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石頭,便應當做磁石;如果你是植物,便應當做含羞草;如果你是人,便應當做意中人。
?——《悲慘世界》雨果
從女王陛下的死亡,到大公主被極爲危險的紫紅色火焰燒成一具焦黑的屍體,前後不超過三十秒。兩具屍體倒在地上,一具青黑僵硬,美杜莎女王面色發藍,嘴邊淌出一絲血,安寧地坐在王位上,已然停止心跳和呼吸。另一具焦黑髮糊,大公主身上的紅衣服被燒得發出陣陣惡臭,貼在她黑透的皮膚上不分彼此,曾經成熟妖媚的軀體此刻卻噁心得周圍的人都捂住口鼻,連連後退。
樑小夏回頭觀察跟在自己身後的印遐,還有最小的四殿下,剩下的兩位美杜莎皇室成員面色麻木,一點悲慟的感情都沒有,印遐平靜地看不出心中所想,好想一切都和她無關一樣。虎人所扮的四殿下甚至對着大公主的屍體嘴角翹起,眼中是赤裸裸的嫉妒快意。
這景象真讓人心寒。
樑小夏記得自己曾經看過一本黑色封皮的書,介紹地下城中生存的一種深寒毒蛇——這些蛇長着突出下顎的兩根長牙,平日只吃昆蟲和小型鳥類,在交配期開始爭奪交配權時,會突然向自己身邊的直系近親下手,用長長的尖牙從背後咬住蛇羣頭領的長頸,爭鬥到整個族羣只剩寥寥的幾條蛇,確定頭領地位後,才慢慢恢復血腥爭鬥,開始繁衍生息——這種感覺,正是整個美杜莎王室族羣給樑小夏帶來的感覺,每一張寧靜無害的面孔下。都深深藏着隨時刺出的刀鋒,沒人能被相信。也沒人能相信別人。
信任在血腥城堡中是件買不到的奢侈品,樑小夏忍不住看了一眼身邊的印遐,努力猜想埋藏在三公主印遐下的本尊,對自己到底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假意。
想到這裡。樑小夏不着痕跡地和印遐拉開了一點點距離。
親王殿下臉上掛着滿臉淚痕,一步步走向樑小夏和印遐,臉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男暗精靈暗色皮膚在燈火明明滅滅的禮堂裡看起來詭譎僵硬。聲音也啞然乾澀,嘶嘶聲清晰地在幾人耳朵旁迴盪。
“姐姐,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孩子們的。”
樑小夏看着這個並不瘦削的男性暗精靈所扮演的親王殿下,看到他淚痕下竭力掩飾的惡意與快意,明顯地分辨出,在這一刻男暗精靈的本性和親王殿下的性格融合了。一具身體裡的兩重人格都想除掉樑小夏,不過親王想要殺死的是有順位繼承權的二公主。男暗精靈想殺死的是暗精靈們的天然敵對者耀精靈。
“舒爾殿下,恭喜你,即將成爲新的女王陛下。”
親王殿下端起空的水晶杯,走到死去的女王陛下身前,鋒利的指甲輕輕在她手腕上一劃。銀色的血液就順着杯壁流進杯底,和原本西德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將杯底鮮豔的紅色衝成了淡淡的粉色漿液,一絲絲攪拌在銀白色中間,緩緩在杯中旋轉。
燈光昏暗,禮堂邊的窗扇被暴雨前的風吹得撲棱棱作響,隱約的雷鳴聲傳入黑紅相接的血腥城堡中,敲在鼓膜上嗡嗡作響。十二個人中還剩下的所有人都站着旁觀樑小夏,沉默不語地等待她的選擇。
樑小夏眼看親王殿下向她遞來的水晶酒杯,不知該接還是不該接。
澤德奉勸過,讓她不要抵抗,誰遞過來的酒都要喝下去,可樑小夏不太確定澤德是不是清楚,現在舒爾公主的姨媽想要她喝下的,是被毒液感染的血酒,喝完了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立即死亡。
在樑小夏猶豫間,旁邊的四殿下終於按耐不住,抽出一柄紫金色長劍,急急對着親王殿下胸口刺出去,卻被親王手臂一甩,拳頭打在脖子上直接將四殿下抽了出去。
親王殿下這一抽擊使得四殿下從臺階上摔下 。四殿下滾動好幾圈,胳膊上和肩上的鑲金飾品蹭爛了一大片下面的地毯,也掛破了他的皮肉。四殿下趴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和食物的混合物,之後開始低聲呻吟着,捂着脖子不停向外吐血,眼看是沒有多久好活了。
“蠢貨,美杜莎的國度只有女王,沒有國王,即使整個皇室的女性死光了,也不可能有男性獲得女王纔能有的黑暗右瞳。
你,從來都沒有機會。”
親王殿下另一隻手端舉向樑小夏的酒杯卻穩穩的,一滴都沒有灑出來,他嘲弄地看了一眼最後斷氣的四殿下,又扭頭向樑小夏邁向一步,眼中笑意明顯,似乎是在問樑小夏:“你敢,還是不敢?”
印遐突然從背後抱住了樑小夏的腰,臉埋在她的長髮中深吸了一口氣。那雙細細的人類胳膊環在樑小夏的胸下,勒得她略感窒息。
修長細白的手指按在她手背上,五指扣住樑小夏的雙手,輕輕搖了搖後鬆開。
貼得極近了,樑小夏才能聞到印遐身上的香味,淡淡的冷香,永遠清幽疏離的味道,熟悉得她刻骨難忘。似曾相識的動作,似曾相識的擁抱,一切都將印遐的身份指向一個她無法忘懷的人,可這結論荒謬得她無法接受。
如果是,鏡月是怎麼做到的,瞞過整個血腥城堡的禁制,變成一個長髮藍眸的少女出現在她面前。
如果不是,這個和鏡月極爲相像,連習慣與動作都極爲相似的女子是誰?爲什麼自己碰到她時會出現如此無法抑制的悸動,她爲什麼又會那麼照顧自己。
印遐到底是不是鏡月?
樑小夏盯着少女暗藍色的深邃雙眸,想從中看出對方的想法,卻一無所獲。印遐的眼睛和鏡月一樣,時而濃如重墨,時而透亮如星,卻永遠都無法讓外人窺知內心的想法。
“我來替她喝吧。”
印遐趁着樑小夏對她身份迷惘困惑時,鬆開圈住樑小夏的懷抱,輕輕接過親王殿下舉在空中的酒杯,向着他微微舉杯致意。
“不照劇本演好嗎?我記得最後應該是你殺掉我。而不是現在就被我毒死。如此輕鬆得來的勝利讓我感覺很不好意思啊。”
親王殿下從錯愕中回過神,玩味一笑。嘶嘶說着,雖然表現得很是猶豫,卻完全沒有阻止印遐的意思。
“打敗我的不是你,是她。我答應過守護她,就絕不會食言。若永遠能夠勝利,一時的輸贏又何妨?”
三個人成三角形位置各站一邊,印遐眉眼鬆緩,長髮隨着仰頭動作細微擺動。勾起嘴角,對樑小夏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
在場同時看到她笑容的人都愣了,明明是完全不美的普通容顏。卻輕易地奪走所有人的注意力。親王殿下看着這樣的笑容,忽然有種感覺,面前的人該是個清朗疏華的男子,優雅清貴地端着一杯酒,像端着自己引以爲傲的風度和溫柔。毫不後悔爲保護自己所愛的人付出的一切。
親王殿下扭頭看了一眼同樣震驚的樑小夏,看到她眼中除了震驚還有疑惑、感動、羞怯等種種情緒的樑小夏,望她精緻的容顏眉眼,看她像完美寶石一樣的綠色眼眸,不禁有點羨慕。
男人女人又有什麼關係。
被這樣的人愛着。大約是幸福的吧?
樑小夏聽不太懂兩人之間的美杜莎語言,卻也明白將要發生什麼。就因爲明白,所以心思複雜得一言難盡。
她不知道,這世上原來真有人願坦然替她去死,毫不後悔地擋在她面前爲她付出生命。雖然一切都是在演戲,可她還是覺得溫暖得很不真實,一顆心就像是被溫暖地捧起來小心呵護着,流動暖暖的感動。
一顆已經堅硬如鐵的心,被輕輕晃了一下,發出一聲輕鳴,脆脆地告訴她
——你慌了。
樑小夏忍不住捏緊了自己的手指,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終究,鐵還是鐵,不會因爲一時感動而軟弱融化。
印遐的感情是對着二公主舒爾的,不是她,樑小夏分得很清,也瞬間有了主意。
一瞬間,酒杯又換了主人,動作迅速搶過酒杯的樑小夏死迅速倒退着與所有人拉開距離,盯着印遐的眼睛,不想錯過她面容上的每一分表情,慢慢的,動作極爲輕緩地舉起酒杯,眼看着印遐,一仰頭喝了下去,直到一滴不剩。
樑小夏的身體隨着酒液的下肚冷得刺骨,喝下同族的血液讓她難受地再發不出聲,嘴脣紫得發黑,只來得及小聲哼了一下,就從地上倒了下去 。
她失算了。
毒藥見效太快,只給了她一秒的自由。樑小夏滿意地看到了那雙暗藍瞳孔瞬間凝縮,卻來不及看之後眼睛中流露的情感,所以也無所判斷印遐到底是不是鏡月。
印遐急忙接住樑小夏的身體,緊緊抱住她,蒼白的臉上顯出一抹濃重的紅暈,似乎有一聲細細的悲鳴從她嘴中吐出,卻低得讓人抓不住。
印遐懷中的耀精靈女子美麗嬌嫩,卻並不讓人感到脆弱。她閉着眼,安安靜靜地不發出一點聲音,臉色迅速轉青發藍,身體在他懷中一點一點地僵硬。
明明寒冬已然過去很久,血腥城堡中燈火昏黃溫暖,禮堂裡也沒有刮低溫的風。印遐卻覺得,有寒氣在一絲一絲鑽進她的身體,穿過她的騎裝,穿過骨骼和肌肉,凍住她的心靈。
意識中的江河洶涌奔流而去,整個世界全是慘白的冬天,狂風捲起咆哮的血花奪走她所有溫度,無數把風刃圍在她身邊,一刀刀凌遲掉自己,將她凍在千年冰川中永遠不化。
夏爾,你真狠。
對愛你的人,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懲罰更讓人絕望難過?
沒有,一樣都沒有。
印遐看着那樣的臉,看着樑小夏緊閉的眉眼,突然弓腰,單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痛得不停急促呼吸。
還好,她還有機會,一切都沒結束。
好久後印遐才擡起頭,擡頭看向笑得溫和的親王殿下,暗藍色眼睛中沒有一絲光芒,黑得恐怖,聲音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靈魂,幹得沒有一點水分:
“麻煩再給我一杯酒,她在等我去陪她。”
“總覺得你該突然發狂,殺乾淨這裡所有的人才是正常表現吧?看着你溫溫吞吞的性子,我都替你着急。喜歡的就該去搶來,磨磨蹭蹭的,讓我看着想打人。”
親王殿下不喜的耀精靈死了,以往在最後時刻總會打敗他的印遐也準備去死,只剩他一個享受勝利果實。雖然這纔是正常的故事發展,暗精靈望着印遐的腦袋,看不清她低垂頭顱,被長髮掩蓋下的表情,突然覺得這樣的勝利乾巴巴的。最終能夠得到的一千血石也變得沒意思了。
可親王殿下沒必要和勝利過不去,將到手的果實拱手相讓。他神色複雜地給印遐又倒了一杯血酒,眼看着黑髮少女將酒喝了下去。
“對我來說生活中最重要就是她,等到了她,我也該離開了。
再見。”
印遐飲完了血酒,脣邊沾着銀白色漿液,她低下頭在樑小夏嘴脣上印了印,溫柔吻掉了她嘴邊的水印,又輕輕一咬,隨後緩緩倒在樑小夏身上。
親王殿下則因爲印遐的話語嚇得大驚,急忙去抓印遐的衣領,咆哮着問她:“你知道離開血腥城堡的方法對不對,對不對?快告訴我!快說!”
可還是晚了一步,印遐正趴在樑小夏胸口,呼吸驟然停止,少女黑色的長髮與她金色的長髮混在一起,難分彼此。
“該死的愛情。”
扮演親王殿下的男精靈咒罵一句,第一次開始怨恨蛇毒見效太快,喪氣地錘了一下王座扶手,轉而一想又放鬆了。他們終將回到這裡,想要問清楚離開的方法不愁沒有機會。
對親王殿下講,當務之急,是解決掉在場剩下的所有人,體會一次做贏家的感覺。畢竟,除掉皇室的幾個人,剩下的幾個也很有對付難度,面對血石,誰都想笑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