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生存,就有一些需要,讓他爲自己去奮鬥吧。
——西塞羅
鏡月站在狼藉滿地的浴室中,彎腰一樣一樣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捏着手上式樣特別的箭與眼睛持平觀察,他很快對浴室裡曾經發生過什麼有了大致的猜測。
但還需要證實。
重新變爲黑色長髮的少女,站在整面鏡牆前,鏡月伸手抵住冰冷的鏡面,鏡中紫色漣漪層層泛起,藍眸少女的臉在漣漪中消失,換做了另一個安靜坐在椅子上,金髮碧眼的精靈。
一切幻境都在迷濛之神的掌握下,鏡像也算作其中一種,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均在他眼前重現。鏡月沉眼盯着鏡中的精靈,盯着她一顆顆解開衣釦,露出秀美的鎖骨與肩膀,心卻逐漸沉底觸礁。
鏡中的人兒從頭到尾一直沉默,像是在表演無聲的默劇,最疼的時候也不過是會皺着眉毛,死死地咬自己嘴脣,像是在和什麼惱人的事情較勁置氣,如果不看頸部以下的話。
一柄利刃,戳進又灼燒融化,一根手指,毫不猶豫地向自己進攻…血嘩嘩地向外流,手指上,手腕上,甚至鏡面都飆上了血,鏡中的精靈半身染金,搖搖欲墜,那雙清透的綠色眼睛甚至有一瞬間完全失去了光彩,變成了蒙灰的暗綠色。
鏡月顫抖着,咬着牙。感覺自己要看不下去了。
沒有比這更痛苦的懲罰,親眼看着她傷害自己,看着她在死亡的邊緣線上掙扎,眼前的一切對鏡月來說都太難忍受了。
當一切結束後,鏡月撐着鏡面的手掌猛然滑落,整個人都貼着鏡子跪在了地上,全身脫力。
他以爲自己對小東西的瞭解很多了,他以爲自己看見的就是她的全部,今日卻更進一步瞭解了小夏爾的本質。
夏爾很殘忍,幾乎沒有精靈會像她一樣。她對別人殘忍,對自己更殘忍。
爲了達到她的目的,一切都是可以扔出去換優勢的。哪怕她的命,她都敢拿來賭。
她又是很善良的精靈…
鏡月很明白,她冒這麼大的風險在自己的心口動刀子,到底是爲了什麼,爲了誰。
小心撿起地上的三支鋼箭。鏡月心中極爲矛盾,他真想現在就將箭折斷,又想永遠將這些箭珍藏起來,永不使用。
……
“…所以,那天的響聲,不過是我給自己動了一個小手術。取出心臟裡的東西帶來的副產品而已。”
回聲臉上的肌肉有點僵硬,樑小夏越是粗略地敘述,她表情越詭異。浴室牆上還留着一個霍霍大洞。副產品,騙誰呢?還有她身上都快凝爲霧氣的血味,小手術,說得真好…原來白精靈不僅會作詩歌唱,還都是玩文字的高手。
“別這樣看着我。至少,我活下來了。你該替我高興纔是。”
樑小夏大概向回聲講述了一下發生的經過,在鏡月幽暗的雙眸盯視中,不情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杯中的渾濁液體。
金血甲蟲做成的補血劑效果很好,失去的血成倍補回來了,可味道真的讓人很想嘔吐,像高濃血漿在舌尖翻滾一樣,樑小夏感覺自己一張嘴說話,噴出的氣息都是一股血腥味,實在是有些受不了。
黑髮的少女滿意看到她乖乖喝藥,向她嘴邊遞上一顆水果軟糖,指尖在樑小夏嘴角一揩,替她擦掉未盡的藥液,心滿意足地端着空杯子走了。
樑小夏眯着眼微笑看着鏡月端着茶杯茶盤離開,扭頭過來,又見回聲神色奇怪地盯着她看。
“怎麼了?”
“不,沒什麼。”回聲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起來:“突然看到那樣的印遐,有些不習慣。”
“印遐雖然看起來很冷,其實很好的。”
樑小夏點點頭,用力嚼着嘴裡的軟糖,嘴脣一動一動,眼睛裡的光柔而溫暖。
“可她只對你一個人好。”
回聲看着樑小夏躺在軟椅上,頭髮高高束起,背後靠着舒服的軟墊子,手邊放着半本未看完的書,身邊的小茶几上放滿茶點,照在她眼前的燈光明媚充足卻不刺眼,正適合閱讀——回聲再看看自己,兩手空空,連杯茶都沒有。
“夏爾…也許你會不高興,可我覺得作爲盟友或朋友,我有必要提醒你冷靜下來,暫時放開能讓你歡愉快樂的情緒,慎重考慮一下你自己的情況。
在苔暗城,暗精靈和人類的結合是非法的瀆神行爲,這不僅是我們所遵從的傳統規則,也是因爲跨種族的結合從根本上很難融洽地走在一起。壽命、文化、是非觀念…暗精靈和人類之間從沒有長久的可能,更糟的是,跨種族結合的後代,血脈也會因爲糅雜不純,出現極大程度排斥而難以存活。
當然,我並不是說所有不同種族間的戀愛都要用悲劇結尾,至少我知道一些獸人和人類就組成了家庭,生活得很好…可…夏爾,你畢竟是個精靈,一個耀精靈,你和一個人類在一起…不管怎樣,我希望你在決定前多考慮考慮。”
說話的回聲眼睛明亮地直視樑小夏,身體微微前傾,雙手微微捏緊,語句很慢,似乎在慢慢琢磨着該怎麼說,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和表情合適。
樑小夏並沒有因爲回聲的這番話產生不快,她在聽回聲開始引出話題的時候,就大約猜到了她想說什麼。樑小夏沒有打斷回聲,仔細聽完了她的勸告,真摯地朝着回聲一笑。
“回聲,我感覺得到你對我真摯的友情,這番話是不含任何陰謀詭計的,是真正站在一個朋友的身份上勸告我的,說明你將我當做了朋友。
在此我也可以告訴你,我,耀精靈夏爾,也將你,當做了可以開門相迎的友人。雖然我們不是生死與共的密友,可我們是可以互相稱對方爲朋友,分享一些秘密,在對方有困難時伸手援助的。
那麼,一個和白精靈關係融洽的暗精靈,在你們苔暗城的法典裡是怎麼規定的?一個和耀精靈做朋友的黑暗使女,在苔暗城的法典裡又是如何規定的?”
聽到樑小夏的問話,回聲啞了,感覺自己無法應答。
任何企圖幫助白精靈的行爲,在暗精靈中都被視作通敵叛國,任何和白精靈的走得近的暗精靈,都會被視作侮辱自己血統與祖先的罪人。犯下如此罪行的暗精靈地位越高,處罰越重。
回聲非常肯定,如果她敢公然承認自己和夏爾的友誼,被黑暗祭祀們抓去做肉體實驗是最好的下場…至於最壞的,歷史上還沒有她這樣的例子,神殿會有足夠的發揮空間用她開創足夠血腥殘忍的首例。
“我想,你也明白了。很多選擇不是我們一開始明白就不去觸碰不去做的,而是當我們發現事情已經發生後,才發現自己沒有回頭路,只能一直走到底。”
樑小夏愉悅地對了對手指,撐着下巴對回聲微微一笑,語氣幽幽地埋怨,又讓人無法忽視其中的甜蜜:
“我放不下印遐,也許這是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註定的,我們之間的事情,不像你看到的那般簡單,實在一言難盡。
我也放不下你的友誼,這一切也只能怪你,誰讓你最開始就在書店裡那麼好心地幫助我,提點我?”
被一雙綠眸坦誠地注視着,回聲完全反駁不了樑小夏,只得笑一笑轉變了話題:
“夏爾,你身體恢復怎麼樣了,對明天一戰把握大麼?”
“好了,實際上昨天就已經完全恢復好了,可還是被壓了一天,我感覺自己需要多碰碰弓練習一下,畢竟只有一次機會。“
樑小夏從自然之心中抽出的自然融塑晶石只有指甲蓋大,佔整個分量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一共填滿了三支箭的凹槽。她倒是很想多抽出一些再做更多特製鋼箭,可抽得多了,體內的紅色電流無處盛放,最後依舊會要了她的命。
“我還是無法相信,僅僅憑着三支普通的鋼箭,你就能打敗那一夥怎麼打都不死的人?雖然我沒有和他們交手,可我能感覺到,那個和你敵對的劍士非常強。看當時他和印遐的打鬥,大家就都知道他的實力了,簡直就是不死的怪物,速度還那麼快….“
“別小看這三支箭,它們並不普通,在你見到天龍之前,我就和天龍交過手了,而我手上的箭,也是我所掌握的天龍的唯一弱點。“
樑小夏拿出鋼箭,指尖輕輕摸過箭頭上已經變成暗綠色的凹槽,沉思了一會兒,擡頭又對回聲說到:
“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你口中不死的怪物,在外面的世界還有更多,天龍能來這裡,證明它們已經都來到了苔暗城……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趕快出去,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回聲,我想你不希望自己離開這裡回到苔暗城後,看到的是一座死城。”
回聲被樑小夏的話驚得頭皮直跳,正待再問,門外突然傳來一片吵雜的叫嚷:
“不好了,不好了,二公主殿下,三公主殿下,不好了!!西德將軍和人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