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_八

牛愛國回到山西沁源第四天,他媽曹青娥就去世了。牛愛國記得,曹青娥一輩子沒生過大病,誰知這回一病,就躺倒在牀。在牀上躺了一個月,曹青娥沒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告訴牛愛國。一個月後,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看她景象不好,才揹着她給牛愛國打了電話。牛愛國趕回沁源,曹青娥已住進縣城醫院。曹青娥去醫院時還會說話,到了醫院,就不會說話了。曹青娥說了一輩子話,現在終於不說了。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對牛愛國說,曹青娥來醫院前一天晚上,在家裡說了一夜話。牛愛國:

“說的都是啥?”

牛愛江:

“胡言亂語。大家只顧着急,也沒聽清。”

醫院病房裡,曹青娥躺在牀上,牛愛國坐在牀左,牛愛江坐在牀右,牛愛國的姐姐牛愛香坐在曹青娥腳頭,牛愛國的弟弟牛愛河立在牆角,在摳牆皮。曹青娥鼻子裡,胳膊上,插滿管子。曹青娥發着高燒,整日都在昏睡。一個月吃不下飯,瘦成了一把骨頭,躺在牀上,牀是平的。曹青娥不會說話了,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四人也開始沒話。沒話不是說媽不會說話了,他們也不好意思說話,或在着急,而是不知話從何說起。醫院的醫生說,曹青娥得的是肺癌;從檢查情況看,已經有三四年了。但三四年來,曹青娥沒說,他們兄妹四人也不知道。醫生又說,三四年前,也許還可以動手術;如今全身擴散了,已經影響到脊椎,影響到中樞神經,影響到說話,加上曹青娥的歲數,動手術已無意義,只能用藥維持着。中午吃飯的時候,牛愛河留在病房值班,牛愛國、牛愛江、牛愛香三人到醫院門口的飯館吃飯。正是中午時分,城裡的高音喇叭在播晉劇,唱腔被風吹過來,忽高忽低。這時牛愛江說:

“有病三四年,媽硬是沒說。”

又說:

“咱們小時候,她老掐咱們;老了老了,知道心疼咱們了。”

一年不見,姐姐牛愛香學會了抽菸;她點着一支菸,看着牛愛國:

“你當兵的時候我就跟你說,媽畢竟是媽。”

牛愛江說着說着急了:

“其實還不如早說呢,早說病還能治,積到現在,讓人替她乾着急,這叫啥事呢?”

如是前幾年,牛愛國覺得哥和姐說得對,現在卻覺得他們說錯了。媽曹青娥得病三四年沒說,可以說是心疼他們,但除了心疼,還有對他們的失望罷了。孩子大了,一人一手事,老大牛愛江有一個病老婆,整天吃藥;老二牛愛香四十多了,還沒找着對象;老四牛愛河結婚剛一年,娶了個老婆性躁,嘴又能說,像年輕時的曹青娥一樣,牛愛河降不住她,她倒事事壓牛愛河一頭;剩下牛愛國遇到的麻煩比他們還大,六七年來,與龐麗娜一直不和,後來龐麗娜就出了事,後來牛愛國又離開沁源去了滄州;一人一肚子心事,曹青娥有事也就不說了。兒女在世上都不如意,讓曹青娥有話無處說。或者,有話不說除了是失望,還有對他們的無奈罷了。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曹青娥有心裡話不對牛愛江說,不對牛愛香說,不對牛愛河說,單對牛愛國說;但說的也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從來沒說過現在。過去聽她說過去不說現在以爲現在無話可說,誰知現在有事她就是不說。原以爲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兩人只是圍着火盆聊天,誰知曹青娥說這些話時,是在病中。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終於說完了,她就乾脆沒話了。牛愛國在滄州給家裡打電話時,他與曹青娥在電話裡已無話可說;當時牛愛國以爲是當面說話和電話裡不一樣,回來聽說曹青娥躺倒一個月,沒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告訴牛愛國;他們三人仍以爲是曹青娥心疼牛愛國,現在牛愛國明白,除了心疼,不過是對牛愛國更加失望和無奈罷了。牛愛國突然又明白,曹青娥對他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不對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說,並不是覺得跟他比跟其他人說得來,而是他遇到的麻煩比其他人更多,藉此安慰他罷了。去年牛愛國因爲龐麗娜出了事,對沁源傷了心,離開沁源前去看曹青娥,曹青娥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沒對牛愛國挑破;現在曹青娥不會說話了,牛愛國像去年媽對他一樣,他也沒將媽的心思,對哥牛愛江和姐牛愛香挑破。三人吃飯的飯館在醫院門口,飯館的老闆是個胖老頭,已對病和病人見怪不怪;見兄妹三人愁眉不展,知親人得的是大病;胖老頭也是愛說話,給他們上飯時安慰他們:

“啥事想明白了,也就不憂愁了。”

如是過去,牛愛國覺得飯館老闆說得對,現在卻覺得他說錯了。事情想不明白,人的憂愁還少些;事情想明白了,反倒更加憂愁了。三人叫的飯是羊肉湯和燒餅,牛愛江、牛愛香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牛愛國從滄州到沁源,在路上奔波三天,也是三天來沒顧上正經吃飯,現在吃起沁源飯,竟覺得格外香,大口小口,將五個燒餅吃完,又將一海碗羊肉湯喝光了。吃得滿身大汗。這時想起來,媽曹青娥昏迷在牀,一個月吃不下飯,他竟覺得飯香,一口氣吃了五個燒餅,喝了一海碗羊肉湯,不禁捧着空碗,掉下淚來。飯館的胖老頭來收碗,又安慰牛愛國:

“啥事總有個了。看長點兒,心就寬了。”

牛愛國又覺得他說錯了。啥事看近點兒,事情倒能想開;看得長,心就更寬不了了。他沒理會胖老頭,沒頭沒腦地對牛愛江和牛愛香說:

“媽其實不傻,媽做得是對的。”

倒把牛愛江、牛愛香說愣了,也把飯館的胖老頭說愣了。

這天傍晚,曹青娥從昏迷中醒了過來。醒來後看看四周,便想說話。但張張嘴,說不出話;再張張嘴,還是說不出話;這纔想起自己不會說話了。牛愛江、牛愛國、牛愛香、牛愛河圍攏上來,曹青娥的嘴還在空張,兄妹四人從她的口型,也分辨不出她要說什麼。曹青娥有些發急,臉漲得通紅,又用手畫了一個方塊,接着指頭在空中畫;衆人還是不解。牛愛香突然想起什麼,拿過來一張紙,一杆筆,曹青娥點點頭。牛愛香用一本雜誌墊着紙,曹青娥哆哆嗦嗦用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回家

大家面面相覷。已經病成了這個樣子,怎麼能回家呢?回家就是等死。大家以爲她燒昏了,牛愛國:

“媽,沒事,大夫說了,能看好。”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牛愛江:

“是不是心疼錢呀?有我們四個呢。”

曹青娥搖搖頭。牛愛香:

“是不是心疼我們四個呀?我們四個輪着值班,累不着。”

曹青娥搖搖頭。牛愛河干脆說:

“你沒病時,啥事都得聽你的;現在有病了,啥事不能再由着你。”

曹青娥知道這理講不清了,臉歪向牆,不說話了,接着又昏迷過去。夜裡牛愛國一個人留下值班,看曹青娥一直在昏睡,牛愛國也是從滄州到沁源奔波三天,有些累了,也趴在曹青娥牀頭睡着了。這時覺得自己不在醫院病房,媽曹青娥也沒生病,時光也不是現在,是十幾年前,自己還在部隊當兵的時候。那時他才十八九歲,在世上還沒有這麼多牽掛,臉蛋紅撲撲的,沒有皺紋。夜裡正在睡覺,軍號響了,全連緊急集合。一開始是全連集合,接着是全營集合,接着是全團集合,接着是全師集合,接着是全軍集合。一個軍好幾萬人,集結到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開始次第走方陣。士兵們全副武裝,端着上了刺刀的自動步槍,踢着整齊的正步,“嚓”、“嚓”、“嚓”、“嚓”,嘴裡喊着口令,抑揚頓挫地往前走。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隊伍前看一條線,後看一條線,左看一條線,右看一條線。太陽出來了,映在刺刀上,槍刺射出的光芒,也橫豎成線。隊伍踢踏出的煙塵,遮蔽了半邊天。也不知這正步走給誰看。只是覺得,這麼多人在一起,大家青春在身,槍在手,齊心協力往前走,看誰攔得住?戰友杜青海,就走在牛愛國的身邊。牛愛國還感到奇怪,他們本不在一個連隊,怎麼走到一起來了?他看着杜青海笑,杜青海也看着他笑。突然,杜青海刺刀一歪,刺到了牛愛國胳膊上,牛愛國“哎喲”一聲,醒了過來。這時發現自己仍在醫院病房。牛愛國不禁一陣感慨,短短十幾年過去,自己人已經老了;人沒老,心卻老了。病房裡的燈光有些昏暗;半夜起風了,窗戶沒有關嚴,電燈泡在屋裡隨風搖晃。接着發現媽曹青娥從昏睡中又醒了過來,正在用手掐牛愛國的胳膊。原來剛纔夢中不是刺刀刺着了自己,而是曹青娥在掐他。牛愛國兄妹四人小的時候,曹青娥愛發火,發火時不打他們,掐他們,掐到哪裡算哪裡。牛愛國以爲曹青娥身體疼,用掐他來解疼;又發現曹青娥嘴在張,似要說話。牛愛國:

“你要說啥?”

突然想起曹青娥不會說話了,忙又拿來紙和筆。曹青娥哆嗦着手,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百慧

百慧是牛愛國的女兒,今年七歲了。百慧自小與牛愛國不親,與龐麗娜不親,她從小由奶奶曹青娥帶大,與曹青娥親。百慧愛吃豆,過去大家在一起喝雜拌粥,牛愛國、龐麗娜碗底剩下豆子,撥給百慧,百慧不吃;曹青娥撥給百慧,百慧就吃;她不吃牛愛國和龐麗娜的嘴巴子,奶奶曹青娥剩下的嘴巴子,她卻不嫌。從百慧四歲起,曹青娥就教她識字;將字寫到一張小黑板上,讓百慧去認;幾年下來,也學會幾百個字。百慧和曹青娥也時常拌嘴。吵得急了,曹青娥喊:

“百慧,別跟我吵了,再吵我掐你。”

或喊:

“我跟人吵了一輩

子架,我捏住半張嘴,也能說過你。”

百慧也不怕她,“咯咯”笑了。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曹青娥在火盆旁與牛愛國說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百慧在火盆旁轉圈跑。跑乏了,不找牛愛國,鑽到曹青娥懷裡,勾着她脖子睡去。那時牛愛國和龐麗娜各忙各的,覺得把百慧交給曹青娥放心,沒想到曹青娥帶百慧時,身體正有病。現在曹青娥寫“百慧”二字,牛愛國突然明白她昨天下午寫“回家”的意思,原來是對百慧放心不下。牛愛國:

“百慧由大嫂在家帶着,放心吧。”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個意思。牛愛國:

“是想讓她來嗎?”

曹青娥點點頭。牛愛國:

“明天一早就把她接過來。”

第二天一早,牛愛國讓弟弟牛愛河,把百慧接到縣城醫院。百慧來到病房,曹青娥又在昏迷。牛愛河送完百慧,又忙活別的去了。待曹青娥醒來,見到百慧,拉住百慧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百慧的嘴,又看牛愛國。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的意思,原來她叫百慧來,不是對百慧不放心,是想讓百慧替她說話。曹青娥又比畫紙和筆,牛愛國拿來紙和筆,曹青娥的手有氣無力,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先寫了一個“娘”,又寫了一個“死”,累出一頭汗。牛愛國問百慧:

“知道你奶想說啥嗎?”

百慧搖搖頭。曹青娥又開始着急,臉漲得通紅。牛愛國以爲曹青娥是說她自己要死了,忙說:

“病不重,能看好。”

曹青娥搖搖頭,表示不是這意思。百慧突然說:

“是想讓我說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曹青娥點點頭。牛愛國問百慧:

“你奶在家都對你說啥了?”

百慧:

“說得多了,天天夜裡都說。”

牛愛國這時才明白,自己去滄州之後,曹青娥開始跟百慧說話。想來跟百慧說話,也是身邊無人說話,纔對一個孩子說。

百慧:

“奶,是讓說你娘死的那一段嗎?”

曹青娥大大點頭,眼中涌出了淚。曹青娥的娘就是襄垣縣溫家莊趕大車的老曹的老婆。她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曹青娥跟牛愛國說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跟百慧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曹青娥她爹老曹一輩子不愛說話,爲人和氣,曹青娥打小跟爹親;曹青娥出嫁之後,心裡有什麼話,仍跟爹說,不跟娘說。但爹七十歲之後,變得嘮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老曹死時,曹青娥沒怎麼傷心;死後,也沒特別想他。該想的,老曹生前後五年都用光了。曹青娥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年輕時愛說話,在家裡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也跟曹青娥吵了半輩子架。但老曹老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人說什麼她都應承,一切都無可無不可。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笑眯眯的。老太太個頭又高,拄根柺杖,彎着腰與人說話,顯得越發慈眉善目。老曹死後,曹青娥從沁源縣牛家莊到襄垣縣溫家莊看娘,兩個吵了半輩子架的人,開始相互說得着。兩人說得着,就有說不完的話。正因爲過去說不着,現在更說得着。曹青娥不管住三天,住五天,或住十天,兩人每天說話都到半夜。兩人什麼都說。說老曹老婆做姑娘時的事,也說曹青娥現在孩子的事;說自家的事,也說別人家的事。說的是什麼過後也忘了,記得的就是一個說。說着說着困了,要睡了,老曹老婆:

“妮,咱再說點兒別的。”

曹青娥:

“說點兒別的就說點兒別的。”

或曹青娥:“娘,咱再說點兒別的。”

老曹老婆:“說點兒別的就說點兒別的。”

住夠三天,五天,或十天,曹青娥要從襄垣縣溫家莊回沁源縣牛家莊,兩人五更起牀,共同做飯,吃飯,拿上乾糧,老曹老婆送曹青娥去鎮上坐長途汽車。兩人路上邊走邊說,或走一陣,乾脆坐在路邊說一陣;走一陣,又坐在路邊說一陣。走着說着,到了鎮上汽車站,已是中午。兩人吃過乾糧,又坐在汽車站槐樹下說。來了一班車,曹青娥不上;又來了一班車,曹青娥還不上。這時老曹老婆說:

“當初把你嫁到襄垣縣覺得遠,現在幸虧遠。”

曹青娥:“爲啥?”

老曹老婆:“因爲遠,我才能送你。”

又說:“知道見你不容易,纔想起這麼多話。”

直到最後一班長途汽車要發車了,曹青娥才上了車。從車上往下看,空空蕩蕩的汽車站裡,就剩下娘一個人,拄着柺杖,嘴在張着,曹青娥不禁流下了淚。

老曹老婆臨死前一個月,腿開始浮腫,一個月下不了牀。曹青娥從沁源縣牛家莊到襄垣縣溫家莊,陪娘住了一個月。老曹老婆躺在牀上,曹青娥坐在牀邊,兩人一個月說的話,頂人一輩子說的話。娘臨死前一天,兩人還說。說着說着老曹老婆昏迷過去,曹青娥喊:

“娘,你回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老曹老婆又醒過來,兩人再說。說着說着老曹老婆又昏迷過去,曹青娥又喊。如此五次,老曹老婆又一次醒來,對曹青娥說:

“妮,下次我再走的時候,就別再喊我了。娘一個月走不動道,身子是太沉了。剛纔到了夢裡,我走呀走呀,走到一個河邊,腿突然就輕了。河邊有花有草,我說,好長時間沒洗臉了,蹲這河邊洗把臉吧。剛要洗臉,聽到你喊我,就又回來了;一回來,又躺在這病牀上。妮,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沒話跟你說,實在是受不了了……”

下次老曹老婆昏迷的時候,曹青娥就沒有再喊娘。

百慧說完曹青娥給她講的這段事,並不解其意,看牛愛國。牛愛國一開始也不解其意,看現在躺在病牀上的曹青娥。曹青娥看牛愛國不解,又搖頭急了,臉漲得通紅,手哆嗦着拍拍病牀,指指門外。牛愛國突然明白了,說:“媽,咱不住院了,咱現在就回家。”

曹青娥終於點點頭,但又急出一身汗。牛愛國這時覺得他跟媽之間,沒有媽跟她媽之間心近。比牛愛國與他媽心更遠的,是牛愛江、牛愛香和牛愛河。他們下午來到醫院病房,一聽說讓曹青娥出院回牛家莊,三人都急了。牛愛江指着牛愛國:

“媽有病,你不讓治,你還是人嗎?”

牛愛香對曹青娥說:

“媽,你都病成這樣了,就別心疼我們了。”

牛愛河指着牛愛國:“不能聽媽的,也不能聽你的。”

曹青娥又急,急得臉漲得通紅。牛愛國對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一時也解釋不清。解釋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釋,而是事情之中藏着的曲裡拐彎的道理,一時無法說清楚。他如何從媽不單是心疼他們,而是對他們的失望和無奈說起,又說到媽給百慧講的故事,百慧又給他講的故事,這些來龍去脈呢?曹青娥會說話的時候,她有話不跟他們說,跟牛愛國說;後來也不跟牛愛國說,跟百慧說;想來也是覺得跟他們說也白說,或不想說;現在牛愛國覺得自己說也白說,也不想說,就說:

“媽都不會說話了,咱就聽她一回吧。”

又說:“有啥事,我擔着。”

又說:“大不了是個死,算我殺了她,行了吧?”

倒把牛愛江、牛愛香和牛愛河給鎮住了。當天下午,曹青娥身上的管子全拔掉了,大家把她從縣城醫院拉回牛家莊。回到牛家莊,曹青娥先是一陣興奮,後又昏迷過去。待到醒來,已是第二天黎明。這時不但嘴不會說話,躺在牀上,四肢動起來也開始費勁。牛愛國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死在家裡。但曹青娥醒來之後,眼睛似在尋找什麼;牛愛國突然又明白,她不僅想死在家裡,還想在家裡尋找什麼。牛愛國以爲她在找人,忙讓牛愛江、牛愛香、牛愛河將家裡正睡的人全喊起來。牛愛江的老婆和孩子,牛愛河的老婆和孩子,加上百慧等祖孫三代,十幾口子,圍在曹青娥牀前。牛愛國:

“媽,人都到齊了,你是要說啥嗎?”

突然又想起曹青娥已不會說話,也就是看看大家。但曹青娥搖搖頭,意思不是要說啥,也不是要看大家;看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些急,臉漲得通紅;牛愛國忙又拿過來紙和筆,但曹青娥的手,已無力握筆;想吃力地擡起胳膊,但也擡不起來;牛愛國扶住她的胳膊,順着她的勁兒走,她的手向牀頭挨去,終於敲了敲牀頭。但大家不明白她敲牀的意思。不但大家不明白,這回連百慧也不明白了。曹青娥也是乾着急。乾着急一陣,又昏迷過去。昏迷一天,醒了過來,突然又能說話了。大家見她能說話,都圍攏上來。但她已顧不上和大家說話,先呼了一聲“天呀”,又喊了一聲“爹呀”;在“爹呀”、“爹呀”的喊聲中,突然斷了氣。曹青娥死後,大家將她移到棺木裡,整理她的牀鋪,發現她牀鋪下邊,藏着一把手電。百慧突然說:

“我知道俺奶爲啥敲牀了。”

牛愛國:

“啥?”

百慧:

“她說過,她小時候怕黑,肯定想帶一把手電。”

牛愛國也明白了,媽曹青娥臨走的時候,想帶走一把手電,路上好照亮;臨死時喊“爹”,或打着手電好找爹。媽曹青娥養了四個兒女,最終能猜出她心思的,竟是七歲的百慧。牛愛國趕緊買了兩把新手電,又買了十來節電池,放到曹

青娥棺木裡。曹青娥一死,家裡突然安靜下來。牛愛國想不起幹啥,也想不起哭。當天夜裡,牛愛國與百慧,睡在過去曹青娥和百慧睡的牀上。牛愛國思前想後,半夜沒有睡着。媽右邊半扇牙壞了六七年,直到她死,既沒想起給她補,也沒想起給她換倆新牙。牛愛國摸摸自己的牙,起身吸菸,找不着打火機或火柴。剛纔還見打火機就在身邊,現在橫豎找不着。從外屋找到裡屋,拉開抽屜,沒找着打火機或火柴,卻翻出一封從河南延津來的信。信皮已經發黃,信皮上寫的收信人是曹青娥。看信皮上的郵戳,竟是八年前的日期。牛愛國打開信,是河南延津一個叫姜素榮的人寫的。信中說,吳摩西的孫子,最近來了延津,想見曹青娥,讓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話要說。信中還說,吳摩西當年逃到了陝西咸陽,已死了十多年;吳摩西生前不讓人回延津,他死後十多年,他的孫子頭一回回來。牛愛國聽曹青娥說過她小時候的事,一直以爲與吳摩西一方斷着音訊;誰知道八年之前一直斷着音訊,八年後又有了音訊。當時來這封信時,全家人各忙各的,都沒留意;牛愛國不明白的是,曹青娥當年收到這封信,爲什麼沒去延津呢?後來與他說延津的事時,一次也沒提起這封信呢?這時突然又明白,曹青娥臨終之前敲牀頭的意思,不是百慧說的手電,而是指這封信。因外間的牀是木的,裡間的桌子也是木的。曹青娥在縣城醫院鬧着回家,原來不爲別的,就爲找出這封信。平日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事,現在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牛愛國才明白媽臨終前的一句話。曹青娥臨終前在喊“爹”,原來不是喊襄垣縣的爹爹老曹,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吳摩西。但吳摩西也已經去世快二十年了。曹青娥找這封信是要幹啥呢?接着牛愛國發現信的末尾,有延津姜素榮家的電話號碼;牛愛國突然明白,媽曹青娥找這封信,或許是讓給姜素榮打一個電話,讓姜素榮來沁源一趟,她有話要說,或她有話要問。八年前不想說的話,臨終前突然想說;八年前不想問的話,臨終前突然想問。牛愛國明白後,衝到外間,抓起電話就打;但突然又想起媽曹青娥已經死了,再叫人來有啥用呢?又將電話放了回去。曹青娥死後,牛愛國一天沒想起哭,現在爲沒聽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或一個意思,扇了自己一嘴巴,接着落下淚來。

曹青娥死了,第二天一早,牛家在院子裡搭起靈棚,親戚朋友都來弔喪。牛愛江、牛愛國、牛愛河諸人,加上牛家親門近枝的其他後輩,披麻戴孝,分跪在靈柩兩側陪靈。靈前放着曹青娥生前的照片,下邊供着四葷四素,四個乾果碟。弔喪的人一撥撥來,一撥撥走。來一撥人,燒一回紙,院子裡涌出滾滾濃煙,像着了大火。來一撥人,牛愛國諸人伏在靈柩前哭幾嗓子。一開始知道來者是誰,後來哭得腦漲,已不知來者是誰,去者又是誰;一開始能哭出聲,後來哭得嗓子啞了,也就是乾號。第三天中午,弔喪的人羣中閃出一個人,在靈棚前行禮;牛愛國又伏在地上乾號。那人行完禮,沒往外走,而是鑽到靈棚裡,拍了拍牛愛國的肩膀。牛愛國仰臉一看,竟是在臨汾魚市賣魚的同學李克智。曹青娥死後,牛愛國的其他同學也來弔喪,但他們都在近處;從臨汾到沁源,有三百多裡,這麼遠趕來弔喪,牛愛國沒有想到。牛愛國站起身,拉住李克智的手,眼中涌出了淚。李克智:

“不是特意來的,正好回沁源辦事,聽說了。”

牛愛國攥住李克智的手,又搖了搖。李克智:

“我有話跟你說。”

牛愛國拉他鑽出靈棚,來到堂屋,兩人坐在牛愛國和百慧睡覺的牀上。牛愛國以爲李克智要安慰自己一番,誰知李克智說:

“知你正傷心,不知能不能說別的事。”

牛愛國啞着嗓子:

“媽死了,再哭也哭不回來,說吧。”

李克智:

“我去沁源縣城,去找馮文修,才知道你們倆掰了。”

去年龐麗娜出事之後,因爲十斤豬肉,牛愛國跟馮文修鬧掰了;馮文修把牛愛國醉後的話,都當成一把把刀子,扎向了牛愛國,對別人說牛愛國是殺人犯;當時牛愛國殺馮文修的心都有了。如今一年過去,事情倒有些淡了。但淡歸淡,並沒有從心裡過去。牛愛國:

“不要提他。”

李克智:

“可他聽說嬸去世了,心裡也不好受;人不好來,讓我捎來一份禮金,算個心意。”

接着掏出二百塊錢。牛愛國卻有些爲難,不知該不該借他媽去世,與馮文修解開去年的疙瘩。李克智:

“馮文修說了,你們倆掰歸掰,但嬸還是嬸,兩回事。”

牛愛國本打算一輩子不再見馮文修,但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將錢接下。李克智說:

“但我說的不是這事。”

牛愛國:

“啥事?”

李克智:

“這話本不該我說,我也是受人之託。”

牛愛國:

“啥話?”

李克智看看牛愛國:

“龐麗娜前幾天到臨汾找過我,讓我勸勸你。既然出了事,你倆也鬧僵了,好也好不了了,事情也拖了年把了,不行就分開算了;她別耽誤你,你也別耽誤她。”

牛愛國愣在那裡。愣在那裡不是說龐麗娜要分開,龐麗娜剛出事時,她就要分開;而是她去臨汾找了李克智,讓李克智來勸他。曹青娥死後,龐麗娜也來吊了喪。上午來的,下午走的。中午吃飯時,牛愛國與她迎面走過,兩人也沒說話。但牛愛國發現,她改了一個頭型。過去是馬尾松,現在燙了發。龐麗娜過去胖,出事時瘦了,一年過去,現在又胖了,臉蛋紅撲撲的。牛愛國突然明白,龐麗娜一開始找的不是李克智,而是馮文修;通過馮文修,又去找李克智;以爲牛愛國聽李克智的。過去牛愛國聽李克智的,龐麗娜沒出事時,李克智曾讓牛愛國不理龐麗娜,拖着龐麗娜,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現在李克智又來勸牛愛國,讓他改變主意;如是別人勸牛愛國,牛愛國可以理解;李克智來勸牛愛國,牛愛國反倒彆扭起來。本來這事可以商量,現在反倒不想商量了。如是隨意提起,這事可以商量;他們背後商量好了,又來找他,這事就不能商量了。牛愛國遇見龐麗娜,如她仍在憔悴,事情可以考慮;但她臉蛋紅撲撲的,這事就不能考慮了。牛愛國:

“分開行呀,她去法院離婚呀。”

李克智:

“就怕你不同意呀,白鬧一場,理都在你這頭。”

又說:

“殺人不過頭點地,事情總該有個了結。”

牛愛國不想在這事上再說下去,反問李克智:

“當初在臨汾的時候,你是咋說的?讓我死死拖住她;如今你又拐過彎回頭說,讓我跟她離婚,你不是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嗎?”

一句話,倒把李克智幹在那裡。李克智嘆口氣又說:

“離婚的事咱先不提,百慧的事你咋想呢?”

牛愛國一愣:

“百慧還有啥事?”

李克智:

“過去嬸活着的時候,百慧由她帶着;嬸現在死了,龐麗娜的意思,你一個男的,帶不了百慧,她想把百慧接走。”

牛愛國這才明白,曹青娥死後,龐麗娜一步步都算計好了。如果是媽曹青娥死之前,百慧由誰帶着可以商量,曹青娥死後,這件事反倒不能商量了。不能商量不單是說借這事懲罰龐麗娜,而是在媽曹青娥不會說話的時候,百慧替曹青娥說過話;雖然有的猜出來了,有的沒有猜出來;但百慧肚子裡,還藏着不少曹青娥對她說的話,牛愛國想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曹青娥對牛愛國說起往事,說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對百慧說的,卻是二十年前的事。過去覺得這些話就是些閒話,曹青娥對牛愛國說過去的事時,他只是聽着;曹青娥對他說心裡話,他不對曹青娥說心裡話;現在曹青娥死了,他卻覺得這些話重要。也不單爲了這些話,而是龐麗娜想帶百慧,利用了曹青娥死這件事,又讓他生氣;別的時候提這件事可以商量,曹青娥剛死就提反倒不能商量了。牛愛國:

“我不能把百慧交給她,她是一個破鞋,孩子跟着她,會是個啥名聲?”

李克智:

“嬸不在了,你常年在外邊跑,哪裡帶得了百慧?”

牛愛國:

“從今兒起我不跑了,就待在沁源;就是跑,我也帶着百慧。”

李克智:

“你這就成賭氣了。”

牛愛國這時看着李克智,產生了懷疑: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勸我,你圖個啥呢?”

李克智咂咂嘴,倒也實話實說:

“其實找我的不是龐麗娜,是龐麗娜她姐夫。”

龐麗娜的姐夫叫老尚,在沁源縣城北街紗廠當採購員。李克智:

“我不想在臨汾賣魚了,我想回沁源販紗。”

牛愛國終於明白了李克智勸他的初衷。但李克智還算老實人,能對牛愛國實話實說。說實話,就是朋友;但這事,不是朋友辦的。這時又明白李克智過來弔喪,也不是趕巧遇上,是特意來的。沒弄清事情的真相牛愛國還可商量,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牛愛國火了:

“李克智,念咱們是老同學,這事就別再提了,再提會出別的事。”

這結果是李克智沒有想到的。李克智抖着手苦笑:

“你看你,一年多不見,你咋成了我,我咋成了你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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