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前,附中高三所有學生返校,參加高考模擬考試。
年級組長之把考試安排在這兩天,就是爲了讓高三學生隨時繃緊神經,過年也要在考試卷子裡過,一刻不能鬆懈。這一次模擬考試,她完全完全不在狀態,連英語聽力都頻頻走神,好不容易捱到最後一天上午,卷子交上去後,她輕呼出一口氣,對坐在斜後方的趙小穎說:“我請你去吃飯吧?”
趙小穎因爲考的不好,心情不好,她是因爲心情不好,考得不好,湊在一起也沒話說。紀憶和她並肩走出學校大門,打量馬路兩側有什麼能吃的東西。大年三十的中午,店家早早關門過年,也只能去吃快餐店了。
她有點兒恍惚,接下來的一秒,迎面就潑來一大盆冰水,帶着大塊的冰,砸在她臉上。水連着冰塊,將她上半身淋了溼透。
從天而降的冰水,不止潑得是她,還有身邊的趙小穎。
她還沒找回自己的意識,就被人猛推開,撞到身後推着自行車的學生,手腕被車前閘劃開,血馬上就流了出來。這裡因爲她,亂作一團,而趙小穎已經同時被人一腳踹到地上:“趙小穎我□大爺,你媽和你就是一對賤貨!”
她那個飛揚跋扈的弟弟王行宇,就這麼在她身上啐了一口:“你個賤貨,攛掇你媽去找我爸,想復婚怎麼着?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不過就是個女孩,你以爲我爸會要你?會要你媽?別他媽做夢了!”
王行宇說着,拳頭就要揮上去。
紀憶顧不上什麼,衝上去,狠狠推開他。
連着手腕上的血,在他身上落了一個鮮紅的手印:“王行宇,”紀憶退後一步,擋在趙小穎面前,“你敢打人,我就報警了。”
“報警?”王行宇倒是樂了,“我抽我自己家裡人,警察也不管啊?真不好意思啊,連你也被潑水了,誰讓你從小就愛護着她呢?同甘共苦唄——”
他前行一步。
紀憶沒退,手腕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身後是一羣羣走出來的高三學生,前面的人已經停步,可是後邊的人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仍舊往前擠着……她想求助,可身後的人都一臉躲避,都不敢有人好心上前去扶趙小穎,更別提有人來管她了。
“怎麼着?還想替她捱打啊?你以爲是小時候讓你跳個沙坑就可以了?”王行宇笑起來,“我是真不想抽你,何必呢?”王行宇似乎特享受這種俯視感,伸手去扯紀憶的手臂,沒想到就握住了她受傷的手腕。
溫熱黏膩的血沾了他一手:“這怎麼一手血啊——”
他猛甩開紀憶。
身後的學生,都往後退着。
紀憶走投無路,絕望極了。
沒想到王行宇還沒威風完,就被身後衝上來的人踹倒,摔在了地上。這一腳踹的兇狠,讓他整個人都佝僂起來。付小寧不知得了誰的信兒,就一聲不吭跑來,他下手完全不像之前王行宇欺負她們的嘴臉,真是生生往死裡打,黑色的軍靴只往他腦袋狠狠踹。
隨後而來的十幾個人,也不問緣由,混入羣毆。地面上本來有紀憶的血,最後王行宇也被打得鼻子出血,混在一起,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紅。
尖叫,恐慌,所有聲音混雜着,身後的學生都不再看熱鬧,潮水似地往後躲。
最後很多高三老師都衝下來,可這種場面,連老師都不敢上去攔着。
紀憶怕極了,幾次想拉開付小寧,完全難以接近暴力的中心。
“西西,西西,”暖暖拼命推開身前的同學,從身後猛抱住紀憶的腰,把她往後拉,脫離那個暴力的圈子,“你千萬別上去攔,他們好多不認識你,會連你一起打啊,千萬別上去,”暖暖嚇得臉都白了,“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啊。”
她語無倫次說着,死命拖着紀憶往後躲。同一時間,實驗班班長也撥開一層層學生,跑上去,臉色煞白着把趙小穎拖離那個地方。
隨後而來的肖俊看着場面,也覺事要鬧大,顧不上是不是自己人,從外到裡都給了一拳,直到把人都打開,才終於揪出了付小寧:“你他媽瘋了?想出人命嗎?!”
不知是誰報了警。
警車一路來過來,吸引了全部往家趕的路人,最後停在附中門口,下來了三四個警察。暖暖嚇得臉都白了,拉着紀憶就往學校裡跑,到教學樓拐角停下來,這才轉過身抱住她:“沒事沒事,這是怎麼了?忽然就打起來了?付小寧都一輩子沒打過架了……”
紀憶是真被嚇壞了,眼前都是血。
暖暖自說自話,打電話拜託班長買來酒精和白紗布,給她處理着手腕上的傷口。傷口已經結疤,在透明的液體沖刷下,暗紅一點點被洗去。暖暖不敢硬揭血塊,覺得消毒了,用白紗布繞了幾圈,打結:“下午被考試了,我們回家吧?”
紀憶茫然看她,她直覺,這次真要出事。
果然,她想回教室請假的時候,原來實驗班的班主任就急匆匆走來,神色複雜地看她:“紀憶,來,跟我來辦公室。”
紀憶心一沉,跟着原班主任走過去,就聽着老師在身邊嘆氣:“你們班主任今天請假,找不到人,等過年回來真要被嚇死了。你說你,要不然不出事,怎麼一出就是大事。你可把我們嚇死了,這還是附中第一次出這麼大的事兒啊。”
班主任推開辦公室的門。
裡邊只有兩個老師在,都是原來在實驗班教過她的老師,房間裡坐着的還有兩個穿着制服的警察。那兩個老師看到她進來,都多看了她兩眼,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
紀憶腦子懵懵的,想起自己衣服上還有好多自己的血。
“是紀憶嗎?”其中一個警察打量她,“我們就來問你幾個問題。”
她連點頭都不會了,看着那兩個警察。
“剛纔在你們校門口打架的人,和你有關係沒有。”
她下意識搖頭:“我不知道……要打架。”
“你不認識他們?”
她不敢說謊話,低聲承認:“認識。”
“認識就對了,”另外一個警察看了眼她手腕上的紗布,說話略微溫和一些,“剛纔有人報案,那些打架的都被我們帶走了,你下午還考試對嗎?考完了去城區的派出所做個筆錄,和你家長一起來。”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事情已經嚴重到需要做筆錄的程度了嗎?
“好了,你先走吧,記着來做筆錄。”
紀憶像是做了一場夢,回到教室,考試已經開始。她只記得警察要她考完試去做筆錄,就拿起筆,真的開始寫卷子。班裡的同學都有些驚詫看她,很快又低下頭。她寫着寫着,覺得手腕越來越疼,所有的字都飄蕩着,看不清楚。
叫家長?做筆錄?會被開除嗎?
這張卷子,她根本不知道在上邊寫了什麼。
怎麼辦?要告訴爸媽嗎?還是要告訴爺爺奶奶?這個時候,她發現“家長”這個詞對她來說特別難定位,她不敢告訴任何一個親人,想象不到他們知道了會怎麼樣。
出考場,她仍舊沒有主意,倒是暖暖提前交卷,下課鈴聲一響,就衝進了他們班。老師還在講臺上收拾卷子,看到暖暖,蹙眉不語。暖暖顧不上別的,拿起紀憶的書包就往外走,看都不看趙小穎一眼。
“我告訴我小叔了,他說他馬上就過來。”暖暖帶她下樓,邊走邊說。
“你小叔?”紀憶這纔有了些意識。
“剛纔我提前交卷,班主任特地找我,說警察要找你做筆錄,還要你們家人去。你們家又沒人管你,我也不敢告訴爸媽……就把小叔叫來了。”
紀憶還沒接受這個現實,季成陽的車已經到了校門外。
地面的血跡被沖洗乾淨,卻還能看出一些痕跡。
王浩然看見她們,神色緊繃着走來,檢查紀憶身上的傷,看到她手的時候立刻就心疼了:“究竟怎麼回事?怎麼和小混混打起來了?”
紀憶沒吭聲。
“我小叔呢?”暖暖奇怪,後車門也在此時被從內打開,暖暖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了,“小叔你怎麼了?!眼睛怎麼了?”
“先上車,”季成陽語氣不善,謊話倒是說得不露聲色:“被光傷了眼睛,休息幾天就好。”
他穿着黑色外衣和卡其色的絨布長褲,除了眼睛上有一層白紗布以外,真就像是暫時受了些小傷,沒什麼大礙。紀憶坐在副駕駛座上,看着後視鏡裡的他,這幾天的想念,糅在今天所受的驚嚇裡,融成了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
筆錄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可怕,做筆錄的警察就是去學校找她的兩個人。
只是例行公事問着問題,最後送走她的時候,他們還對王浩然說,小女孩剛纔十六歲,最好離那些社會上的人遠一些,還有,要親自去和受害人道歉,否則人家真追究起來也很麻煩。
大年三十,整個城區的過年氣氛已經很濃。
車裡的氣氛卻很凝固。
車把紀憶和暖暖送到院裡,季成陽竟讓王浩然開着自己的車回去:“我今晚在家過年。”王浩然想說什麼,看了眼不知情的暖暖,作罷了。
季成陽走到樓下,忽然停下來:“暖暖,你先上樓,我和紀憶說兩句話。記得,回到家爸媽問什麼都不要回答。”
暖暖本來已經覺得事情過去了,聽他如此叮囑,又覺得害怕,聽話地跑上了樓。
“這裡有什麼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帶我過去好嗎?”
季成陽聽着暖暖離開的腳步,忽然對紀憶這麼要求。
紀憶看向四周。
這個樓是家屬區最後一棟樓,挨着一個院內的景觀公園,冬天除了松樹和常綠灌木,餘下的都已經凋零了,沒什麼人。今天是年三十,更不會有人,她拉住季成陽的手,帶他走進沒有圍牆的公園,在一個迴廊前停下來。
今天的風特別大,有五六級,松樹都吹得搖擺不斷。
紀憶鬆開手,終於能說出心裡話:“對不起,我一直在給你添麻煩。”
天黑了,這裡沒有燈,只有季成陽的聲音是清晰的:“手上的傷嚴重嗎?”
“還好,”她輕聲說,“不是特別疼了。”
季成陽蹲□子,面對着她伸出手臂,紀憶愣了,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靠近。她覺得心裡特難受,空空落落的,空得根本不知道要去想什麼。季成陽抱住她,低聲試着哄她:“不用怕,有我在,這些都會過去的。”
紀憶摟着他的脖子,悶悶地嗯了聲:“我現在……不怕了。”
季成陽繼續說着,“我剛纔打電話問過,那小男孩被打的不輕,可能你回家的時候,他爸媽已經在你們家了。我猜你父母也會回來,或者,至少你們家的很多親戚會在。”
“他們會去我家?”紀憶忽然就慌了。
“差不多,”他不想這時候說好話安慰她,一會兒她回到家,要獨自面對很不好的場面,他一定要讓她預先準備好:“記住我說的話,你只需要道歉,餘下的我會處理。”
季成陽眼前漆黑一片,感官卻很敏銳。
他能感覺紀憶緊緊摟住自己,忍着害怕,忍着委屈。他的小姑娘,是真被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