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個宏偉的競技場,大家儘可以在那裡進行奪取勝利的較量,但必須老老實實地遵循比賽規則。
——《日瓦戈醫生》帕斯捷爾納克
樑小夏弓中飛出一道光箭掃過涅滋站立的位置,卻只擊中一個虛影,擦起勁風戳入草皮下的泥土中。
狂風混亂地貼地颳起,她血紅的殺戮左眼中沒有一丁點涅滋的蹤影,精神散出去也無法找到涅滋的蹤影。不是因爲速度過快眼睛無法捕捉,而是真正的消隱無跡,那個行動敏捷的小姑娘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未給樑小夏留下一丁點提示。
只涅滋的這一手本事,樑小夏就知道自己遇到真正的對手了。
幸運右耳猛地一動,樑小夏急忙側滾,黑暗中伸出一隻五指併攏如刀的小手,擦過她的胸脯,法藍上的銘文陣自動防禦,耳邊傳來的是硬物刮擦相碰的咯咯聲,在黑暗中擦出火星,外袍被撕開一個大口子。
樑小夏側身一踢,卻踢了個空,弓拉滿射向空中飄浮的那隻手,銀白色箭支穿過草叢未曾停頓,撞在法術結界上碎成一片銀色光點。
那隻小手又不見了,四面八方的野草像是被無形氣刃割開,斷開的枯梗漫天飛舞。樑小夏脊背繃緊,閉上眼睛豎起耳朵仔細感受涅滋的位置,只能聽到黑暗中枯草交纏摩擦的嘩嘩聲,胸腔內自然之心急劇跳動的砰砰聲,再無其他。
涅滋的隱匿水平完美無瑕,甚至連一點高熱的體溫都沒有,就像是結界內隨意流動的風,無形無蹤。
樑小夏全身皮膚都發緊。握緊手上的弓蓄勢待發。
狂風暴雨般的攻擊突然降臨,兩隻小手只有在攻擊時會顯露。狠狠刺向樑小夏胸口,脖頸,腹部和眉心,樑小夏的幸運右耳熱得發燙,十次攻擊她只能捕捉到兩次。剩下八次只能靠法藍抵禦。飛出的箭盤旋在樑小夏頭頂,尋找目標蹤跡,卻總是比攻擊她的小手慢了一步,一次次穿過只剩殘影的空氣。
那個可怕的小姑娘到底是幾階的黑暗刺客。五階,六階,七階。還是八階?
樑小夏抵禦得極爲吃力,她毫不懷疑,自己衣衫下一定是一片指甲蓋大的青紫,意念控制的箭增加到了五十支,幾乎織成一張覆蓋整個結界內空間的箭網。卻捉不住涅滋的蹤影。
“大姐姐,還有招數嗎?若再不用出來,你就沒機會了。”
小女孩甜而清脆的聲音完全無法判斷來源,樑小夏本已張開五指凝出紅色閃電準備致命一擊,聽到涅滋的話卻又散掉了手中的閃電。
紅色閃電威力雖然很大。卻是以透支生命爲代價的,樑小夏即使有綠色霧氣滋養自己。即使是壽命悠長而堅韌的耀精靈,也不想太過依賴這種極端手段。因爲無法戰勝對手,轉而用人類的手段打贏一個暗精靈,是她作爲精靈弓獵手的最大恥辱。
涅滋也發現了樑小夏的動作,在無形的黑暗中輕蔑一笑:
“既然這樣,遊戲時間結束。”
新一輪更加瘋狂的攻擊發起,樑小夏被撞得左搖右晃,根本來不及躲避,緊咬着牙硬抗涅滋的攻擊,感覺自己像是在同時和幾百個刺客作戰,只爲在涅滋每次攻擊時出現的一瞬間捕捉到她的蹤跡。
沒有絢麗的法術爆炸與華麗的攻擊招式,涅滋的攻擊甚至是不可測的,只有不停憑空出現的手刺向樑小夏,每一次攻擊都是實實在在的聚力一擊,毫無花俏。她手上的力度也越來越大,疼得樑小夏身體發麻,就像在被一柄螺旋刀來回凌遲。
樑小夏操控的精神之箭已經接近百支,穿梭的箭凌厲割開任何一處可能躲藏的伏草,地裡長滿的熒光菇也橫七豎八地被箭風壓倒。龐大的箭雨籠罩在她身體周圍,密密麻麻地來回穿插,土地上留着箭支擦過的深痕,涅滋攻擊時的產生的氣爆使碎石翻起,長長的野草只剩四分之一,枯黑的細莖刺頭般紮在地表,兩人摩擦在亂流風暴般不停對抗的戰鬥中。
汗水從鬢角邊淌下,順着下巴滴在地上,樑小夏張開嘴急促呼吸冰冷的空氣,雙腿雙手都在控制不住地細細顫抖。
不行了,快要脫力了。
精神之弓在手上微弱一閃,又恢復光亮。涅滋終於等到了樑小夏的極限,嘴角殘忍地勾起,右手手臂屈起,在虛空之中露出了身形。
最後一擊,凝聚全身力量,涅滋要那顆心爲她停止跳動。
涅滋尖銳的指峰從樑小夏右側上空向下擊出,斜斜穿過樑小夏領口露出的肌膚,插入樑小夏的身體。
指尖刺破了皮膚,穿過紋理密實的肌肉,擦過堅硬不折的骨骼,穿過樑小夏的肺臟,直伸向她胸腔中跳動的自然之心。這肉體的觸感真實而美妙,涅滋情不自禁地顯出自己的身影,再不掩飾她對戰鬥瘋狂攫取般的渴望,臉上的表情扭曲着微笑,對上樑小夏疼痛蹩眉的表情,想要將她臨死前最後展現的真實面孔記在心中。
涅滋孜孜追求的答案,就要揭曉了。
她插入樑小夏身體的手臂也在顫抖,激越而躁動地顫抖,隨涅滋此刻的心情一起達到最高點。涅滋不關心黑暗同盟會的什麼計劃,也不關心對方到底是白精靈還是別的什麼生物,她只要自己認準追求的東西,只想留住此刻的感受。
爲了這絕頂興奮的一刻,爲了打破無趣的假象,她才活着。
這就是涅滋存在的意義。
也許,下一刻,明天,涅滋在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后,又得去尋找新的玩具了。
涅滋伸開的指尖已經碰到那顆砰砰跳動的心了,再近幾釐米,再不到一微秒。就能按在自然之心上,讓她將樑小夏的心完全握在手中。從她的身體裡取出來…
樑小夏等的就是這一刻。
當對方的手臂碰到身體,最後一刻顯露身形時,樑小夏的雙手同時也抓上了涅滋的肩膀,收緊的手指扣攏在涅滋肩上的肉內,直接捏碎涅滋肩膀的骨頭。用力向地上壓去。
只差那一瞬間,涅滋沒能夠到樑小夏的心。
入肉的穿刺聲齊齊響起,涅滋小小的身影被無數堅硬的長草穿過紮成了篩子,牢牢釘在地上。擡着一隻沾着滴答淋漓的純金血液的手臂,錯愕地看着樑小夏。
“——是——箭——?”
扎穿她身體的草上全都附着着一層銀白色的光,硬如刀林。有着箭一樣筆直挺韌的銳鋒,染滿了涅滋自己的血。
涅滋看着這些枯草上附着的白光消失,失去支撐後又軟軟隨風彎曲搖擺,甩掉一顆顆血珠的樣子,再無法控制。張大嘴咯咯笑了起來。
整個戰鬥,她都在牽着樑小夏走,涅滋以爲自己勝券在握,磨死樑小夏不過是早一刻或晚一刻的事情,卻沒想到。一個弱勢的弓箭手能在必敗的局勢之中,用自己的命下套。賣給她一個真實的破綻,反而硬硬掘出一條反敗爲勝的生路出來。
一個瘋狂得無所顧忌,一個瘋狂得冷酷殘忍,齊齊將命放在戰鬥臺上,一較高下。
八階刺客,輸在這種同樣瘋狂的人身上,涅滋並不覺得冤屈。
獨屬於女童的尖細而甜脆的笑聲放肆地迴響在結界內,涅滋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感覺今天真是開心,意外一個接一個,她最後居然還輸掉了。
從涅滋有記憶起六千年來,獨屬於今日是個值得高興的時候。
“大姐姐——你可真夠狠的——用自己的命做誘餌——”
涅滋笑完後,樂滋滋地看着樑小夏的臉,一點都沒有被打敗的惱怒。
樑小夏嘴角淌出一絲血,一隻手按上鎖骨上拳頭大的傷口,另一隻手強撐着壓在涅滋頭頂,逼迫她簽訂了限制條件最嚴格的主僕契約。
直到金色符號隱匿在涅滋額頭上後,樑小夏才知道與她戰鬥的是一個活了六千年,受到不老詛咒的八階幻影刺客。
同樣的等級,不同的職業,樑小夏不得不感嘆,她在沒有用紅色閃電下勝了涅滋,實在是險而又險的。
涅滋被樑小夏抱了起來,軟軟的小身子上全是破洞,處在垂死邊緣。
樑小夏一邊給涅滋輸送綠色霧氣,又連續給涅滋喝下好幾瓶治療藥劑,她才勉強看到涅滋失血過多而發灰的臉色變得正常了些。
將涅滋勉強處理到暫時死不了的狀態,樑小夏又開始閉上眼治療自己身體內的傷。涅滋最後一擊讓她徹底感受了一把被掏心的感覺,疼得整個身體像要撕裂成兩瓣。內臟、骨骼與肌肉都受傷嚴重,幸好綠色霧氣足夠逆天,一點點地幫助樑小夏修復彌補她身體嚴重的傷勢。
涅滋以爲她在賭命,可樑小夏清楚,她根本不會死。沉寂在自然之心中龐大得能毀滅整個萬有城的紅色電流纔是她的最後殺招。若她真的趕不上涅滋的動作,暴虐的電流也會在對方的手捏住自然之心時給予最後的致命一擊。當然,若真的發生那樣的事,涅滋必然會死,樑小夏自己恐怕也只剩一絲小命了。
地下城的夜幕散去,遮蔽整個黑暗天空的斑斕極光又一次輕輕籠下,照在封閉的法術結界外面,形成一個巨大的流光半球殼。
治療的時間極爲緩慢,十幾小時後,樑小夏睜開眼,看着懶洋洋的躺在血泊中,腦袋依戀地枕在她腿上的小姑娘,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推醒涅滋,將她抱了起來。
樑小夏向着涅滋又輸入了一些綠色霧氣,看到暗精靈閃爍着頓悟亮光的一雙眼睛,輕輕說到:
“涅滋,其實,真正的誘餌是你。”
樑小夏從不曾推拒涅滋的親近,笑眯眯地接受涅滋粘膩在她身邊的行爲,不顧身份暴露的危險把涅滋收在身邊,不管是在涅滋的身份被發現前,還是她成爲樑小夏新的契約奴隸後。
可只有她自己明白自己的打算,同樣看似危險而有深意的舉動,前者來自於她刻意的放縱,後者則起源於對潛在威脅的進一步扼殺。
涅滋只是不開口說話,卻一點都沒隱瞞過自己黑暗同盟會成員的事實。甚至有好幾次在樑小夏眼前把玩那個小徽章,想逼得樑小夏自亂陣腳,主動找她麻煩。
黑暗同盟會在尋找失蹤的白精靈,這事情在地下城沒人不知道。樑小夏也知道,她目前還不足以和整個黑暗帝國對抗,可她依舊打算改變這個局勢。
儘管黑暗同盟會還未來得及真正傷害過她西晶的子民,單利用苦棘設陷阱,逼得苦棘死亡一點,就足夠樑小夏恨那幕後的黑手一輩子了。
直到現在,她想到苦棘時內心還會感到酸苦地空落。招惹她親近的人,一個都別想好過。
“是——是——大姐姐,我會乖乖當餌的。”
涅滋甜甜笑着,長長雙耳彎折,小手在樑小夏的傷口周圍摩擦,“可我不保證,自己能不能忍住不變成食人魚,吃掉你的收穫哦。”
“隨你。”
樑小夏也知道涅滋是什麼性子,想要扭轉涅滋六千年醞釀的扭曲性格,讓她變成個一心向善的正直好兒童,不如讓她想辦法去找傳說中的神比較靠譜。
撤掉結界,樑小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站在不遠處大石頭邊的三個蜥蜴人。
馬塔基尼臉黑如鍋底,手指攏在長袍下,幾乎快將關節捏斷了。
他在給樑小夏的結界法術卷軸上下了一個微小的觸發跟蹤咒語,爲的就是防止這一天。作爲法術卷軸的製作者,結界外殼無法對他遮蔽內部發生的景象。所以,當馬塔基尼感應到被使用的卷軸時,匆匆沿着記號趕來。
可他看到了什麼,自己的笨女兒將箭甩得漫空飛舞,然後不管不顧地被一隻利劍一樣的手插進身體,拼了命,以傷換傷想致對方死地?
樑小夏看到洛基站在一旁幸災樂禍的樣子,扭頭又看到跟在馬塔基尼身後,法唱學徒穆爾賽特見到她雪白皮膚長長四耳時驚訝得快脫臼的下巴,頭髮瞬間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