命令,緩解困境後一舉拿下西方大陸,在森林中重建國家。那是他們五萬大軍唯一的希望,也是他遲遲不肯撤軍的原因。漢尼拔在等待機會,等待一擊定勝的機會。
可他手底下的士兵們不知情,士兵們甚至都不知道玫緹斯陷落,國土失陷的消息。一句莫名出現的警告般的字樣,一下子打破了軍營中脆弱的平靜,使情況不可抑制地惡化下去。
“下去,將裝武器的箱子拆下來,全毀了。嚴禁在營地裡亂傳謠言。發現私自傳言的,不論等級,不論職位,全部軍規處置!聽見沒有!”
“可是…漢尼拔將軍…”
士兵站在將軍面前,進退不得,一臉難堪。
鐵血手段雖然有用,牽連的範圍也太廣了。甚至幾個沒去赴宴,留在法師團的法師也有傳這件事。給他再大的權利,也不敢對法師們下手。
“快去,還愣着幹什麼!”
漢尼拔做事從不拖延,下達命令也不喜歡說第二遍。他很不滿士兵對他的命令懷疑的態度,面色更加憤怒。
“漢尼拔將軍…”
一直站在漢尼拔身後,冷眼看着他與士兵交流的中年法師突然開口,叫住了漢尼拔,也叫住了準備下去傳令的士兵。
“尤里大師,不知您有何意見?”
漢尼拔的語氣並不太客氣,只保持着基本的尊敬。玫緹斯的百人法師團中,尤里算是其中的天才,在法術上天分極高,修煉也刻苦。卻極會鑽營成事,左右逢源,對待比他等級高的巴結奉迎,即使對方比他年紀小,也能舔着臉湊上去親近。經過幾次交流後,看清他本質的漢尼拔實在是不喜歡他,對待尤里的態度,也明顯疏遠不親。
樑小夏若知道,自己的音寶給了這麼號人物,估計會拍手叫好。
“我也同意漢尼拔將軍的意見。謠言對士兵們的影響實在是太嚴重了,動搖軍心,打擊士氣,所以必須得制止。可我認爲,漢尼拔將軍的手段,還是太強硬了些,容易引起士兵們的反感,甚至反彈。我們絕不承認國王陛下身隕的消息,那是造謠,誹謗,動搖軍心,可玫緹斯陷落,既然已經成爲事實,不如還是對大家說了,也讓士兵們有個心理準備。”
尤里說完了,也不等漢尼拔回答,法師長袍在身體的帶動下向前滑動,領着一羣法師們回了法師專屬的帳篷,留漢尼拔一個人原地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