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順的羊會露出尖利的牙齒,咬得比狼還深。
——《農民》萊蒙特
天龍睜開眼,看到的是樑小夏正擰乾一塊溼毛巾,墊在他的額頭上。
她動作很輕,沒有打殺時的流暢與動感,慢騰騰的,柔和撥開他額頭的碎髮,在水中泡久的冰涼指尖擦過他臉頰鼻尖,留下一滴水珠。
“你醒了?”
樑小夏臉上表情略有些尷尬,見到天龍醒來,急忙縮手。就在天龍以爲她要走開時,她又拿出一塊溼毛巾,小心地沾些水,擦在天龍的脖頸上,柔軟的指尖按在他脖子的皮膚上,捏着小角一點點在他鎖骨上擦拭。
天龍半坐起來,拿下額頭上的溼毛巾,表情有點迷茫。
他好像是昏過去了,只記得記憶中最後一個畫面是巨大的衝擊波,封閉自己的意識,還有這個站在衝擊波中的上古精靈。
天龍舉起雙手看了看,發現皮膚被燙傷嚴重,紅黑色的手如同放在火焰中燒過,手背如此,翻過來手心卻是完好的。他看樑小夏的表情,直覺這一切大約都是她乾的。
“既然夏爾隊長沒有死,你是將黑暗大君的投影打敗了嗎?”
天龍沒問自己怎麼受傷的,也沒追究。他依舊笑得很包容,輕輕拉住樑小夏想要抽走的指尖,覆蓋在自己手掌心中,“我想,那一定是一場很艱難的戰鬥。你辛苦了。”
樑小夏聽着天龍清淡溫暖的聲音,再看着他一臉焦黑,不像人類反像惡魔的樣子,喉頭哽咽——這是第二個被她毀容的男人了。
鏡月最近的一次重度發燒,燙得滿臉水泡,當時整個臉都像被沸騰的開水煮過。樑小夏沒問鏡月的臉後來是怎麼好的,她也知道,對殺都殺不死。能將自己隨意變化的鏡月來講。面部燙傷不算什麼問題。
天龍則完全是個在戰鬥中被波及的無辜者,她盔甲上發出的淨化之光,不僅燒掉了黑暗大君的很大部分實體,連帶着將天龍也被燙傷了,整個臉上毀得一塌糊塗,漂亮柔軟的金髮都被燒了挺多。反倒是邪眼和加林魔受傷很少。那兩個傢伙在戰鬥中正好處在黑暗大君站立的位置之後,被擋住不少光線,只燙傷很少一部分。
她總覺得。鏡月是故意的。
“天龍,你的臉…”
樑小夏話還未出口,被天龍截斷了。
“沒事的。夏爾,活到像我這個歲數,通常也不是很在乎外表,只要一點黑暗元素就能處理。我反倒是該感謝這次受傷,讓我享受了被你照顧的優待。這可是非常難得的。”
他這麼一說,樑小夏也笑了。看着這張被她折騰得毫無美感而言的臉,樑小夏莫名鬆了口氣,彷彿與他拉近了不少距離。她總看着天龍俊美的臉龐,會覺得對方在圖謀她,刻意接近她,獲得她的好感。這種牴觸情緒,在望向天龍毀容後的臉,依然如天空般清澈的眼眸後,消失無蹤了。
哎,若沒西西弗斯橫在中間,她們說不定會是朋友,樑小夏心裡默默想着。
“我們還在血晶堡裡嗎?”
天龍的問句打斷樑小夏的思考,他指的,大概是山壁外肉眼可見的刀剮般的白色旋風。
“因加穆尼的最邊緣。”
這也是樑小夏將天龍從精神封閉狀態解除的原因,她沒法揹着一個身高超過自己的男人去爬陡峭到幾乎要倒着上升的白骨階梯,尤其是周圍還有旋風隨時準備將她捲走的時候。
“夏..夏爾主人,前面的路都打探…呃…我在兩座山間找到一條小路,能繞過前面的懸崖去…那個…可是…可是…”
正說話間,加林魔膽小鬼走進山洞,兩手空空,臉上十分難爲情,說話結巴。
看來,他又沒找到什麼吃的。
“沒關係,路打探清楚就好。”
樑小夏倒是不怪膽小鬼,這位膽怯的惡魔在識路探路方面,有一股極爲敏銳的直覺,似乎天生就知道路該怎麼走,什麼地方最安全,哪些地方適合落腳與休息。可惜的是,膽怯的加林魔見到危險總是躲得遠遠的,他不能像天龍一樣總是找到能吃的東西。
從隨身的包裹中拿出幾塊乾麪包,幾顆水果還有一袋水,樑小夏分給加林魔一些,湊合吃完後,倒在地上昏昏閉眼。
她好像很累,很快,均勻的呼吸聲在天龍身旁響起,她真的沒有戒心地進入了冥想狀態。
這時候,天龍才注意到,這位女精靈沒有再隱瞞自己的上古精靈身份,衣服似乎也換過,穿着一身他沒見過的昂貴輕甲,長髮落在頭頸一邊,露出她纖長的耳背,以及耳朵後白皙的皮膚。
真是個神奇的人啊,天龍總覺得,越和她接觸,越覺得她身上的神秘之處越多。每當他以爲,這就是夏爾的全部時,總有新的東西冒出來,推翻他之前的所有認知。
“那個,”在樑小夏休息時,加林魔猶豫一會兒,拿着還沒有吃到嘴裡的水果和麪包,攪着手指,對天龍說到:“你能不能替我告訴主人,替我謝謝她?我和叔叔都感謝她的救命之恩,我,我有點害怕她,見到她就說不出話。”
“你知道是她救了你們?”
“嗯,我看見了。”
加林魔在戰鬥快接近尾聲的時候醒來,他偷偷藏在自己的叔叔身下,睜大眼睛看完了一切——包括她與黑暗大君狂風暴雨般的打鬥,他們之間戰況的大逆轉,還有最後他們的對話,以及她召喚出一個漂亮的黑髮小姑娘接替第一層惡魔領主的事情。
他明明是恐懼的,卻無論如何沒法閉眼。他不想錯過兩個人戰鬥中的每一個動作。看着一個精靈少女握着弓,以那麼嬌小的身軀對抗他心目中的神時,加林魔在不停地爲樑小夏捏汗,卻又爲自己的懦弱無能感到羞恥。黑暗大君,原來並不是一個真的不能戰勝的神。加林魔東躲西藏地生活那麼多年,此刻才真正明白一個在地獄中極爲膚淺的道理——只要你夠強大,你能推倒任何人。
好像一直讓他顧慮的一堵牆,在這次戰鬥中被瓦解掉了。加林魔依然膽小。可屬於惡魔血液中對戰鬥的渴望。在一點點地甦醒了。
樑小夏似乎也知道他的偷看,什麼都沒說,只在他醒來的第一時間與他簽訂了對惡魔具有約束效力的主僕契約,便將他扔在一邊,撲入血晶堡中的收藏庫了。他的邪眼叔叔倒是拉着他囑咐了很久,大多數時候都在叮囑他關於自己的書的事情。直到最後他要跨過傳送陣上路,纔對他這麼說了一句:
“在外面混不比這裡,你要更小心。反正你逃命的本事一流。我不擔心,可你總該長大,該有點擔當了。我替你找了個好主人。路要怎麼走,還是得看你自己。記得,也許在那個精靈身邊死去,都要比你在地獄中活着光榮,她是幹大事的人。這點我不會看錯,將來你死了,說不定書裡還會記載上你的名字,讓你被世人銘記……”
邪眼後面說什麼,加林魔都沒記住,大約都是他將如何流芳百世之類的,不過叔叔看他的表情,總像是感覺他一定會死,在和他做最終的遺體告別似的。
誰說不是呢,去因加穆尼,根本就不可能活下來。
“要道謝的話,自己跟我來說,不要拜託別人,一點誠意都沒有。你在腦子裡不停碎碎念,害得我都沒法休息。還有,也許你不太瞭解精靈,我們的長耳朵不是擺設,這麼近的距離,你說什麼我都聽得見。”
樑小夏翻了個身,側躺着胳膊肘彎曲枕在頭下面,看起來窈窕而優雅,一雙翡翠般碧綠的眼睛盯着加林魔,似有不滿。
加林魔臉漲得通紅,在親眼見到樑小夏打敗黑暗大君後,他對樑小夏就很害怕,怕她哪天心情不好懲罰自己,也怕自己真的會像叔叔說的一樣死去。同時,對面前的女精靈,他又不受控制地生出嚮往與好感——她既強大,又美麗,好希望變得和她一樣。
“約爾.沙.特德拉…”樑小夏念得很慢,出乎意料的,她吐出嘴脣的,是加林魔無比熟悉的惡魔語,
“約爾.沙.特德拉,和你的叔叔一個姓氏,這是你的名字。”
過去的膽小鬼,現在的約爾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有名字了。
名字是高級惡魔纔有的東西,是實力和身份的象徵,是所有低階惡魔想都不敢想的奢侈代號,沒人替他起名字,甚至沒人想過要替他起名字,連他的叔叔都覺得,加林魔就夠了,膽小是他的特質,懦弱是他的本性,他不配擁有一個名字。
“放心吧,我既然給你起名字,就不會讓你死掉,你要相信我。”
回過神的約爾反應過來,望見的就是一雙正在看他的綠眸,盯得他心裡一緊。那雙眼睛透亮,深邃,蘊含不容置疑的自信與堅定,逼迫他無法不相信她的話。
約爾胸腔中的兩顆心臟不同步地跳動,彷彿一瞬間,自己的胸腔都被打開,任由熱血從心臟中噴涌而出,擠壓着流向全身的血管。
“…當然,你自己也要努力,別因爲別人叫你廢物就真的廢物。”
樑小夏說完這麼一句話,又翻過身去休息。天龍笑着看看這對奇怪的主僕,也躺下身,緊挨着樑小夏休息。只剩下加林魔一個人,愣愣的望着洞外刀割般的旋風,出神發呆。
此刻,狹小山洞中的幾個人都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懦弱無能的惡魔,會在將來統治地獄將近四十萬年,甚至比樑小夏坐在精靈女王位置上的時間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