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上樓的步子立刻剎住了, 站在一樓和二樓之間的平臺上,擡頭看着自己的父親。
這對父子對峙多年,已經快形成條件反射了。
一個習慣性板着棺材臉, 另一個習慣性犟起脖子。
氣氛一瞬間變得劍拔弩張,針尖麥芒。
這種針鋒相對的氛圍對一羣大律師來說是家常便飯, 各個都神態自若,只是苦了兩位引路的助理。
他們留在別墅是爲了處理一些瑣碎事務, 沒想到碰上父子鬥雞, 當即收腹把自己拍成紙片貼在樓梯扶手上, 努力降低存在感。
“老什麼?”德沃·埃韋思用指關節抵了抵護目眼鏡, 居高臨下地打量了喬一番, “繼續說, 我聽聽看。”
他早就換下了給媒體看的運動休閒衣,穿着裁剪合體的襯衫西褲,
雖然是父子,埃韋思先生跟喬卻截然相反。
小少爺的臉上常年刷滿大字報, 所有心情都跟滾動屏幕似的顯在腦門上, 高興還是不高興,喜歡還是不喜歡, 厭煩還是忐忑,根本不用猜,一看就知道。
可當埃韋思先生灰藍色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們時,沒人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打算做什麼, 歡不歡迎他們的到來。
“我說過了, 這傻子今天不是來氣你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尤妮斯從二樓左邊的走廊拐過來,明明趿拉着毛絨拖鞋, 卻硬是踩出了恨天高的氣勢。
但在靠近德沃·埃韋思身邊時,她的氣勢又倏地收了回去,隔着樓梯衝喬他們使了個顏色,用口型道:“我給你們打了頭陣。”
這麼老實的尤妮斯難得一見,卻讓喬變得更緊繃了。
打了頭陣?
結果怎麼樣?
算好還是算壞?
不過這時候他也管不上太多,人都來了,總不至於掉頭就走吧。他接收了尤妮斯的眼神,衝埃韋思道:“今天不吵架,就認真問你一些事情。”
埃韋思先生點了點頭,單從表情上看不出他對這句話有什麼想法。
他理了理袖口,沒回答喬,而是衝其中一位助理道:“把露臺能移動的東西先收起來。”
助理一愣:“啊?”
埃韋思不鹹不淡地說:“免得一會兒全碎了。”
助理:“……”
喬:“……”
埃韋思這纔看向他,“沒記錯的話,你上一次這麼說的結果就是讓我損失了兩個水晶筆架,再上一次是一隻菸灰缸。”
喬:“……”
就在他以爲老狐狸要借題發揮時,埃韋思已經側過身。
這是讓他們上樓的意思。
喬剛張的嘴又閉上了,蹭蹭上了樓。
德沃·埃韋思直接略過喬,跟勞拉打了聲招呼,又拍了拍顧晏的肩膀,目光落在燕綏之身上,問:“這位年輕才俊是?”
尤妮斯還不知道燕綏之的身份。
照現在這情況看,德沃·埃韋思似乎也不知道,但老狐狸的心思實在難猜,不知真假。
顧晏略微斟酌了一下,道:“您暫且可以把他當成我的實習生,姓阮。”
德沃·埃韋思露出恍然的表情,點了點頭,紳士地衝燕綏之伸出手:“有所耳聞,我聽尤妮斯提過天琴星的那場庭辯。很多人都對你很感興趣。”
趁着老狐狸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喬皺着眉低聲問尤妮斯:“你跟他提了多少?他什麼反應?有戲麼?”
尤妮斯朝父親看了一眼,衝傻弟弟擺了擺手。
“擺手什麼意思?”喬說:“沒戲?還是沒問題?”
“是不知道。”尤妮斯悄聲說:“毫無反應,就點了一下頭,什麼也沒說。”
這話剛說完,她就默默閉了嘴。因爲埃韋思已經轉過身來,打頭往露臺走了,其他人陸陸續續跟在他身後。
別墅的露臺上有一組會客沙發,茶几上還擱着一杯咖啡以及一份下午茶點,想也知道是誰用過的。
看得出來,埃韋思對於曼森家病毒治療中心的事真的不那麼在意,乍一看就像一個極具包容力的長輩。
助理匆匆把那些東西拿走,還非常識趣地給他們關上了玻璃門。
埃韋思在沙發裡坐下,比了個手勢:“隨意坐。”
這是喬單獨過來時從未有過的待遇,小少爺因此萌生了一些希望,他從尤妮斯使了個眼色,剛坐下就道:“我不兜圈子了,直接——”
德沃·埃韋思卻擡手比了個暫停,道:“先給我一個騰出時間聽你說的理由。”
喬:“……”
小少爺瞪着眼睛看尤妮斯,一臉“你看到了,這次不是我搞事是他搞事”的模樣。
尤妮斯默默捂住額頭。
喬深吸一口氣,隨手指向遠處,“半個聯盟的記者都在門外等着捉你,你會送上門讓他們圍?該做的戲都做完了你有耐心再去答記者問?”
他又順手朝別墅某個房間指了一下,“你那辦公室的光腦肯定還開着吧?視頻會議無窮無盡各種傻逼一副天塌了的模樣追着問你怎麼辦,你有興致去理他們?”
“門出不去,辦公室不想進,下午茶用完了,你現在本就閒着呢,聽我們說話還用特地騰時間?”喬少爺不怕死地說完最後一句,擲地有聲,鏗鏘有力。
尤妮斯捂住臉的同時,伸手勾住茶几上的菸灰缸,悄悄往自己面前挪。
德沃·埃韋思朝她瞥了一眼,按住了菸灰缸,一副要拎起來的架勢。
那一瞬,喬少爺幾乎條件反射地用手肘擋了一下臉。
衆人:“……”
然而埃韋思只是把菸灰缸拎起來放回了原位。
玻璃和大理石之間相觸發出聲響,喬聞聲一愣,放下手肘看向埃韋思。
“這個理由勉強可以接受。”埃韋思說着,瞥了喬一眼,不鹹不淡道:“總算沒缺心眼到無可救藥。”
喬彷彿在聽天方夜譚,他滿以爲自己說完就要被轟出別墅。
但是……
他朝顧晏他們看了一眼,抵着嘴脣用口型道:“好兆頭。”
顧晏對此未置一詞,只挑了一下眉,燕綏之衝他鼓勵一笑。至於勞拉,勞拉完全跟他一條戰線,直接衝他握了握拳。
喬小少爺頓時滿懷信心。
“我不知道尤妮斯跟你具體說了多少,我就按照我的邏輯來說了。”喬摩挲了一下手掌,挑了個開頭,“我們之前接觸到了幾件陳舊的案子資料——”
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說是刻意去調查的。
更重要的是,今天的老狐狸難得有點兒人情味,而他也懷着解除誤會的心,不想在開頭就毀掉情緒。
所以他說完又強調了一句:“因爲某種機緣巧合接觸到的。”
德沃·埃韋思從鼻子裡哼笑一聲,一點兒不留情面地揭穿:“費盡心思調查到的,繼續。”
喬:“……”
“碰巧調查到的。”喬掙扎了一下,又道:“那些案子前後跨越了將近三十年,涉及到各色各樣的人,商人、教授、醫生等等,他們的死亡在當初都被認定爲是正常的,但在幾十年後的現在,前後聯繫起來看,就充滿了巧合和問題。我們找到了一個……貫穿始終的人,應該是個類似清道夫的角色,而這個人又跟曼森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德沃·埃韋思平靜地聽着,看不出他是否驚訝,是否意外,又或者早就對這些瞭如指掌。
喬朝他看了一眼,舔了舔嘴脣又道:“那些人多多少少都在曼森家的聚會上出現過,但又不止跟曼森一家有關聯。我們……我一度認爲跟咱們家,跟你也有關係。”
德沃·埃韋思眉毛微挑了一下,但這就是他最明顯的反應了。而他眸光垂着,依然讓人分辨不出他這反應代表着什麼情緒。
“我拜託了很多人,順着這條線又查了很多東西,都很零碎,牽扯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又是藥礦,又是感染……最近曼森家開始進軍醫療領域也很有問題,現在甚至牽扯上了柯謹。東西越多越讓人頭疼。”喬說,“老實說,我們現在就像收集了一大包拼圖碎片,拼了很多部分,但缺少核心,所以沒法完整地合到一起。”
他說完,擡眼看向德沃·埃韋思,“但是現在我們找到了一個關鍵人物,他應該知道我們缺失的那些……”
喬說着,打開智能機,從裡面調出很多東西,全部展開,一張一張排在德沃·埃韋思面前——
“酒城政府當年的感謝函。”
“收款書。”
“酒城基礎設施改善的新聞報道。”
“贈款被濫用的內部文件。”
“酒城政府人員清理文件。”
“財團停止贈款的通知函。”
“還有福利院老院長給我們發的信息,他說酒城包括德卡馬的改革和清理都是一個財團推動的結果。”
“這是財團兩位聯合者的簽名。”
喬停了一下,把最後一個數據結果展開推到德沃·埃韋思面前:“這是筆跡對比結果,你跟財團其中一位,筆跡相似度接近100%。”
這次德沃·埃韋思終於不是毫無反應了。
他垂着眸子,目光一一掃過那些電子文件,最終落在那份簽着兩個名字的文件上,始終沒有說話。
喬沒有催促,屏息等着他。
過了有一個世紀那麼久,德沃·埃韋思終於收回了目光,看向喬:“所以呢?”
“什麼……”喬愣了,他沒想到老狐狸居然會是這種反應,有點措手不及,“什麼所以呢?所以我們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德沃·埃韋思的目光從喬身上移開,一一掃過柯謹、顧晏、勞拉,最終落在燕綏之身上,又淡淡地收回來,“你就爲了這個,拉着一羣正經孩子幫你壯膽?”
喬:“???”
德沃·埃韋思用手指拉着面前的全息頁面前後滑動着,像是在把玩:“跟你說事情的原委對我而言有什麼好處?或者說,對這件事有什麼幫助?你查到的東西我幾乎都知道,你有的信息我都有,你填補不了任何新的東西,而我卻要跟你分享,還得時刻操心以免你缺心眼說漏了嘴。你跟我說說看,我爲什麼要告訴你?給我個值得說的理由。”
是啊,一個商人怎麼可能做這種明顯不平衡的買賣?
做了就不是老狐狸了。
喬的理智這麼告訴他……但他的臉依然紅了,從脖頸紅到兩頰。
氣的。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因爲什麼而生氣,但這種滯悶的感覺依然將他捲了進去。
等他從那種洶涌而上的氣悶中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站起來了,一手扶着露臺的玻璃門,像是要摔門而出。
尤妮斯衝他直眨眼,打着圓場道:“先去我那邊用點下午茶,我一口沒吃就過來了。其他的回頭再說。”
她邊說邊推着喬的肩膀,可能生怕他們在露臺掐起來。
勞拉和柯謹也站了起來,跟着要往門外走。
在他們身後,德沃·埃韋思依然坐在那裡,似乎還在享受露臺上的微風。
意外的是,在他對面,也有兩個人沒有起身,安穩如山地坐着。
德沃·埃韋思靠在沙發裡,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對方一會兒,不緊不慢地開口問:“他們都走了,你們怎麼不走?”
正要開門的幾人聞言也頓住了步子,轉頭看過來。
燕綏之衝他淡定一笑,頂着實習生的身份,他並不急於開口。
況且,有位顧先生總能在恰當的時候幫他把話說出來。
德沃·埃韋思的目光落在顧晏身上。
顧晏平靜說:“因爲您希望我的實習生留下,我們自然卻之不恭。”
“哦?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顯而易見,所以不需要說。”
德沃·埃韋思灰藍色的眸子在鏡片後意味深長地眯起來,許久之後,他忽然笑了一聲,衝他們道:“去我辦公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