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記_十四

十四

老高和吳香香走時,各人從家裡帶走些東西,作爲私奔的盤纏。老高從銀飾鋪拿走些銀飾。這些銀飾,一半是銀飾鋪的,老高剛鍛造出來,放到櫃子裡賣;一半是主顧留在銀飾鋪的舊貨,如耳墜、手鐲、戒指、簪子等,讓老高或擦或“炸”,或改樣式。老高捲包逃了,留下老白,這些主顧沒顧上老高和吳香香私奔的事,先惦着自己的銀飾,來找老白鬧。可老白正犯羊角風,衆人又不敢太逼老白。大家都罵老高,看上去是個老實人,誰知既偷別人的老婆,又偷別人的東西。吳香香帶走一個首飾匣子,匣子裡裝着饅頭鋪賺的饅頭錢。這錢原準備將來開飯鋪;現在看,這飯鋪也開不成了。兩人走時,都從家裡拿錢財,一方面證明他們心齊,同時也能看出,一點兒後路都不留,兩人是不準備回來了。老高走時,連句話也沒給老白留;雖然在一起過了十來年,看來這次不管她的死活了。吳香香走時,倒從賬本上撕下一張紙,給吳摩西寫了幾句話:

啥也別說了。說啥也沒用了。等你回來,我也走了。家裡的錢是我拿的。饅頭鋪給你留下。巧玲也給你留下。一是出門在外,帶着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說得着,跟我說不着。

過去老白犯病之後,老高半個月不得安生;老高一句話不對她的心思,她就帶着羊角風鬧上吊;老高不怕她鬧羊角風,就怕她鬧上吊;所以事事讓她三分;這次老白犯病,沒有老高在身邊,吳摩西擔心她會尋無常;但恰恰老高不在身邊,老白就沒有上吊;過去一場羊角風要犯半個月,現在三天就好了。衆人見她病好了,又來找她賠銀飾;但衆人沒急,老白急了:

“沒有你們的銀飾,老高還沒盤纏跟那個騷逼跑;你們讓我賠銀飾,你們咋不賠我的老高呢?”

倒弄得衆人哭笑不得。吳香香跟老高私奔之後,吳摩西生悶氣生了三天。生悶氣不是說自己去接老白的陰謀落空;如果那天不去接老白,就在家守着,他們的逃跑就不會這麼從容;就是逃跑,也無法帶盤纏;而是生氣一出事他們逃了,剩下一個局面,讓吳摩西一個人收拾。他們跑了,給吳摩西戴的綠帽子沒有跑。他們不跑,吳摩西能鬧出個結果;他們跑了,倒把吳摩西閃了,讓他不知接着該咋辦。按照常理,吳摩西應該像那天晚上一樣,拎着牛耳尖刀,滿世界去尋老高和吳香香;但吳摩西沒有去尋。如果沒出這事,或換在過去,他會去尋;有了這事,換成現在,他倒不尋了。當然沒這事他就無從尋起,恰恰有了這事,吳摩西就不是過去的吳摩西了。像那天晚上不殺他們,去白家莊接老白,他要坐山觀虎鬥和借刀殺人一樣,現在他們跑了,他又要一個人另作盤算。首先,過去跟吳香香在一起,兩人脾氣不投,事事說不到一起,事事吳香香壓他一頭,他感到與她不親;現在這個不親的人跑了,心裡像卸下一塊石頭;她在的時候,是一個麻煩,現在這個麻煩跑了,要把這個麻煩再找回來嗎?找回來的麻煩,就不單是一個麻煩了。他們不跑,大家會鬧個天翻地覆;現在他們跑了,事情倒簡單了。接着又想,吳香香雖然跑了,但饅頭鋪沒有跑;只要有饅頭鋪在,走了一個吳香香,怕再找不來一個李香香?跟吳香香脾氣不投,說不定跟李香香脾氣就相投了;跟吳香香不親,說不定跟李香香就親了。吳香香給他戴了綠帽子,李香香一來,綠帽子自然就摘掉了。等於白落一個饅頭鋪,接着能再娶一個老婆。那時候就成了“娶”別人,而不像前一回是“嫁”吳香香;連嫁娶的名分,一下也能糾正過來。當然,老婆跟人跑了,不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他又不能在人前露出高興,還得裝作愁眉苦臉和一腦門子官司的樣子。不是因爲吳香香跑,而是因爲這個裝,讓吳摩西愁眉苦臉。吳香香走後,饅頭鋪馬上清靜許多。無人說吳摩西了,也無人罵吳摩西了,吳摩西渾身自在許多。正是這個自在讓人不習慣,渾身又不自在起來。與他有同感的是巧玲。娘跟人跑了,她竟無動於衷;既不哭,也不鬧,該吃吃,該玩玩。巧玲的態度,也助長了吳摩西的不找。吳香香走後,到了夜裡,巧玲就跟吳摩西睡到一起。兩人睡在一張牀上,巧玲就不怕黑,睡覺可以吹燈。吹燈之後,兩人還聊一會兒天。但聊的都是兩人的話題,一次也沒有聊到吳香香;聊的都是現在的話題,一次也沒有聊到過去。吳摩西:

“巧玲,睡着了嗎?”

巧玲:

“咋?”

吳摩西:

“我讓你堵雞窩,你堵了嗎?”

巧玲:

“哎喲,我給忘了。”

吳摩西:

“堵去。”

巧玲有些發愁:

“外面天黑,我不敢去。”

吳摩西“呸”了一口:

“值着你,雞早讓黃鼠狼叼跑了,我早堵上了。”

巧玲笑了:

“明兒吧,明兒我幫你拴驢。”

或是,巧玲:

“叔,睡着了嗎?”

吳摩西:

“咋?”

巧玲:

“點燈。”

吳摩西:

“剛吹了燈,又點燈,折騰我?”

巧玲:

“我想撒尿。”

吳摩西笑了,又起身點燈。倒是白天有人來了,吳摩西趕緊裝出愁眉苦臉;同時用手止住巧玲的玩,或止住她正在笑;巧玲也心領神會,一個五歲的孩子,與吳摩西同謀,裝出唉聲嘆氣的樣子。不是這個同裝,而是裝的心情,讓吳摩西覺得自己變了。自己過去不會裝神弄鬼。但一天天這麼裝下去,也不是辦法。吳摩西打定主意,他和巧玲只裝十天;十天之後,準備重打鼓另開張,一個人做饅頭生意。街上怎麼說,那是街上的事;自己怎麼做,纔是自己的事。吳摩西已經想好了,從第十一天開始,頭天晚上發麪,第二天五更雞叫起牀揉麪;一天仍蒸七鍋饅頭,推到十字街頭去賣。賣饅頭時帶着巧玲。走了吳香香,吳摩西對將來到十字街頭賣饅頭,突然也不發憷了。不就是與人說話嗎?過去有吳香香在,得按吳香香的話路說;沒了吳香香,自己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或者,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賣饅頭回來,他還想跟巧玲一起,將老詹的教堂再搭起來。哪天再給說媒的老孫提一隻羊腿,等有合適的茬口,讓他幫着找一個李香香。上回說媒的是老崔,老崔不靠譜,這回不找老崔找老孫。盤算是這麼盤算的,但沒到十天,到了第五天,吳摩西又得出門去尋吳香香。這天上午,吳摩西正在家和麪,巧玲在旁邊剝蔥,案子上還放着一條子肉,兩人準備剁餃子餡包餃子吃。縣城南街“姜記”彈花鋪的掌櫃老薑來了。吳摩西和巧玲已配合默契,聽有人在門外喊,慌忙將肉、蔥、面和一根大蘿蔔藏到鍋裡,蓋上鍋蓋;又共同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應對進來的老薑。因爲一個饅頭鋪,過去老薑家與吳香香結了仇怨,後來纔有了“吳摩西大鬧延津城”;現在吳香香跟人跑了,吳摩西以爲老薑來談饅頭鋪的事;饅頭鋪本姓姜,並不姓吳;現在姓吳的跟人跑了,讓吳摩西捲鋪蓋走人。老薑如是這麼想,吳摩西卻不準備這麼辦。吳摩西與吳香香夫妻一場,吳香香跑了,饅頭鋪就該是吳摩西的。如是吳香香跑之前,吳香香趕吳摩西走,吳摩西只好再去沿街挑水;現在老薑家趕人,吳摩西倒認爲饅頭鋪姓吳。還指着饅頭鋪找李香香呢。大不了再大鬧一場延津城。這件事如鬧起來,吳摩西準備豁出去。上次爲了吳香香,與姜家鬧還有些發憷,只殺了一隻狗;這次爲了饅頭鋪,吳摩西倒敢豁出去殺人。但出乎吳摩西意料,“姜記”彈花鋪掌櫃老薑沒有提饅頭鋪的事,而是說:

“大侄子,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原來說的不是饅頭鋪的事,而是人跑的事,吳摩西松了口氣。對於人跑,吳摩西早就想好了。如是過去,吳摩西咋想就咋說,現在就不一樣了。吳摩西唉聲嘆氣:

“叔,心是亂的,想不出一條路。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薑:

“媳婦被人拐跑了,不能沒個說法。”

吳摩西:

“您老要啥說法?”

老薑:

“人是老高拐跑的,得砸了老高的銀飾鋪。你砸不砸?你要不砸,他們兄弟倆可要動手了。”

原來說的是這回事。這個彎吳摩西倒沒想到。他們兄弟倆,指的就是姜龍姜狗了。老薑:

“不是圖老高的東西,這麼吃了啞巴虧,惹人笑話;咱們都是臉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負,在街面上就沒法混了。”

原來事裡事外,還藏着這麼一層道理,也是吳摩西沒想到的。老薑:

“四天了,不見你言語。他們哥倆兒說了,等你到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要不動手,可別怪俺老薑家抄了你的後路。”

吳摩西低下頭在想。老薑:

“除了這件事,我還有一句話。”

吳摩西擡起頭:

“啥話?”

老薑用手裡的柺棍,四處指了指饅頭鋪: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想白落一個饅頭鋪;但不能爲了一個饅頭鋪,就不找人;那樣也惹人笑話。”

在這一點上,惹人笑話吳摩西早料到了。但吳摩西自有吳摩西的主意,便跟老薑裝聾作啞。老薑:

“我還有句話。”

吳摩西:

“啥?”

老薑:

“你上回說得對,咱們都不是小孩了,就別揣着明白裝糊塗了;老薑家不提饅頭鋪的事,不是怕你,是爲了巧玲;你別往歪裡想。”

這層道理,又是吳摩西沒想到的。老薑上午剛走,下午,吳香香她爹,吳家莊老吳又來了。說起來老吳也是吳摩西的老丈人;但吳香香已經跟人跑了,他就不是老丈人了。老吳在家裡像吳摩西一樣,一直被老婆壓着;現在見了吳摩西,倒擺出老丈人的款兒來,雖然說話有幾分氣餒:

“巧玲她叔,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說的還是人跑的事。吳摩西以不變應萬變,仍作出唉聲嘆氣的樣子;老吳尊稱他爲“巧玲她叔”,他在對老吳的稱呼上,也不好馬上改口:

“爹,心是亂的。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吳:

“得找哇。不明不白,把事兒撂在這兒,叫啥事呢?”

吳摩西:

“我不是不找,一找就得出人命。那天晚上他們跑得快,沒出人命;這次要找着,就得出了。”

吳摩西以爲這麼說會嚇着老吳,誰知老吳嘆息一聲:

“那也算個結果呀。人丟了不找,大家都沒臉;賴着臉皮,你想活下去,有人也不答應呀。”

吳摩西:

“誰?”

老吳:

“我老婆。她說了,明天你再不出去找人,她就拿刀子跟你拼命。”

又說:

“她也看出來了,人丟了不找,你是想守着饅頭鋪,另再找人。”

吳摩西倒有些慌亂:

“爹,我從沒這麼想過。”

老吳看他一眼,搖搖手:

“這四天我日子也不好過;我也是偷偷跑出來,告你一聲。”

又說:

“我老婆那人,你也知道;她說得出,就做得下。她要拿刀子過來,不也得出人命嗎?”

吳摩西又愣在那裡。女兒跟人跑了,丈母孃不怪女兒,卻要找女婿拼命;這層道理,也是吳摩西沒有想到的。吳香香在的時候,吳香香都敢打吳摩西;吳香香她娘,又比吳香香潑上十倍;她跟吳摩西鬧起來,吳摩西倒也不怕;只是一場風波,就變成了另一場風波。在頭一場風波中,吳摩西還受着委屈;如演變成另一場風波,這風波就是吳摩西造成的。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人不找也得找了。就是假裝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但吳摩西又有些犯愁:

“我去找人行,那巧玲咋辦呢?”

老吳:

“這你不用發愁,我早想好了,待會兒就把她帶到吳家莊。”

巧玲一直在旁邊聽着,這時瞪了老吳一眼,梗着脖子說:

“我不去吳家莊。”

老吳想了想,又說:

“要不把你送到你爺爺那兒?”

巧玲的爺爺那兒,就是縣城南街“姜記”彈花鋪。巧玲又梗着脖子:

“我不去彈花鋪。”

吳摩西對老吳攤着手:

“這就不好辦了。我一走,孩子沒去處。”

巧玲對吳摩西說:

“你走哪兒,我跟哪兒。”

吳摩西又哭笑不得。第二天,就是姜家準備砸老高“起文堂”銀飾鋪這天,吳摩西帶上行李和盤纏,將門戶鎖好,拉着巧玲,出門尋找吳香香。因心裡盤算着假找,吳摩西出門並沒走遠;帶着巧玲,來到百里外的新鄉,在城東關一個雞毛店住下;準備在這裡一住十天,重回延津。回去就說去了新鄉、汲縣、開封、鄭州、安陽、洛陽等地,滿世界尋了個遍,沒有找到老高和吳香香,給大家一個說法,接着再做自己的饅頭生意。出門時,把老詹的圖紙也帶上了;想等閒的時候,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待重回延津後,把這座教堂徹底搭起來。

新鄉東關這個雞毛店,在汽車站旁邊,有五間客房;每個客房裡有一個大通鋪,一個大通鋪能睡十幾個人。吳摩西與巧玲起初住在靠大門口的屋子,後來最裡邊的房子有了空位,又搬到最裡邊。裡邊的屋子靠竈火,夜裡炕不涼。白天兩人也不出門;偶爾出門,就在店門口轉轉;大不了轉到汽車站,讓巧玲看看汽車。汽車有一個大鼻子,“嗚”地叫一聲,拉着幾十個人就跑了;巧玲“咯咯”地笑。這個雞毛店雖鋪面不大,但院子、房間還乾淨。院子裡有一棵大槐樹,秋天了,第二天早起,能落一地的黃葉。店裡給客人開伙,雖說又賺了客人的伙食錢,但也給客人提供了方便;吃着上一頓,報出下一頓想吃什麼,夥計下一頓給你做。清早客人都吃稀粥窩頭,分別是在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吳摩西和巧玲中午和晚上常吃的,是一人一碗羊肉燴麪。要面不要飯菜,一是圖個省錢;二是一大碗麪外加羊肉,吃下也扛餓;三是燴麪有湯有水,吃到肚子裡也熨帖。吃起羊肉燴麪,吳摩西想起自己小時候,爲看羅長禮喊喪,丟了家裡一隻羊;夜裡躲到打穀場睡覺,碰到剃頭匠老裴;老裴帶他到鎮上,敲開飯鋪老孫的門,吃的就是羊肉燴麪。那時吳摩西還叫楊百順。在雞毛店吃起燴麪,吳摩西突然有些想念剃頭匠老裴。多年不見,也不知老裴怎麼樣了。

雞毛店人來人往,來往的客人,一般住一宿,頂多住兩宿,就重新上路,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店主姓龐,是個鬥雞眼,看吳摩西爺倆在店裡天長地久地住了下來,整天又不幹什麼,不知他們的來路;雞毛店的店錢是一天一結,且是早起早結,吳摩西每天不少他的店錢,他又說不出什麼來。另一位在店裡常住的客人,是一個賣老鼠藥的叫老尤。老尤來自開封,長個猢猻嘴,啞嗓子,三十來歲,每天就在汽車站旁邊做買賣;白天出去擺攤,晚上回老龐的店裡住;已住了一個來月。一個月能在一個地方賣老鼠藥,看來新鄉的老鼠多。因都是長客,皆住在靠裡一間屋,三天下來就熟了。白天,吳摩西扯着巧玲去汽車站看汽車,有時也到老尤的地攤前,看他賣老鼠藥。一袋袋老鼠藥,用草紙包着,碼了一地。巧玲對老鼠藥不感興趣,愛看老鼠藥前邊,擺着的二十來個乾硬的大老鼠

。大老鼠也就是些老鼠皮,裡邊填些稻草破布撐起來的,證明皆是吃了老尤的老鼠藥毒死的。巧玲還拾起一根草棍,撥弄這些大老鼠;撥它們也不見動,巧玲“咯咯”笑了。過去巧玲膽小,帶她到新鄉,她膽子倒練大了。有人踢着地上的老鼠問老尤:

“這麼大個兒,真的假的呀?”

老尤:

“這還叫大?大的沒敢帶來,怕嚇着誰。”

賣老鼠藥是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就是賣個嘴;老尤雖是啞嗓子,一天到晚喊個不停。吆喝的曲兒也成批成套。如:

天增歲月人增福

家裡不能藏老鼠

從北京,到南京

都知道老尤的鼠藥靈

……

又如:

紫禁城,亂哄哄

八個老鼠來集中

大鼠喊,小鼠叫

都要把老尤給滅掉

滅老尤,爲個啥

姑嫂妯娌都沒了

……

等等。

吳摩西聽了笑。巧玲聽了也笑。這些話,讓吳摩西吆喝,吳摩西就吆喝不出來;先是想不起這些詞;就是想起這些詞,也拉不下這個臉。一方面佩服老尤的口才,同時感嘆,賣一個老鼠藥,啞着嗓子,還一喊一天,也不容易。到了晚上,三人常在店裡一起吃晚飯。吳摩西父女倆愛吃羊肉燴麪,老尤愛吃燒餅夾驢肉,外加一碗白菜蝦皮湯。不點飯菜點燒餅,也是圖個省錢。但吃過燒餅,再喝一碗熱湯,老尤也能吃出一頭汗。有時老尤會掰下一牙夾肉燒餅,遞給巧玲;巧玲與他熟了,也接過就吃。一開始吳摩西說巧玲:

“人家的東西,拿來就吃,沒個規矩。”

老尤倒笑了:

“吃吧一嘴燒餅,孩子家,哪那麼多講究。”

老尤除了賣老鼠藥會吆喝,平日與人說話,也顯得活道。老尤大吳摩西十來歲,叫吳摩西爲“兄弟”,吳摩西只好管他稱“哥”。老尤吸菸,吳摩西不吸菸;夜裡入睡之前,躺在炕上,老尤吸着煙,兩人也扯些閒話。巧玲一開始跟着聽,但聽不到兩袋煙的工夫,就兀自睡着了。老尤來自開封,愛說些開封的典故,如開封的相國寺,龍庭,潘楊二湖,清明上河街,馬市街等;還有開封的吃食,如開封的灌湯包、沙家牛肉、白家羊蹄、胡家罐燜雞、湯家燜狗肉等,說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把開封說成了天上人間。吳摩西聽後心裡笑,既然開封這麼好,爲啥還離開開封,來新鄉做小買賣呢?說到別的話題,兩人也有說戧的時候。如家裡人好還是外邊人好,如急脾氣好還是慢性子好,對人善好還是對人惡好……按說這些事都不能一概而論,得具體事具體掰扯,但兩人爭論起來,往往各執一詞;兩人戧起來,老尤一開始堅持自己的說法,看吳摩西急了,就不堅持了,馬上轉過話頭,順着吳摩西說:

“兄弟,你說得也對。”

再說別的,老尤乾脆沒了說法;吳摩西說什麼,他都隨聲附和:

“沒錯。沒錯。”

這也是一個功夫,也是出門做買賣練就的本領。賣一個老鼠藥,可不得處處順着別人說嗎?倒弄得吳摩西有些不好意思。只有一次,說起老尤賣老鼠藥,吳摩西誇他嘴上功夫好,接着指指自己的嘴:

“我的嘴就不行。”

沒想到老尤嘆息一聲:

“兄弟這話就說錯了,要不就是笑話你哥。”

吳摩西:

“咋?”

老尤:

“一輩子賣個老鼠藥,逗個嘴皮子,啥時候是個頭呀。”

吳摩西:

“那你還想幹啥?”

老尤看吳摩西一眼,在炕沿上敲着菸袋:

“啥時也能發一筆橫財。”

橫財誰不想發,但正因爲是橫財,哪裡是好發的?吳摩西說:

“想發橫財,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

老尤一愣,回過神兒來,又嘆口氣:

“沒錯。”

吳摩西能看出來,老尤像店主老龐一樣,也對吳摩西和巧玲整天住店不幹事有些好奇。因是萍水相逢,兩人聊天時,老尤倒也不問。這天晚飯,吳摩西和巧玲要的又是羊肉燴麪。吃時覺得挺香,吃過回到客房,吳摩西覺得今天的燴麪鹹了,又回廚房喝水。老尤這天收攤晚,還在廚房吃驢肉燒餅。吳摩西走到廚房門口,聽到店主老龐正和老尤說話,而且在說吳摩西,吳摩西便停住腳步偷聽。老龐:

“這個人,帶一個小孩,天天住在店裡,啥也不幹,到底是啥人呢?”

老尤的啞嗓子:

“這些天,我也納悶兒呢。”

老龐:

“我見人多了,那個孩子,不管他叫‘爹’,叫‘叔’,怕不是一個人販子,要賣這孩子,在這等買主吧?”

老龐: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真不敢說。”

接着兩人說起了別的。吳摩西想衝進去跟他們急,但他跟巧玲整日住店不幹事這事,來龍去脈,如何向外人解釋呢?解釋又有啥用呢?反正就住十天,大家各自分散,一句無用的話,沒必要認真;只是被人看成了人販子,讓吳摩西哭笑不得;也就嘆口氣,又回到客房。白天店裡無人,有時吳摩西在槐樹下發呆,巧玲一個人也往外跑。吳摩西喊住她:

“跑啥?丟了你。”

巧玲:

“我去汽車站看老尤賣老鼠藥。”

汽車站就在旁邊;看巧玲膽子越來越大,過去怕外邊,現在一個人敢出門找人,吳摩西也有些欣慰;便說:

“你去,你去。”

但巧玲還是膽小,沒吳摩西跟着,不敢去遠處;跑出雞毛店,在門口站站,也就回來了。

轉眼之間,吳摩西和巧玲在店裡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在新鄉住了九天沒多想,因出門尋找吳香香是假找,想着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編謊話向吳家莊老吳解釋,向老吳的老婆解釋,向縣城南街“姜記”彈花鋪的老薑解釋,向凡是向他打聽老高和吳香香的人解釋,如釘鞋的老趙、賣薰兔的豁嘴老馮、棺材鋪的老餘……這個謊如何編圓,心裡又有些犯愁。出門尋找吳香香只來到新鄉,回去卻說去了汲縣、開封、鄭州、安陽、洛陽等地,萬一有人問起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自己的嘴本來就笨,別到時候露出馬腳,那就聰明反被聰明誤了。又想,如果自己的嘴,能像老尤那樣就好了。就是這些謊能編圓,這件事過去,今後饅頭鋪如何重新開張,也費思量。吳香香拿走饅頭鋪賺的錢,吳摩西和巧玲在新鄉白住十天,又花了些盤纏;重新開張已無錢墊底;去白家莊老白家拉麪,只能先賒着;老白賣面從不賒賬,恐怕還得先去別處借錢;這個別處在哪裡,一時又想不出來。如果饅頭鋪玩不轉,將來再找李香香就是句空話。又想着九天前出來那天,南街老薑家要砸老高家的銀飾鋪,也不知砸了沒有;如果砸了,不知砸出個啥結果;這個結果會不會涉及自己。原想着一個假找能一了百了,回頭一想,事情又沒那麼簡單。又想,雖然出門尋找老高和吳香香是假找,自打出事那天起,已過去半個月了,也不知這對狗男女跑到哪裡去了。思來想去,到了半夜,還沒睡着。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倒從包袱裡翻出老詹的圖紙。原來說出門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沒想到九天過去,竟把這事給忘了。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着。聽着身邊巧玲和老尤的鼾聲,又披衣起身,出了屋門;在院中槐樹下站了片刻,又出了雞毛店,來到街上。雞毛店地處新鄉東關,街上一片漆黑,往城裡望去,倒有光亮。吳摩西便順着路往城裡走,想找一個熱鬧去處,來解一下自己的煩悶。同時出來尋人一趟,只到了新鄉;就是到了新鄉,也天天在東關雞毛店待着,連新鄉什麼模樣都不知道;也想在臨回去之前,看看新鄉,起碼別人問起新鄉,自己能答上來,不至於連到過的地方也答得驢頭不對馬嘴;那樣連新鄉也白來了。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到了新鄉城裡。城裡倒有電燈,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街兩旁就是些房子,一時看不出新鄉的模樣。又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覺到了西關,來到新鄉火車站。一到火車站,吳摩西眼前豁然開朗。雖然已是下半夜,但火車站仍人山人海。站前廣場上,擺滿了做生意的小攤,高聲叫賣着茶水、餛飩和胡辣湯。吳摩西在廣場上站了片刻,又越過這些人羣,上了火車站的天橋。這時從北平開往漢口的一列火車正好進站。這是吳摩西平生頭一回見到火車。吳摩西二十一歲的時候,火車用的還是蒸汽機。火車像一條長龍一樣“嗷嗷”叫着,接着又“撲撲”地放汽,蒸汽瀰漫起來,像饅頭房的蒸汽涌出來,把眼前的火車站給湮沒了。等火車停穩,蒸汽之中,看到從火車上下來許多人,又從站臺上上去許多人。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們從哪裡來,又往何處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個也不認識。想起自己認識的親人,一多半不親;現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裡說着天南海北的話,或是着急上車的神色,突然都覺得那麼親切。成山成海的人,出門乾的都是正事;唯有一個吳摩西,出門乾的事對人說不出口:假裝在找跟人跑了的老婆。吳摩西突然想坐火車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別人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但火車已經開動了,轉眼之間,熙熙攘攘的人羣不見了,僅剩下一個冷清的站臺。吳摩西看着站臺牆上的大鐘,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鐘上的時間,已是早上六點;擡頭看看天,東方已經泛白;知道該回東關雞毛店了。等吃過早飯,還要跟巧玲回延津呢。便從火車站出來,信步走回雞毛店。

待回到雞毛店,天已大亮。吳摩西進了屋子,發現巧玲不在,老尤也不在。吳摩西以爲巧玲一大早醒來,發現自己不在,急得哭了;老尤去汽車站賣老鼠藥,帶上了巧玲;便去汽車站找巧玲。到了汽車站,往常老尤擺攤的地方,是一個空地;打聽旁邊賣燒雞的一個老頭,老頭說老尤今天沒來,還向吳摩西打聽,老尤是不是病了;吳摩西心頭不禁一緊。匆忙回到店裡,回到屋裡,發現老尤過去放在牆角的行李和包袱不見了,知道事情壞了。慌忙去找店主老龐,老龐剛從街上買菜回來,也不明就裡。吳摩西急得大叫,伙伕倒從廚房鑽出來,說五更雞叫起來做飯,聽見巧玲哭,嚷着找吳摩西;接着看老尤拉着巧玲的手,一塊兒出門了。吳摩西的腦袋,“嗡”地一聲炸了。如老尤帶着巧玲去找吳摩西,不會帶他的行李;現在連行李都帶走了,肯定是借吳摩西出門,把巧玲拐跑了。這才知道十天來,他上了老尤的當。那天夜裡與老尤說起話來,老尤曾說要發一筆橫財,當時聽着也就是個笑話;吳摩西還說,老尤黑不下心;沒想到老尤面善心黑,他要發的橫財,竟想到巧玲頭上。兩人扯起別的話來,老尤總愛順着吳摩西說;現在看,順着你說的人,心裡就是憋着壞。還有一種可能,老尤看吳摩西帶着巧玲,十天來住在店裡,啥也不幹,真把吳摩西當成了人販子,現在抄了吳摩西的後路,纔對巧玲下了手。不管老尤怎麼想,結果都一樣,巧玲丟了。吳摩西顧不上和老龐和伙伕囉嗦,慌忙跑出雞毛店,去尋老尤和巧玲。店主老龐突然想起什麼,在後邊攆着喊:

“你和老尤,今兒還沒結賬呢!”

吳摩西顧不上回頭理他,急着往前跑。繞過汽車站,先將周邊的大街小巷尋了個遍。但哪裡還有老尤和巧玲的身影?又跑向城裡找,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到中午,也沒個結果。這時突然明白,自己在新鄉也是瞎找。老尤拐了巧玲,怎麼會在新鄉停留,等着吳摩西找呢?想着老尤是開封人,必是帶着巧玲去了開封。還不知老尤怎麼騙巧玲的呢,五更雞叫時,巧玲發現吳摩西不見了,“哇”地一聲哭了;老尤便說帶她去找吳摩西,騙她出門;接着又說吳摩西一人先去了開封,帶她去開封;巧玲一個五歲的孩子,膽子又小,出門在外,認識的人只有老尤,老尤過去還讓她吃過驢肉燒餅,只好跟着老尤走。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雞毛店。跑向雞毛店不是要回雞毛店,而是跑到旁邊汽車站,想搭汽車當天趕到開封。待到了汽車站,去開封的汽車只在上午發車,下午有去安陽的,有去洛陽的,有去鄭州的,就是沒去開封的。吳摩西轉身又離開汽車站,一個人向開封跑去。新鄉離開封二百一十里,吳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里,到了黃河邊。這時天已經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經回家了;吳摩西只好在河邊停下來,等着明天。在路上跑着不覺得心急,待坐在河邊喘氣,心又急起來。昨天巧玲還好好的,在自己身邊,今天巧玲就不見了。巧玲丟了,怨不得別人,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自己出來瞎溜達什麼?有什麼煩悶,要借別人的熱鬧來解的?這下好了,舊的煩悶沒解,又添了新的煩悶。相對巧玲丟了,那些煩悶就不叫煩悶。突然又想起,自己只顧尋老尤和巧玲,把行李落在了新鄉東關老龐的雞毛店裡;但也顧不得回去再拿;好在盤纏都縫在夾襖的衣襟裡。想着想着,也是一天跑累了,竟在黃河灘上睡着了。夢裡又夢見巧玲,原來沒丟,老尤跟自己鬧着玩呢;三人還住在雞毛店裡,巧玲又在吃老尤的驢肉燒餅。這次吳摩西一把將燒餅奪了過來,打了巧玲一巴掌:

“這燒餅是好吃的?吃了燒餅,你就沒了。”

巧玲哭了,喊:

“叔。”

猛地醒來,眼前仍是一片河灘;不聞巧玲喚“叔”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仰起頭來,滿天星斗,都眨着眼睛看吳摩西。吳摩西想起自己這些年的遭遇,從做豆腐起,到殺豬,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縣政府種菜,到“嫁”給吳香香,到吳香香和老高出事,沒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來,都比不上巧玲丟了。吳摩西跟牧師老詹當徒弟時,老詹講起主來,吳摩西大半聽不懂,只覺得主高深莫測,似在跟人下棋;現在不由對天長嘆:

“老天,你這跟我下的是哪一齣啊?”

接着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吳摩西搭第一班船到了黃河對岸。又坐汽車,中午趕到開封。過去自己走投無路時,曾想過來開封謀生;後來在津河渡口遇見同學小宋,多虧小宋幫忙,去了蔣家莊老蔣的染坊;沒想到三年之後,果真來了開封;來開封不爲別的,竟是爲了找孩子。吳摩西在開封不熟,但過去跟老尤扯閒篇時,聽老尤說過開封的地方,如相國寺、龍庭、潘楊二湖、清明上河街、馬市街等,打聽着,一個下午,竟都跑遍了,仍不見老尤和巧玲的身影。說話天又黑了,又往夜市上找。相國寺前一條大街,買賣鋪子都燈火通明;還有許多小吃攤,也趁着夜裡,在街道兩旁擺滿了。賣灌湯包的,賣煎包的,賣胡辣湯的,賣糖梨的,賣餛飩的,賣雜碎湯的;一家點一盞電石燈,亮了一街。沿街細細尋找,一直找到鋪子一家家上了門板,賣小吃的都收攤了,剩下一街雜紙;風一吹紙飄起來,與剛纔的熱鬧比,顯得更加冷清;也沒找出個頭緒。從中午到夜裡,也尋着幾個孩子,背影像巧玲;待撲上去,扳轉身子,又不是巧玲;還被孩子身邊的大人罵了一頓。街上的人越來越少,眼看今天是沒指望了。吳摩西一屁股坐到相國寺的臺階上,突然覺得肚子餓了。這纔想起,兩天一夜,只顧尋巧玲了,自己水米沒打牙。抹了一把眼睛,左右張望,沿街一家家飯鋪皆關門了。唯有拐角處一家飯鋪,門口還亮着燈,映出一個招牌叫“老湯燴麪館”。吳摩西拖着身子來到這家燴麪館,飯鋪的掌櫃是個老頭

,長得像個老婆婆,正舉着一個話匣子在聽;也是聽話匣子入了神,忘了關門;夥計們都走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他看吳摩西進門,說:

“火封了,沒飯了。”

吳摩西:

“大爺,麻煩您,兩天滴水未進,不弄口吃的,挨不過今天夜裡。”

老頭一愣,看吳摩西;突然想起什麼:

“倒是有一碗剩面,客人沒動,給你熱熱,行不?”

吳摩西點點頭:

“麪條姓張,越熱越香。”

老頭放下話匣子,捅開火;待火上來,擱上炒菜的大馬勺,舀一瓢水進去;待水開了,從櫥櫃裡端出一碗剩面,倒了進去;也是飯鋪該關門了,都是一天剩的東西,待水裹着面又開了,老頭把筐裡剩下的碎肉,拍着筐底,都倒進這馬勺裡;接着放醬醋鹽;起鍋,看一碗盛不下,索性換成一個湯盆,將面和肉扣進盆裡,又往盆裡澆了一勺肉湯,放上些菜碼。一碗麪,足有兩碗多的分量。吳摩西心領地向老頭點了點頭,端起燴麪,三口兩口,就吃下了肚。也是餓了,覺得這是自生下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但又想起這是在丟了巧玲之後;前幾天跟巧玲在新鄉東關雞毛店裡,兩人就愛吃羊肉燴麪;丟了巧玲,自己還覺得飯香,一口氣吃了一盆,不禁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接着淚“撲嗒”、“撲嗒”,掉到了空盆裡。這一耳光驚動了飯鋪掌櫃的。像老婆婆一樣的老頭,放下話匣子,走過來,坐到他對面:

“客人有啥憂愁哇,這麼傷心。”

也是十幾天沒遇到可說的人了,吳摩西擦着淚,瞞下出門找老婆的由頭,只把丟巧玲一節,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老人家講了。老人家聽後,陪着吳摩西嘆息一聲: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說的是賣老鼠藥的老尤了。又替吳摩西發愁:

“可開封這麼大,大海里撈針,你哪裡找得過來呢?”

又勸吳摩西:

“如此說來,就不是一個找的事了。”

吳摩西:

“那是啥呢?”

老人家:

“就是一個命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講命了。老人家又勸吳摩西:

“盼就盼着你說的那個老尤,不是個人販子,家裡正缺閨女。”

話是這麼說,可又不能不找哇。從第二天起,吳摩西又在開封找了五天。開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過去在開封不熟,五天下來,竟全熟了。吳摩西突然又覺得,在開封找巧玲也不對,老尤知道與吳摩西說過,老尤來自開封,老尤拐帶了巧玲,怎麼會回到開封,讓吳摩西找呢?恰恰是拐帶了巧玲,他不會回開封,去了外地。吳摩西醒過悶兒來,當天離開開封,到了鄭州;在鄭州找了五天,又離開鄭州,去了新鄉;在新鄉又找了五天,巧玲沒找着,倒又去了趟東關雞毛店,將自個兒的行李找了回來;離開新鄉,去了汲縣;離開汲縣,去了安陽;又從安陽到了洛陽;周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個遍。這一找花了三個月工夫。離開開封的時候,盤纏就花光了;吳摩西走到一地,邊尋巧玲,邊重操舊業給人挑水,或給人扛大包;掙下盤纏,接着再找。幾個月前出門尋老高和吳香香時,吳摩西只想着在新鄉假找,汲縣、開封、鄭州、洛陽、安陽等地,原準備瞎編,沒想到爲尋巧玲,倒是都跑了個遍。但三個月下來,也沒找到巧玲。巧玲丟了,吳摩西也無法再回延津。自己雖跟巧玲親,但是巧玲的後爹;縣城南街“姜記”彈花鋪的老薑,吳家莊的老吳,可是她的親爺爺和親姥爺;老吳的老婆,是她的親姥娘;姜龍姜狗,是她的親叔叔;雖然過去他們都跟巧玲不親,但如果知道巧玲讓吳摩西弄丟了,就是兩回事了;他們不吃了吳摩西,也得打折吳摩西的腿。吳摩西再一次走投無路;漫無目的,從洛陽又回到了鄭州。回到鄭州,便去火車站扛大包。一是在火車站扛大包,活能接上手;二是鄭州火車站大,人來人往,扛完大包能接着找巧玲。雖然知道三個月過去,老尤不知把巧玲拐到哪裡去了,再想找到巧玲已是無望;但天天扛完大包,仍到火車站廣場上、候車室裡溜達。這時就不是爲了一個找,而是爲了自己心安。說話又到了冬天,吳摩西給自己添置了一身棉衣;穿棉衣時才知道,自己比去年瘦了一圈。一天在候車室溜達,路過廁所前一面鏡子,對着鏡子照了照,自己兩個眼睛,已瘦得瞘瞜進去;吳摩西眼睛本來就大,眼睛瞘瞜進去,眉骨凸現出來,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說話在鄭州火車站又待了兩個多月。年也是在火車站過的。這天扛完大包,已是夜裡十點。平日貨棧八點就下工了,這天機務段急着往漢口運一批棉紗,臨時往開向廣州的客車上,加掛了兩節貨車,上貨上到十點。收了工,幾個扛大包的夥計,約吳摩西去喝酒;吳摩西笑笑,沒去喝酒,又到火車站前溜達。這時的溜達,就成了一個形式:不溜達心裡不安,溜達一圈,回到貨棧,才能睡安穩。左右看着人往前走,突然聽到一個女聲在喊:

“洗臉吧——熱水!”

聲音似乎有些熟悉。起初也沒在意,車站廣場上,有許多賣小吃的挑子,也有專門賣洗臉水的:出站口幾層臺階下,放着一溜臉盆;每個盆沿上,搭着一條毛巾;每個臉盆旁,放着一把棉墊包着的鐵壺;鐵壺裡是滾燙的熱水;一溜臉盆後邊,站着一溜婦女;婦女都扯着嗓子在喊:

“洗臉吧——熱水!”

旅客從站臺裡出來,講究的,或爲了解乏,便蹲下洗個臉,整整衣容。洗一個臉五分錢。吳摩西以爲在一羣婦女的喊聲中,自己聽岔了音,沒有在意,接着往前走;突然又回身看,大吃一驚:原來一排賣洗臉水的婦女中,有一個竟是吳香香。當然現在的吳香香,已不是半年前的吳香香了。人也瘦了,皮膚也沒那麼白了,被風吹得黑紅;面目憔悴不說,挪轉俯仰之間,手腳也有些笨;又走近張看,原來她竟懷孕了。吳摩西已在鄭州火車站溜達了兩個多月,過去沒發現吳香香賣洗臉水,想着她也是漂泊流浪,剛到了鄭州。吳摩西接着又在廣場找,發現廣場轉角處,蹲着一個男人,正埋頭給人擦皮鞋,竟是“起文堂”銀飾鋪的掌櫃老高。老高一臉胡茬兒,也瘦了一圈。半年來,吳摩西急着找巧玲,已經忘記了這對狗男女;也是爲找巧玲,纔在鄭州火車站落下腳;沒想到巧玲沒有找到,無意之中,竟找到了他們。事情的陰差陽錯,雖讓吳摩西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的怒火,“呼”地一下又燃着了。不是這對狗男女,自己還不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當初正是因爲他們偷情,爲了出門尋找他們,才丟了巧玲;接着自己才無家可歸。當初丟巧玲的時候,只覺得賣老鼠藥的老尤可恨;現在想來,比老尤可恨的是他們。吳摩西二話沒說,轉身回了貨棧。待從貨棧出來,身上已掖上那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帶巧玲出門尋找他們的時候,只是一個假找,沒想着殺他們,帶牛耳尖刀只是做個樣子;現在巧玲丟了,自己也走投無路,意外碰到他們,吳摩西卻下得了手。一個事情出來這麼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這對狗男女;殺了他們,吳摩西能跑就跑,被人抓住,大不了償命,來個同歸於盡,也算一個了結。待回到火車站,發現剛從站臺裡涌出一幫旅客,人聲鼎沸,不好下手;兩人一個在出站口賣洗臉水,一個在廣場拐角處擦皮鞋,人分在兩處,又怕殺了這個,跑了那個;要殺就把他們全殺了,落個心裡乾淨;便在遠處鐘樓下蹲着等。等着又想,半年不見,也不知這對狗男女都漂泊到了何處,又來到鄭州;既然來到鄭州,總該有個住處;想等火車站人羣散了,尾隨他們到住處,或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再下手。今天兩人還活着,明年的今天,就是兩個人的週年;如果加上自己,就是三個人的週年。

蹲着等了兩個時辰,已是半夜;來往的客車已經過盡了,剩下的就是些貨車。車站的人越來越少,除了貨車在站內的鳴笛聲,夜漸漸地靜了。這時吳摩西發現,無人到老高那裡擦皮鞋,老高便背起擦皮鞋的箱子,走向站臺口的吳香香。吳摩西也從鐘樓下站了起來,摸了摸身上的刀。出站口前,別的賣洗臉水的也已經收攤了,就剩下吳香香一個人,還在那裡守着。老高走近吳香香,似在勸說吳香香收攤,吳香香指着站臺內說些什麼,老高也放下擦皮鞋的箱子,與吳香香共同蹲在洗臉盆旁邊;看來還想等下一撥旅客。一看就知道他們剛來鄭州火車站,對來往的客車不熟;客車已經沒了,還要再等。突然老高又指指遠處,對吳香香說些什麼;吳香香站起身,扛着肚子,向遠處走去。原來遠處有個賣烤白薯的,還沒收攤。吳香香與賣白薯的老漢說着什麼,似是討價還價;終於交了錢,買了一個白薯;看來白薯剛出爐很燙,吳香香兩手倒騰着,邊吃邊回到出站口。到了老高跟前,又讓老高吃。兩人你一口,我一口,爲吃一個白薯,相互依偎在一起;白薯仍是吳香香拿着,在喂老高。老高說了一句什麼,吳香香笑着打了一下老高的臉,接着又笑彎了腰,把吃到嘴裡的白薯又噴了出去。看到這副吃薯圖,吳摩西的腦袋又“嗡”地一聲炸了。腦袋炸了不是說姦夫姦婦如此親密,讓吳摩西生氣;而是吳摩西與吳香香過了一年多日子,吳香香對吳摩西,從無這麼親密過。過去認爲她對自己不親是兩人脾氣不投,或吳摩西不會說話,或乾脆嫌吳摩西沒出息;現在看,這些並不主要,主要還是對人。吳摩西跟吳香香在一起時,雖然整天做的是小本生意,就賣一個饅頭,但也吃喝不愁,但吳香香整天在說吳摩西,在罵吳摩西;現在她與老高顛沛流離,到了賣洗臉水擦鞋的地步,吳香香既不說老高,也不罵老高;老高讓她買白薯,她就買白薯,回來還喂老高;吳香香似換了一個人。或者說,不是吳香香換了,是吳香香身邊的人換了。吳香香跟吳摩西過了一年多,一直不見有喜;跟老高跑了半年,就扛上了肚子。吳摩西降不住吳香香,老高降得住吳香香。這就不是一個把誰殺了能了結的事。就是把人殺了,也擋不住吳香香跟吳摩西不親,跟老高親。他們騙了吳摩西,但沒騙他們自己。這麼說,倒是吳摩西錯了。吳摩西又轉過身子,回了貨棧。唯一讓吳摩西惱火的是,一個女人與人通姦,通姦之前,總有一句話打動了她。這句話到底是什麼,吳摩西一輩子沒有想出來。

第二天一早,吳摩西收拾行李,離開了鄭州。離開鄭州不是要躲老高和吳香香;當然,也是爲了躲他們;當初出門是要尋他們,現在尋到了他們,反要躲他們;就是躲他們,也沒必要離開鄭州;鄭州大得很,老高和吳香香佔住火車站,吳摩西可以離開火車站,另找一個街角謀生;而是吳摩西突然對鄭州傷了心;這就不單是躲人的事了。不但對鄭州傷了心,凡是過去待過的地方,去過的地方,如生他的楊家莊,待過的延津縣城,去過的新鄉、開封、汲縣、洛陽、安陽,一併都傷了心;同時對尋找巧玲也死了心;吳摩西要離開傷心之地。這時吳摩西想起師傅老詹生前講經時說過的一段話,亞伯拉罕離開了本地和親族,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吳摩西與亞伯拉罕不同,吳摩西離開本地和親族,離開傷心之地,卻無處可去,也無人指引。吳摩西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家難回,有國難投。這時他突然想起早年的私塾老師老汪,便想去寶雞找老汪。一是老汪當年也是因爲傷心,離開了延津;雖然兩人傷心的事由不同,老汪當年是因爲小女兒燈盞死了,突然要離開延津;吳摩西過去不理解,現在把巧玲丟了,就理解了;雖然一個是孩子死了,一個是把孩子丟了,但都是孩子沒了,兩人的傷心也有共同之處;老汪當時一直往西走,到了寶雞,不再傷心。二是在自己認識的人中,別的人都與自己煩悶的事有聯繫,唯有一個老汪,與這些無關;見到老汪,不用再解釋過去。於是在鄭州火車站打張車票,欲去寶雞找老汪;一是投奔熟人,馬上有個落腳處;二是像老汪一樣,徹底離開傷心之地,對過去有個了斷。

待上了火車,雖然年關已過,但車上仍人山人海,擁擠不動。這趟車由北平開往蘭州,在鄭州算過路車,車廂裡別說座位,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從鄭州到寶雞,火車要開兩天兩夜;吳摩西揹着行李,在過道的人羣裡擠着,挨個兒問座位上的人,看他們都在哪個站頭下車,想找一個在近處下車的,靠着候座位。連問了三個車廂,不是去潼關的,就是去西安的,或是去寶雞的,或是去天水的,要不就是徹底去蘭州的;不知他們真要走這麼遠,還是不願一個生人挨在身邊候座,故意說謊話騙他。終於,在第四節車廂,問到一箇中年男人,這個中年男人頭小,像個鴨梨,正在埋頭啃一隻肥大的燒雞;也是隻顧啃雞,隨口說自己在靈寶下車。靈寶雖然過了洛陽,但還沒出河南界;候上一天,也就有了座位。吳摩西便對中年男人說:

“大哥,你這座位我佔了,有人再問,你就別再應了。”

中年男人這纔回過神兒來,擡起頭看吳摩西;因已說過到靈寶下車,不好再改口,只好不情願地點點鴨梨頭。吳摩西便緊挨着這中年男人站着。中年男人也是愛說話,也是要找補一下答應吳摩西候座,邊啃燒雞邊問:

“你從哪兒來呀?”

因候着他的座位,他問什麼,吳摩西趕緊回答什麼;於是如實答:

“延津。”

回頭一想,又不如實。自己這半年來並不在延津。

中年男人:

“延津不挨鐵道。你去哪兒呀?”

吳摩西:

“寶雞。”

這是實話。中年男人:

“幹啥去?”

吳摩西:

“投親戚。”

回答着中年男人的問話,吳摩西突然又想起師傅老詹。當年老詹讓人信主,說的就是這套話;說人信了主,就明白自己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吳摩西當初爲了生計信過主,後來又不信了;不管信不信,一個最大的問題一直沒解決,就是到哪兒去。沒想到這些話,又在火車上被一個陌生人問到了。這些話問過,中年男人又問:

“你叫個啥?”

吳摩西這時愣在那裡,沒有像回答“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那麼利落。一是半年來,全在外面漂泊尋人,接觸的全是生人,沒有一人關心他的名姓,也沒有一人喊起過他的名姓;半年下來,自己叫啥,自己一下也有些茫然;二是自己活了二十一歲,姓名已改過三遍,一開始叫楊百順,後來叫楊摩西,後來又叫吳摩西,倉皇之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中年男人見他發愣,從燒雞上擡起頭,不耐煩地說:

“自己叫個啥,有啥難說的?不是殺了人,逃出來的吧?”

吳摩西“唉”地一聲長嘆。要說他殺過人,他沒殺過;但在心裡,也殺過幾個;從他爹他兄弟,一直到趕大車的老馬,一直到自己的老婆吳香香,還有“起文堂”的掌櫃老高。吳摩西張口要解釋什麼,這時火車要鑽山洞,突然一聲長鳴,又讓吳摩西想起羅家莊喊喪的羅長禮。羅長禮當年喊喪,就像火車鳴笛一樣氣派。當年的羅長禮,是吳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聽羅長禮喊喪,也就七八年前的事;現在想起來,卻好像過了半輩子。前幾年還偶爾想起羅長禮,後來人多事雜,漸漸就把他忘了。但細想起來,吳摩西從楊家莊走到現在,和羅長禮關係最大。不是喜“虛”不喜實,迄今他還在楊家莊跟老楊做豆腐。雖然他和羅長禮,迄今還沒說過一句話。感慨之下,他又不解釋了,答:

“大哥,我沒殺過人,你就叫我羅長禮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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