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喬的信息, 燕綏之輕輕地嘆了口氣,心說很遺憾,我不是院長第二, 我是本人……
吸取了之前備註名的教訓,這會兒燕綏之的全息屏已經從平攤變成了豎直狀態, 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見內容。他正琢磨着打算給熱心市民喬少爺回一句謝謝,對面的顧大律師突然發了話。
“你來我房間, 就是爲了給我展示一下備註名, 然後佔張椅子跟別人發信息?”
燕綏之擡起頭, 就見那一杯薄荷水喝得顧晏臉上霜天雪地, 說話都像在扔冰錐。
嗯……好像更不高興了。
這種反應燕綏之也不是第一次見, 一眼就能看穿對方的心理。這一貫被他定義爲年輕學生間的爭寵小心思, 不當真的,善意而有趣。但今晚卻有點不同。
他突然意識到,這麼多年來所謂的“學生的小心思”,都是在顧晏身上看到的。
或者……剛好是顧晏的細微情緒和心思, 總會被他注意到。
不過現在並不是適合走神的時候, 因爲對面那位已經要變成薄荷冰雕了。
燕綏之嘴角忍不住彎了一下,他頂着顧晏冷冰冰的目光, 運動畢生哄人功力,在全息屏上調出一個界面,好看的手指輕快地敲了一行字按了發送。
顧晏小手指上的尾戒即刻震了兩下。
他面無表情地動了一下手指,剛調出全息屏,一條新信息就跳了出來。
- 這位穿襯衫的同學, 別拉着臉了, 笑一下?
顧晏擡起眼。
燕綏之晃了晃戴着智能機的手指,“我也可以佔着椅子給你發信息。”
有那麼一瞬間顧晏沒有說話, 而是看了燕綏之片刻後,突然瞥開目光掃了眼窗外,片刻後他才又將目光轉回來。
燕綏之乾脆哄人哄到底,把通訊裡上“小心眼的薄荷精”改成了“大度的薄荷精”,又調轉全息屏,伸到顧晏面前讓他看了一眼,“備註名也給你換了,這樣行不行?”
“……”
顧晏面無表情。
“看來不太行。”燕綏之佯裝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又動着手指打了兩個字,重新伸過去。
這次他沒再亂逗人了,改成了最正經的“顧晏”。
改名的界面光標還在閃動,確認鍵還沒按,燕大教授似乎是爲了強調誠意,打算在顧同學雙眼的見證中點下“確認”。
這樣的備註正經極了,跟背景通訊錄裡不多的幾個聯繫人備註一樣,就是最簡單禮貌的姓名而已,不再帶有任何調侃的意味。
顧晏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臉上依然看不出什麼情緒。
又過了片刻,他才擡手掃了一下。全息屏感應到手指動作收了起來,那片帶着文字半透明畫面瞬間消失,兩人間再無遮擋。
“別忙了,我沒有什麼情緒問題,有也只是覺得自己喝了過多的酒,並不是針對你。”
可能“鬧脾氣”這種形容對顧晏來說實在有點不適應,所以他最終還是換了一種說法。
他轉開目光,看着外面從未稀落的城市燈火,道:“我醒一醒酒就好,不用這麼大費周章。”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平靜極了,沉穩中帶着一絲冷感。但是落地玻璃上卻隱約映出他微蹙的眉心。
那樣的表情只持續了片刻,很快他的面色就恢復如常。轉回臉來的時候,語氣變成了一貫不冷不熱的狀態,“你哄人的高超技術我已經有所領略了,還有別的事麼?”
燕綏之:“……沒了。”
“回去睡覺。”
顧晏斬釘截鐵地衝大門方向擡了擡下巴,送客的意味非常明顯。
燕綏之有點哭笑不得。
他靠在椅子裡猶豫了片刻,似乎還有什麼要說的,但是琢磨了一輪也沒找到話頭,最終只是沒好氣地搖了一下頭,站起身道:“行吧,那我回去了。”
燕綏之打開房門。
顧晏站在控制器旁邊,正在關燈的手在那一瞬間頓了一下,垂下目光看着虛空中的某一點,直到聽見燕綏之的不緊不慢的腳步走了出去,他才重新動了手指,把用來“醒酒”的冷光按熄。
這一夜誰都沒有睡踏實。
也許是櫻桃園裡那瓶酒的影響,也許是依然對顧晏放心不下,燕綏之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的初端,他回到了少年時代的住處,那是一幢偌大的獨棟別墅,前後都有裝點精緻的花園。
他站在後院蔓生的青藤中,一手插在褲兜裡,另一隻手放鬆地握着筆。面前的木架上架着一塊畫板,蒙着紋理清晰而潔白的畫布。
午後的陽光跳躍在柔軟的花瓣上,溫和的風裡裹着遠遠的鳥鳴。
他剛在畫布上寥寥落了幾筆,身後的樹枝就傳來了沙沙的聲音。
誰?
他回頭望了一眼,就見一位極有氣質的中年女人正端着全息版的迷你相機撥開一叢枝丫朝他走過來,一隻眼睛眯着,嘴角帶着笑,用鏡頭對準他,“今年份的生日視頻,你想說點什麼?”
燕綏之久久地看着她,從她眼角那枚秀麗的小痣,到她笑起來若隱若現的單側梨渦,每一處都看得很仔細。
因爲一些原因,他其實很少做夢,但每一次都跑不出這些場景,每一回從這個場景開始,他就會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夢裡。
他清楚地知道這些都是夢,是曾經的,久違的,再也見不到的場景。
然後他總會盡力讓自己平靜一些,再平靜一些,以免在驚擾中從夢境脫離……
他看了女人很久很久,想叫她一聲,結果夢裡的他張口卻總是另一句,“又要錄視頻?說什麼呢……祝我生日快樂?”
女人半真不假地犯愁:“這就沒詞啦?怎麼辦,這纔是你第14個生日,以後還得錄上一百八十來個呢,要從小帥哥,錄到大帥哥,再到你老了,搞不好要錄到禿頭……”
夢裡少年時候的燕綏之懶嘰嘰地回道:“你兒子老了要真禿了,哭的是你。”
他手裡的筆沒有停,但大多是一些色塊,還沒出形。
女人興致勃勃地拍了一會兒畫布,又把鏡頭對上自家兒子的臉,問道:“你畫的什麼?”
燕綏之擡手指了一下不遠處的花枝,“那枝扶桑。”
說完,他又低聲咕噥道:“你總盯着它修剪,沒準哪天就剪死了,我先畫上給你留個紀念。”
“倒黴孩子,胡說八道。”女人沒好氣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
“我去拍你爸了。”她看見畫布上的扶桑花逐漸成型,彎了彎眼睛,不打算繼續打擾畫畫的少年,轉身要走。
燕綏之偏着頭擡起下巴,睨着她:“我過生日,你也不說點什麼?”
女人噗嗤笑了一聲,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臉,“我不是怕打擾你畫畫嘛,祝我兒子生日快樂……”
她笑得比畫上那株明媚的扶桑花還要溫柔動人:“我跟你爸希望你永遠無憂無慮,不用經受任何痛苦,不用特地成長,不需要去理解那些複雜矛盾的東西、不用做什麼令人煩惱的選擇,快樂長壽,永遠有人跟你說早安和晚安。”
這是她第14次說這樣的祝福,說得燕綏之早就會背了。但他每一回都像第一次聽一樣,搭着畫架,耐心而認真地聽她說完,然後擺了擺手,懶洋洋地說:“放心吧,一定活成這樣。”
……
女人端着相機離開了後花園,燕綏之看着她的身影沒入別墅,那扇通往花園的熟悉的雕花門就那樣在他眼前慢慢關上了。
等他再轉回頭,連蔓生的青藤、月季和扶桑也都不見了,像是有隻手攪混了一池水。
原本的畫布和木架變成了靠在陽臺欄杆上的顧晏,他手裡握着一杯酒,輕晃間冰塊在杯壁上嗑出清響,他喝了一口,微微眯起眸子看着陽臺外斑駁的燈火。
燕綏之愣了一下,再回神時,自己已經跟他並肩倚靠在了欄杆邊,手裡同樣握着一杯冰酒,道:“再過幾個月就畢業了吧?”
顧晏:“嗯。”
“有什麼感想?”燕綏之笑着問他。
顧晏沉默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衝燕綏之舉了一下杯,淡淡道:“生日快樂。”
……
燕綏之就是在這聲一點兒也看不出“快樂”的祝福裡醒來的,早上睜眼的時候,久違的起牀氣非常重。
說不上來是因爲兩段被打斷的夢還是別的什麼,總之這一天他都沒怎麼開口。
喬治·曼森已經醒了,這對他們來說可能比兇手是誰之類的意義更大一些,燕綏之又留了陳章還有知更福利醫院的聯繫方式,天琴星這邊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
後續再有什麼發展,有喬大少爺這個活體信息站,也不怕聽不到。
兩人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梭機,於清晨在德卡馬的港口落地。
他們原本打算直接去南十字律所,但是臨時又改了主意,因爲顧晏在落地之後就接到了一個通訊,通訊來自德卡馬的一家春藤醫院——
“顧律師嗎?你好,我是春藤醫院的醫生,喬少爺之前聯繫過我,讓我幫忙準備一次私下的基因測試。”對方解釋道。
顧晏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我,已經準備好了?”
“對,全程私密,不連數據網,您可以放心。”對方道,“您如果方便的話,現在就可以過來,我會告訴您用法和數值判斷標準,您就可以自主測試了。”
顧晏:“好,謝謝。”
“又要出差?”燕綏之沒聽到對話內容,下意識問道。
顧晏掛了通訊,道:“我之前讓喬幫過一個忙。”
燕綏之愣了一下,想了起來。離開亞巴島的時候,喬似乎提過顧晏讓他幫忙。不過好像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但燕綏之沒有糾正顧晏的說法,“嗯”了一聲,道:“什麼忙?”
“我覺得你需要檢測一下基因修正還能維持多久。”顧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