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好!你的任務完成了。”魑離的聲音化在風中,比往常更要冷。
然而,終究是冷不過他指向曈霄的劍。
“你……”喑啞着嗓子,曈霄開了口,卻不知道後面該說些什麼。
事情的真相,無論是何種的繁華多變,最終也逃不過這樣的結局。
背對着魑離,曈霄入眼所見,無月無煙,唯有隨風搖曳的蒿草。
枯敗頹靡的色彩在夜色渲染中愈發陰暗可憎。風過之處便是陣陣波動,隱隱露出散落其中的,沾滿血跡的宮車殘骸。
如同那些過往般不堪……
‘那些過往,自己真的沒有過懷疑嗎?真的猜不通透嗎?
一直以來的刻意逃避,再逃下去也沒有意義了吧?
即使如此,又有什麼還好讓他說的呢?’
感知到背後越發擴散的劍氣,她嗤聲苦笑。
“曈霄,轉過身來。”淡淡的語聲,不似命令,卻也沒有安慰。
……
“轉過身來。”重複的話語,沉了幾分。
……
“曈霄!”清晰冷冽的喚聲,終於不再遷就對方倨傲的無動於衷。
“就這樣動手有何不妥?……總不過一句……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狷介嗤笑,曈霄低着頭,一寸一寸扭轉過來。就像一個失去主提線的傀儡,眼神麻木而空洞,透着說不出的詭譎。
“一定要我轉過身來……就是想要親眼見證……利用過後,失去存在價值的棋子……在被抹消的那一刻所展露出的……致死不敢相信的震驚與絕望嗎?
還是說……要以此來成就你高高在上的勝者殊榮?或是……彰顯你的智謀無雙?”
諷刺被曈霄以淡淡的語氣,陳述事實般說出,不帶絲毫感情。
她想要表示,她早已知曉,早已有所覺悟;她不在乎,她要他最後的願望破滅;這便是她任由擺佈後的報復。
雖然對魑離來說,這一點與整個大局相比,有如雲泥之別。卑微不足以道。
但這,卻是自己最後僅存的尊嚴。
望着這樣的曈霄,魑離微微啓口,似是嘆息。氣息卻被淹沒在了深秋驟起的烈風裡。
“舉起你手中的劍。”魑離言語中,是不容違逆的嚴厲。恰到好處的將一絲無奈掩蓋過去。
“蕭曈已死,無心以戰。”厭惡的故作頹敗姿態,曈霄握劍的手像是斷掉一般垂着。
他想要給她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她就偏不領情。
一個不惜性命的人,縱是死亡也不能對其構成威脅,你又還有什麼辦法逼迫的了她?
自由,此際以如此形式展現出來,會否顯得可悲?
“嘁!”鄙夷擲聲,魑離原本深邃的眼中,漸漸浮上一抹殘忍。即便是在昏沉夜色之中,也能看得分明。真如躡空蹈虛肆夜而行的精怪冥靈。看得人背後寒氣毫不餘留的貫穿周身百骸、每一根神經。
“我不記得在我的棋子中,有‘蕭曈’這樣一枚存在。”
“你!……”
他終於還是成功氣到她了。這樣仿若說瑣事一般,再平常不過的語氣;這樣閱歷無數,全不在乎的態度。
她所作的全部,連同她的存在,對眼前這樣一個人來說,都不過是譬如草芥螻蟻,無關緊要。
他要她拿起武器,根本就不是什麼允諾光明!只不過是,要她認識到自己的無能,心無怨尤的去死。
她終究是不被認同的存在……儘管有人利用……儘管她曾有被利用的價值……但她始終不會被任何人承認。
“你可是覺得我踐踏了你最後的尊嚴?”魑離眸中映着她一瞬間越發灰白的容顏,淡漠施問。卻又不待回答,自顧解說。“你有尊嚴嗎?不過一場虛妄,自作多情。”
“……!……”
“還是那些話,你只不過是爲苟活偷生找些自欺欺人的藉口罷了……”
“你纔是藉口!你在推脫自己所犯的罪責!你纔是……明明是你利用……”猝然打斷他的話。曈霄只覺眼前陣陣發黑,頭腦之中嗡嗡作響,經脈繃得生疼,似是要炸裂開來。整個身體都在隨之不受控制的顫抖。就連聲音也成了扭曲怪異的音色,嘶啞叱吼,不似人聲。
見狀,魑離卻輕蔑言笑“呵,我利用了很多。卻惟獨沒有利用你。
因爲你這種懦弱、愚笨的無用之人,沒有可利用的價值。
我從未說要你做什麼,是你自己,要以復仇之名行事。拜將爭戰、殺伐屠城、斬殺敵王……這些,我可曾命令過你半分?怎的就成了是我在利用你?”
“住口!你這是在顛倒是非曲直!我沒有……”語無倫次的爭辯,曈霄握劍的手如掌千鈞。
魑離側目覺察,言辭不減。“是啊,你沒有。你連報仇的藉口都沒有被承認的必要。
蕭家自被判罪之日起,至血濺法場之時。闔府上下數十餘口,可曾有一人留有隻言片語,要你爲之復仇?”
“……住……口……住口……住口——!”如遭雷擊,曈霄氣惱難當。旋即持劍狂揮,劍氣散亂如同她歇斯底里的淒厲尖叫。
可惜,魑離原本不想多話。如今既然已經說了,那就必須說完。殘忍,算得了什麼?
“自作多情!臆想我利用與你、臆想蕭家重仇託付與你,終究不過是你自作多情的臆想!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如你這般喪心病狂,又何來尊嚴可講?……”
魑離還要繼續說下去,迎面一道疾風襲來,應勢斷了他的話語。
散亂得不堪的劍氣,無需閃躲,只需橫劍格擋便將其徹底消弭了。
魑離眼見面前曈霄血紅了雙眼,瘋了一般以不要命的攻勢迎面衝擊過來。身子一輕,便像是化在了夜色中的一抹青煙浮彩,飄渺的讓人捉不住實體。
徹底被他的一番混淆言辭激怒,曈霄哪裡還顧得上多疑。手中銅劍舞得熠熠生風,劍氣由渙散轉爲凝聚雖然緩慢,卻招招狠厲。
什麼章法,縱不過一個目的而已。
“我……我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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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就在這裡!”遠遠,一聲清呵,帶動兵戎陣仗聲響。
自王城內蔓延而出的火盞,隨風忽明忽昧,張狂呼嘯。照亮曠野,宛如火獸吐出狄卷屠戮的舌。
‘來了……’墨翎飄飛掠過臉頰,魑離肅殺的神情中,平添了一絲安定。
“曈霄將軍已瘋!衆軍聽令!與我拿下——!”氣貫中天的敕令,自魑離口中說出,兀自讓人聽得一陣寒戰。
“這……這纔是……你的……”如鯁在喉,曈霄終於意識到了,只可惜……似乎沒一次,自己都註定要栽在他的手中,無路可逃!
在這個人的面前,自己永遠都是這樣愚笨……國不成國、家不成家,活着的死人就是現在這幅瘋癲樣子……叛國之後,滌盡殺伐;最終卻要對所謂的‘自己人’痛下殺手。
這樣的她,百口莫辯!
“這纔是我的目的,你——不配死在我的劍下。”擲地有聲,帶着他從始至終的冷冽。“史書工筆,從來不會有什麼背叛利用的存在。我——雖雙手染滿鮮血,卻不曾有一滴是來源於你。”
“……呵……呵呵呵……”放肆張狂,她除了嘲笑,再不知該用何種表情來面對。
四下火盞青戈具已成圍剿之勢,如噬碎的牙,一點點咬合撕裂。
就連她最後的絕聲,也一併絞碎,不容半點殘音。
‘這便是最後一步了嗎?曈霄將軍,突發癲狂,死於亂軍之中。與人無尤……’
倏停仰天笑,曈霄站定,直直望着已然躍出圈外的那抹暗影。
“……呵……咳咳,也罷——也罷——!此生即爲顛,此命何妨狂!
魑離!今日,曈霄於此——以命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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曈霄終究是瘋了,從第一抹血色在她眼前綻開的那一刻。
不在乎經脈俱摧,不在乎內息皆亂。唯有銅劍的劍氣橫掃而過,便可將人生生截裂。
兩半的屍體堆積了滿地,紅褐噁心的色澤將蒿草浪,染成了一片血海。
隔過層層惶惶後退的兵甲,她還能夠望見王城的火奄奄欲熄。
‘我欽點的火光終究有黯淡下去的時候……已經用不到了吧?最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恍惚思忖間,曈霄踏着屍身堆疊的小山,有了片刻喘息的時間。揮砍停滯下來,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自己卻渾然不覺。
之前強行催動劍氣所帶來的,針刺斧挫般的痛,已然感覺不到了。唯有風吹乾了她身上的血跡。
指間在空氣中微微虛畫,沒有那黏膩噁心的觸覺。撫過這淒冷的風,也像是撫過了柔緩的瀑布清流。
微濛的天光自穹頂瀉下,霜天已曉……這場混沌不堪的黑夜該結束了。
目光一點點垂落,望着那些血腥的輪廓慢慢變得清晰。
她忽然覺得沒由來的噁心,索性徹底厭煩的閉合了雙眼。再沒有斑駁入目,唯有寧靜悠遠,伴着錚錚霜寒。
“那些……分明都是自己的傑作啊……怎麼就覺得……”
越來越多的記憶涌入腦海,雜亂無章的殘片相互堆疊,似乎要填滿她的頭顱。而她的頭,真就隨之越發沉重,竟然沉到她無力支撐。
果然,在她聽到耳畔風聲夾雜了一絲破空異響,想要查看的時候,就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曈霄怔忪着,似乎已經遲鈍到忘記了聽聲辯位的閃躲。就連銅劍也被死死插在腳下屍山之上,支撐着身體筆挺的站立。仿若迎接着什麼……
寒刃釘入鐵甲的瞬間,她似乎還聽到了別的什麼聲音。錯覺一般,飄渺遙遠,帶着震驚與倉惶……
“曈霄!曈霄!曈霄……曈……霄……”聲聲呼喚,由疾轉緩,最後沉入了無聲。
‘曈霄……是在叫我嗎?……呵……我好像……不叫這個名字……忘……忘了……好像……是叫……蕭曈……’
風中飄零的感覺,很輕鬆很輕鬆,安逸得讓人捨不得睜開眼睛。可爲了看清靠近的身影,還是勉強睜開了一道縫隙。
可惜,眼前只有彌散了漫天飄零的落葉,枯槁的殘紅,如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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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誰人放的暗箭!”魑離的語氣雖然冷,卻再沒了往日那般運籌帷幄的淡然。
這是一個意外!一個連他也沒有想到的意外!可這場局怎麼能存在他無法預料、無法掌控的枝節呢!
“你似乎很生氣?”嫋嫋娜娜,七重宮紗劃過血跡,染上糜爛的殷紅色澤。
逢魔在他身旁站定,語氣依舊是透着幾分玩味。
“是你?!”血紅了雙眼,魑離目光如刀,狠狠睥向她。
她莞爾,全不在意一般淡淡拂袖。一張泛黃的古卷卻不易察覺的從中飄飛而出,晃過曈霄瞳孔越發渙散的眸眼。
依舊是當初她拋入牢籠的白卷,可是這一次,上面卻分明多了些許文字。
逢魔轉身,不再理會。
“站住!”絕殺的一劍不帶猶豫的刺出。
“這就是凡人的情緒嗎?”劍鋒如同刺入燈燭倒影,瞬間沒了銳利。
幽幽在他身後,又一個逢魔站在那裡。信手拈着古卷,一臉認真的審查着什麼一般,而後露出一個甚爲滿意的微笑。
“雖然是個彌留之人,不過……呵……契約已經簽訂,承諾必將達成!”
“你在說什麼?!”驚怒之餘,面對逢魔的異樣,魑離還未來及反應,便感覺一股前所有的殺氣頃刻之間將自己籠罩起來了。
那種壓迫感,不是沙場上所能比擬的振盪。更像是一場傾天而下的滅頂之災……
氣氛爲妙的變化極爲迅速,幾個殘存下來有如驚弓之鳥的兵士,此刻已經率先發覺了問題的異樣。
面泛死灰的丟了兵器紛紛跪倒下去,儼然是連逃命的打算都抹消了。
膝蓋骨硬生生接觸地面,發出細微碎裂的聲響,然而他們臉上卻沒有展露絲毫痛苦的表情。彷彿剛剛摔碎的並不是他們的骨頭。
唯有那雙眼睛,還帶着活人的光彩,驚懼的瞪着,仰天而視。倒映出天上一層層彤紅的濃雲密佈堆疊狄卷。
這不是黎明之時該有的天氣,甚至說不該算作是天氣!這是異象!尤其是那色澤,簡直就像是天穹將裂,血雨如注一般!
“天生異象!”倒吸一口涼氣,魑離目光急急鎖定到了逢魔身上。即便此刻冷汗已然沁透了墨衫,他也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慌張迷惘。
“這也是你的幻術嗎?”
“幻術?呵,人啊……即便真相就在眼前,卻還是要選擇自我麻痹。就連你也不例外了。”略帶哀婉失望的語氣,毫不客氣的把他將在原地。
“聽好了!與其說這是我的幻術,不如說這是她的願望!”揮手指過已然僵冷的曈霄,逢魔語帶狷狂。
魑離徹底怔忪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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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層越發壓低,彷彿天地即將合在一處,令俗世傾塌一般。
越來越激盪的風盤踞起來,將雲層狄卷爲螺旋。
而一切的中心,恰恰是對着那憑藉一己之念殺伐而出的屍臺。
換言之,異象所對,便是造就今日種種結果的曈霄。
“她的願望?”喃喃低語,魑離似百般不能理解。唯有神色悱惻的呆在原地。
‘有些事情,倘若來得及解釋,便不會再有這諸多慨嘆了吧?只可惜……我要的,從來不是你所想的那般。自然也容不得她過早的釋然。’不置可否的自語,逢魔將一紙契約妥善收藏。
‘結束、開始,輪迴久矣。然這霜天明曉,哪怕虛妄,卻也總是讓人不由得產生新的希冀,不是嗎?’
不再刻意遮掩身上淺紫色的靈光,結印於廝,飛身而起。
應勢,屍臺之下也隱有陣型熠熠,將所有屍身都在頃刻間蒸騰成一陣迷濛的血霧,向着雲層彙集而去。
倘若他也能拜託凡人的桎梏,飛身起來縱貫天下。便會發現,這獻祭的靈陣,並非只此一處。
一路走來,曈霄仇恨欽點過的地方;烽煙肆虐過的地方;兵燹踐踏過的地方。無一不是被她下了這樣的陣型。
只待親手造鑄了這些流血死亡的人,簽訂下契約,便是時候發動了。
“我早就說過……我幫你鑄成了能叫乾坤辟易的鋒銳,開啓兵燹,也是在幫我自己得到我所需要的!”撕開逢魔的僞裝,她目光中溢滿不可抑制的興奮,宿命制約的或許這一次便可迎來真正的了結了!
“鳳凰劫!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