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論是那些缺乏意志力的弱者的藉口。
——羅曼.羅蘭
解除神留下的禁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任何一點點的疏忽與不濟,都能瞬間葬送遺棄之地所有人的性命,將這個神奇的世界推向湮滅虛無。
樑小夏耐着性子,休養到精神飽滿,活力充沛,穿上最正式的服裝,在清晨打開了窗戶,深吸一口帶着寒意的冷氣,望向白弦塔下方鬱鬱蔥蔥,雖不茂密卻略顯雛形的森林。
就是今天了,她握着幾千人的性命,握着遺棄之地的一草一木,成功或者毀滅。
“夏爾主人…”
斯文敲門進入,手上提着一個袋子,看到樑小夏身着華貴美服,髮絲梳得一絲不苟,戴着鉑金額冠,面朝窗外的樣子,動作微一頓。
原來,她已經長這麼高了。
“斯文,是來做預言的嗎?請吧…”
樑小夏扭頭看着斯文一笑,指了指房間中央的空地。
斯文只瞄了一眼懸在不遠處嚴絲合縫的暗藍色水晶棺,收回視線,四個蹄子穩立在地上,從袋子裡拿出很多樑小夏看不懂的零零碎碎的東西,攤開依次擺好。
正式的預言玄奧而複雜。
斯文先用一個純金的水盆淨了手,同時要求樑小夏也將雙手洗淨,反覆三次後,點燃好幾根長短不一的蠟燭,將坐在地上的樑小夏圍在燃燒的蠟燭中間,並強烈要求她閉眼,不叫停時絕不能睜開。
空氣中傳來多變的香料味道,樑小夏感覺自己被從頭淋了個溼透,長髮被剪掉了一縷。很快,她開始覺得淋在身上的水像有自主靈魂一樣。穿透衣服滲入身體,順着血液一起流動,匯入自然之心中隨着自己的脈搏“砰砰”跳動。
“斯文…”
樑小夏有些緊張地喚着斯文,想睜開眼看看,記得斯文的話又將眼睛閉緊。
“很快就好。”
斯文睜開眼。眼中白色的濃霧散去,看着樑小夏頭頂,嘴脣快速念動着,隨着不知名的音符一個個從嘴中吐出。還有嫋嫋白煙順着他的嘴角流出。
時間頓了一秒,蠟燭尖溫暖的橙黃火苗瞬間變成了慘淡的蒼白色,爆出噼啪的蠟花。
斯文看到的。是樑小夏頭頂倒懸的鏡子,乾淨清透的鏡子像另一個世界的窗口,忠實倒影其中景象——開着血花的樹,一團團的白霧,綠色的幽光。還有灰色的天空與深沉的黑色土地。樹下,站着一個淡金色的虛影,倚靠在鮮紅的樹幹上,朦朧欲散。
空氣中的芬芳像是都被斯文吸進了肺裡,香味瞬間沒有殘留。
樑小夏覺得自己頭頂陰森森的。全身都冷得像墜入冰窖,她聽到不遠處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好了,睜眼吧”一個虛弱的聲音伴着水聲一起傳來。
樑小夏再睜開眼時,環繞她身邊的蠟燭都熄滅了,正向空中散着不停變換的灰煙。斯文額頭上全是汗,雙手指尖也在滴汗,打在地上溼了一大片,白色的馬身盤坐在一灘水中,肌肉抖動抽搐着。
“你還好吧?”
樑小夏嚇一跳,急忙拿水餵給斯文喝。在斯文擡頭時,她驚駭地發現,白了…斯文的眼睛全白了,瞳仁中的色彩消退得一乾二淨,像兩顆潔白無瑕的石膏球,鑲嵌在眼眶中,再無生命迸射的晶亮色彩。
“斯文!你的眼睛!”
樑小夏握住斯文的手,急忙要給他身體裡輸送綠色霧氣,被斯文輕輕撥開拒絕。
“夏爾主人,別擔憂我,你該恭喜我纔對。這是我完全融合波菲特的言靈之嘴的標誌,獲得命運之神認同的殊榮。命運之軌,從此在我眼前,再不能遮掩一絲一毫的秘密了。”
白眼珠轉了轉,斯文很開心地一笑,這個無光的笑容落在樑小夏眼中,感覺就像是被刀捅了一樣。
“以失明作代價去探索命運,這是什麼蠢事情!斯文,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樑小夏感覺自己要被氣瘋了,手抖得恨不得將斯文吊起來打一頓讓他開竅。本以爲斯文還是會像以往神棍一樣胡扯一番,自己也不過是隨便聽聽別辜負他的心意,可若是知道替自己佔撲一次,斯文會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她寧可一輩子都不要知道自己的命運。
“我也沒想到…夏爾主人,這還真是意外的驚喜。”
斯文笑着對上樑小夏的臉,眼角都擠到一起了。樑小夏能分辨得出,斯文真的是…開心地、真心實意地、沒有一點抗拒地覺得自己失明是個好事情。這笑容看得樑小夏胃疼。
氣哼哼的樑小夏感覺,天還未亮就遇到這事情,搞不好今日的破除禁制也不會順利進行。
“夏爾主人,相比較我,我更擔心的是你。你的命運…”
“擔心什麼,我再傻也不會像你一樣把自己眼睛弄瞎,還有比這個更糟的麼!”樑小夏氣還沒緩過來,聽斯文又說到“命運”,一口氣憋在肚子裡,發不出來咽不下去。
“真的很糟。夏爾主人…我看到的是十年後你的命運,十年後…十年後…你已經死了。”
斯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憂愁地倚靠在樑小夏肩頭,說完話後開始深深吸氣,彷彿用盡了所有勇氣。
“什麼,我死了?”
“嗯,命運的鏡像向我顯示的是死亡之海,十年後的今天,你就在那裡。”
“哦,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樑小夏點點頭,把斯文架起來,臉上沒有恐懼也沒有驚訝,只是很平淡地迴應了他。
“夏爾主人,你就…你就不擔心嗎?十年後你可是會死的啊!”
聽到樑小夏沒什麼語氣的回覆,輪到斯文着急了。融合波菲特的言靈之嘴後,所有人的命運都像是鎖在櫃中的珠寶,只要他付出代價,一定能夠打開櫃子看見。樑小夏的命運,也會因此而百分之百準確。
也就是說,她在十年後,是確定,一定會死的,沒有一點意外可能。
“你的預言能看到我怎麼死的麼?“
“…對不起…夏爾主人,除非我知道你是哪一天死的。“
斯文搖了搖頭,突然覺得自己儘管能看到命運,依然不是萬能的。因徹底融合言靈之嘴而產生的喜悅心情瞬間都消散了。
“那就是了。“
樑小夏摸了摸斯文腦袋後溼漉漉的馬尾辮,釋然一笑:”斯文,雖然我還年輕,可我已經有很多次瀕臨死亡的經歷了。我不是神,我也恐懼疾病,衰老和死亡。可不管我如何害怕,還是如何勇敢,死亡都在等我,不會因爲我更害怕而被迴避,也不會因爲我的無畏英勇而赦免我。
既然如此,我爲何還要害怕它?爲何還要特殊地面對它,反倒顯得它像個真正值得較量的對手一樣了?“
斯文聽着樑小夏的話,不再勸慰她替她擔憂,自嘲地搖了搖頭。
她有一顆強大的,堅定的心,不會被命運左右也不被命運撼動的心。和這樣的一個她相比,自己其實才真的是懦弱吧。
馬人們都被命運的鎖鏈束縛得太緊了,少了活着的激情,也少了死亡的勇敢,就像一羣只爲完成“活着“這一任務,證明自己精確地沿着命運的軌跡轉動一圈的傀儡。
樑小夏將斯文送回房間,重新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衣衫,低頭進門時鼻尖差點撞在鏡月胸口上。
“天!嚇死我了!“
鏡月無聲無息,只是盯着她看,眼中暗藍的光芒像會讓靈魂陷入其中,永遠迷失其中的夜空,他湊近樑小夏,聲音低沉地對樑小夏耳語,像一場刺骨的冰入骨髓的寒流:
“小夏爾,你沒有你幻想的豁達,你只放下了自己,還沒放下別人。
至少,你沒法讓自己不在乎別人的死亡…你愛的人,愛你的人…做事前多想想吧
——走了。“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樑小夏心中默想着:“是的…我知道受傷的痛苦,我知道如何痊癒,我準備好了這世上一切的事情,除了你。“
遺棄神殿外,樑小夏最後一次親吻了母親,摸了摸泥球的額頭,甚至狠狠地擁抱了一下擔憂的雷諾,就着擁抱的動作腦袋擱在雷諾肩膀上對他說:
“你注意觀察,若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趕快帶所有人撤出遺棄之地。我吩咐涅滋在外面找了落腳點,你們可以暫避後重新回到普卡提亞去,有時俟保護,應該不會有大危險。“
“夏爾,你要幹什麼?交代遺言麼!如果還沒準備好,我們可以改天再開始,你決不能勉強自己。“
雷諾臉立刻寒下來了,抱住樑小夏的手臂幾乎快將她勒成兩截。
“我們不會等到最合適的一天的,就今天。雷諾,答應我,若我死了,不管再如何困難,你都要帶領精靈族走下去。我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你,就在我房間的箱子裡。“
“閉嘴!別想把你的責任推脫給我,如果你死了,我就去地獄把你逮回來。“
“好吧好吧,我會爭取別那麼容易死掉的。“
樑小夏笑着掙開雷諾的懷抱,對着遺棄神殿臺階下等待的所有人揮揮手,從容踏進了神殿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