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樂與某些藥物相仿:要不斷獲得同樣療效,就必須成倍增加劑量;而增加的劑量中,就蘊含着死亡或呆傻。
——巴爾扎克
米伊戈爾陷入了世界上最美好的麻煩中。
一堆一堆的黃金擺在老龍的面前,連綿起伏的金山一眼望不到頭,純金光華繞花了他的眼,照得米伊戈爾臉上都黃如金箔,一片燦燦。
這些金子不是整齊碼在打開的大箱子裡供人觀賞的,而是以龍族最愛的方式堆砌——高高的金山上堆滿了金條、金幣、金沙、金皇冠和大寶石金吊墜,從山尖尖向下滾落時,會發出叮叮噹噹美妙的聲響,直到碰觸米伊戈爾的皮靴纔會停下來。
倒着走出困霧幻境,米伊戈爾見到的就是這麼粗暴盛放金幣的水晶山洞,死死堵住了他前進的道路,也堵住了他的眼睛。
金山的山脊上,高高坐着一個人,見到米伊戈爾後,立刻站起身優美輕盈跳落,降落在他的面前。
“米伊戈爾,你怎麼纔來,我都等了好一會兒了…路上遇到危險了?沒受傷吧?”
面前的精靈少女穿着一身簡單得體的熒白色長袍,寬寬的繡金腰帶將她的腰肢勾勒得纖細而脆弱,見到米伊戈爾安然歸來,她四隻雪白長耳輕輕顫抖着,臉頰上也帶着可愛的淡粉色,一雙大眼綠得清澈見底。
米伊戈爾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樑小夏,確定自己是又進入了一個幻境。
真正的精靈夏爾。從不會用這樣略帶撒嬌的口吻向他說話,也不會在他面前忐忑激動,更不會主動去拉他的手,上上下下檢查他是否完好無損——那是鏡月才能享受到的權利。
除了愛慕於他外,眼前的夏爾和米伊戈爾認識的真正耀精靈夏爾簡直一樣,一樣地倔強、堅強、驕傲,也一樣地會關心同伴,在微笑之下藏着一顆溫柔的心。
甚至說,面前的夏爾比他所認識的夏爾更加完美,因爲她喜歡他……她喜歡他……這正是米伊戈爾求而不得的東西。
米伊戈爾凝視着面前精緻得挑不出錯的精靈夏爾。看着她嬌羞垂頭,一瞬間恍惚了。
時間似乎又回到了他第一次見到夏爾時,他能感受到當時自己內心的驚豔。悸動,還有獨屬於龍族的強橫佔有慾,在靈魂深處肆意狂卷。
“米伊戈爾,你看這裡有好多好多金幣啊,如果咱們能把這些金幣都帶出去…”她的綠眼睛亮閃閃的。如同夏日被光芒照射過的翠葉,悉悉索索地在他心頭縈繞。
即使是真正的夏爾在這裡,也不會表現得比幻境中的夏爾更可愛了。
“夏爾,你喜歡我嗎?”
米伊戈爾抱緊了面前的精靈,感受到灼人的體溫與對方輕輕的顫抖,不禁深深地爲她的清甜味道所沉迷。
“嗯…”
羞澀的迴應如同天籟。在米伊戈爾的心底不斷迴響。
對米伊戈爾來說,這是一個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世界。
這個世界有所有龍族喜愛的東西,有所有米伊戈爾喜愛的東西……
當一個人所追求的一切。一個人所需要的一切,都能夠在某個永遠不會完結的幻境中實現時,他活着的意義還剩下多少?
米伊戈爾坐在最豪華的餐廳裡,享受美味佳餚與陳年窖藏;他翱翔於天際,在雲霧間穿梭迴旋;他盤卷着身子。用尾巴掃起大片金幣,享受着夏爾在他頭頂上一雙柔軟小手的按摩。
金山填補了他本性中對金銀珠寶的渴望。在他懷裡的小精靈填補了他對感情的渴望,像扔垃圾一樣到處隨意放置的奇珍利器滿足了他的獵奇心理,他看到了自己已經逝去的強大父親,看到自己親切好鬥的兄弟,看到久別的屠法雷斯,看到了龍族的和平與興盛……幻境完美替代了他的現實需求,並且還超出了他的期望。
在這世界中,他是真正的國王,統治着一切他希望統治的東西,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精神上永無止境地渴望,神奇地在此停止,不再滋長,蔓延。
這幻境是米伊戈爾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中,所遇到最厲害的敵人,沒有之一。
他連想打敗這敵人的念頭都沒有。
……
千鶴懸浮在高高的雲端,坐立於一片華麗柔軟的錦墊上,望着對面不遠處坐着的人,吃驚並且不安。
“放鬆,千鶴,我是來詢問你的想法,並不是想吃了你…因爲如果我想吃了你,就不會來詢問你。”對面一身純黑綢緞,長髮瀉地,面白如雪的女子俏皮地笑了笑,紅脣下露出一顆雪白的尖尖小虎牙,讓千鶴想到了某種吸食人血的毛絨小蝙蝠,同樣有種邪惡的可愛在裡面。
千鶴的靈魂混亂地緊張了一下,他按壓下不爭氣的心情,手上的動作卻越發恭敬,看着女子瞪大了眼,就差倒地跪拜了。
“死神大人,這只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能讓你看得上眼的。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個平凡又卑微的半精靈,不值得您如此親睞與示好。”
千鶴的聲音裡帶着不情願的味道,聽得塞西斯咯咯輕笑。
“我可沒看出你有多少平凡又卑微的心情,”黑髮女子換了個姿勢交疊雙腿,用前三根指頭優雅地從下面的托盤裡捏起一塊“小點心”,送入精巧可愛的嘴脣中,一邊吃一邊說。
千鶴聽着塞西斯嘴中的食腐聖甲蟲發出可憐的“嘰嘰”叫聲,看着眼前隨着咀嚼動作鼓動得雪玉可愛的腮幫子,硬是強迫自己挪開了視線。
“我從來不喜歡強迫別人替我幹什麼事情,你當然可以不答應,也不用擔心會來自於死神的報復什麼的。嗯,就這樣。”
塞西斯微垂下頭,在極高之處俯瞰地下的芸芸衆生。
她的視線穿過蒼白天空,穿過靈魂之力覆蓋的風流,俯瞰高塔之上的樑小夏艱辛無比地支撐身體,在亂流吹卷的靈魂光柱中困難地向上飛翔,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千鶴也看見了,臉色一時多端變化,直到注視樑小夏又消失在視線中,才轉過頭。開始對着盤子裡到處亂爬的食腐聖甲蟲發呆。
“好了,我在這裡也待了一會兒,那麼。再見吧,今天和你聊天還算愉快。”
塞西斯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渣滓,正欲離開,卻被千鶴拽住了衣袖。
“我答應你,死神大人。我答應你……”
千鶴垂下了腦袋,掩蓋住眼中不甘,在死神面前,他連生氣的勇氣都沒有。
從過去到現在,他一直是夏爾身邊最弱的一個,他享受着夏爾的偏袒。享受着她的照顧,明明精靈夏爾比他還小,卻總是想着他。有什麼好處,都不忘記分他一份。
千鶴想要幫助她,卻始終是夏爾身邊最弱的一個,對她毫無益處,他甚至連泥球都比不上。泥球保護不了自己,卻總是會給夏爾治傷。
他一直努力。一直拼命去追趕,可他離夏爾還是很遠,很遠很遠…遠得他連追及都沒信心。
在死亡之海中,和十幾階的米伊戈爾,九階的樑小夏,深不可測的鏡月相比,只有五階的千鶴弱得令人髮指。
他需要力量,迫切地需要力量,以強大的身姿出現在夏爾身邊,那樣才配做她的朋友,她的夥伴,她並肩共行的戰友。
遍觀整個死亡之海,甚至整個世界,能夠給予千鶴力量的,也只有面前這位了,僅剩的機會,他不能放過,而且,代價也是他出得起的。
只是這樣利用死神,讓千鶴依然善良的心裡還是有些愧疚,面上也有些不自然。
塞西斯抽回衣袖,伸出白皙的五指捏住千鶴的下巴,將他的臉高高擡起。
當塞西斯的手指捏住千鶴的下巴瞬間,冰冷指尖竄入體內的力量瘋狂絞殺着他,靈魂之軀幾欲崩解。
那力量讓他疼得全身發冷,顫抖不停。
死亡,與生命、時間、空間並存的幾個規則頂端力量之一,死亡的規則力量,幾乎強於任何一個神祇所擁有的力量。
千鶴只覺得他又要死了,而且還死得極端痛苦,折磨,令人難以忍受。
他聽到了花落的聲音,雪崩的聲音,戰爭的咆哮,皮鞭的噼啪利響,痛苦的慘呼,哀慟的哭泣…各種聲音在他靈魂裡迴盪,交割的銼刀般磨着他的耳朵,吵得他頭疼欲裂……然後,一切噪聲從大漸小,歸於虛無。
生命的層次,只有在死亡的苦難與折磨前,才能次第展開。
千鶴仰望着死神塞西斯的眼睛,穿過層層的黑暗,最終獲得了超越痛苦的瞬間昇華。
這一瞬間,疼痛如潮水遠去,千鶴感覺自己已經徹底死亡了。
不過感覺只是感覺,他的靈魂並沒有消散,他的神智也還清醒,他眸光中最後剩下的不甘暴躁與狂怒,盡數被焚化爲黑色的結晶,在千鶴雙眼中沉澱下來。
生命——紅得鮮豔,熱烈,奔放,如同奔牛一般磨蹄向前衝,永不停息。
死亡——黑得深沉,靜謐,無情,如同閣樓蜘蛛一般靜靜織網,慢慢破落。
一紅一黑,兩種不同色的對立光芒將千鶴緩緩包圍,化成一條條粗長鎖鏈,穿入他的身體,再反向穿出,最後扭動破散爲雙色相間的光點,全數沒入千鶴體內。
煥然一新的千鶴重新跪在了塞西斯腳邊,雙手合十。
“死神大人,從此以後,我自願追隨於您身邊…..”
是不是甘願的,塞西斯還是能夠分辨出來的,她伸手揉了揉千鶴的腦袋,低低自言自語一句“手感很好”,又將千鶴扶了起來,親切地對他笑了笑:
“叫我塞西斯大人吧,好好幹,我的神官。”
塞西斯伸出手,穿過千鶴腰際,輕輕摘下一黑一白兩根骨笛,在笛子欣悅的歡喜中,用指節敲着笛管,奏出意味不明的樂曲來。
直到此刻,千鶴纔對死神的不可捉摸有了點認識,可好像現在去反悔死神的邀約,是不是已經晚了……
…….
再一次看到千鶴與米伊戈爾時,樑小夏差點拿出弓箭,照着兩人腦袋猛射——面前的兩人太陌生了,陌生得像是被奇怪的東西附體了。
米伊戈爾一上來,就對着樑小夏熱情擁抱了一下。
她皺了皺眉,想要說些什麼,卻驚詫地發現,老龍眼中時時刻刻對她充盈的隱晦愛慕不見了,換成了另一種更加忠貞與純粹的守護。
眼前的米伊戈爾,如同一個勇敢的騎士,看向自己的勳章一樣,帶着絲絲驕傲、珍惜以及對榮譽最堅決的捍衛。
那是一種驕傲與忠誠的情緒,不帶任何愛慕傾心。
樑小夏確定,她就是那枚勳章,可她不明白,爲什麼米伊戈爾會突然向她獻上忠誠……
如果這樣的米伊戈爾還算是正常的,那千鶴變化,就是完全超出了樑小夏的理解。
千鶴在幾米外站着,皮膚蒼白,穿着一絲不苟的黑色祭司服裝,髮絲上纏着同樣的黑色緞帶,衣袍邊角不停流過紅芒,全身上下都泛着神秘難懂的氣質。
他一雙純粹紅色的眼瞳中,被覆蓋上絲絲的黑,如日蝕之陽,在黑暗之中蹦出一圈紅色細芒。
千鶴深沉如水地看着樑小夏,向她露出一個久違的燦爛微笑。
很燦爛的微笑,不過卻沒什麼溫度。
眼前的千鶴,就像是一個在雪森中不停奔跑的旅人,無論如何摩擦自己的四肢,大口向手掌呼出空氣,都不可能暖和起來。
曾經的真,混入了深…樑小夏看着他的樣子,就好像在直面死亡與生命那對矛盾的雙胞胎,燦若流火,卻又冷似深淵。
爲什麼?爲什麼兩個小時不到,她的兩個夥伴都會發生這麼劇烈地變化?
看到這樣的千鶴,樑小夏想到什麼,急急去找自己的空間裝備,翻了一圈卻都沒發現千鶴的屍體,臉色陡然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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