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體書大結局 上
我鑽進車裡,許涼辰朝我看過來,我點點頭,“該說的我都說了。”
我坐好,擡眼一看,許涼辰還在看我。我歪了歪頭,知道他在想什麼,就又加了幾句話,“許長舟的脾氣我不瞭解,我說了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沒必要鬧得全世界都知道,希望他能聽進去,儘可能小事化了吧。”懶
許涼辰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覺得,這是一件小事?”
我聳聳肩,“我這還是客氣的說法,至少我還把它當件事。”
許涼辰好一會兒都沒說話,我嘆了口氣,準備起身下車。胳膊卻被他從身後捉住了,“你要去哪兒?”
我無力,“我去求他。”
我最能看得懂許涼辰的情緒了,他既然很少說話,就說明這件事他依舊沒有放下。我雖然一看見許長舟就要很努力才能擠出無比生硬的笑容以顯示我對他這個人的毫不在乎,與此同時,我還要死死控制住自己呼之欲出的兩隻手——但是,我不希望許涼辰不開心。
我掙了掙,想從許涼辰的手下抽出胳膊,“我好好求他的話,應該會有點兒用吧,好歹我也姓許,再說了陳迦宜這事兒也真沒什麼可炫……”
許涼辰開口截斷了我的話,“你爲什麼不問我……爲什麼。”
我怔了幾秒,回頭看他,“你既然這麼做當然有這麼做的理由,我比較關心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蟲
“什麼?”
我微微皺了皺眉,咬了一下嘴脣,“安靜是誰?”
我的話音剛落,許涼辰的表情霎時變得無比奇異起來。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詞語來形容他此時此刻的表情,唯一能夠想到的就只有“奇異”兩個字。
我覺得可能是自己沒表達清楚,就急急地又補充了一句,“就上次我去幫小白楊打……”
說到這裡,我急急閉嘴,許涼辰好像還不知道我幫小白楊去和兩個高中生打架的事吧?又一想,嘿,我都因爲這事輟學了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想到這裡,我的言語組織能力恢復了,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就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就那個高一的小女生,小白楊的前女友,我打了兩下就打成了腦震盪的女孩子……”
許涼辰靜默了一會兒,眼睫垂了下去,“嗯……我認識她。”
我往他身邊湊了湊,“然後呢?”
許涼辰再一次沉默了好久,“她……叫我哥哥。”
我眼皮着實跳了好幾下,“你妹、妹妹?我有點迷糊了,”許涼辰你什麼時候認了個妹妹?我怎麼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許涼辰擡起眼睫看我,他那雙顏色偏淺的清澈眸子裡泊着一汪我看不懂的神色,過了一會兒,他纔開口說,“……不是認的。”
我傻眼了。
再蠢的人也聽得懂這句話背後的深意——不是認的,那就是……親的。
我摸了摸鼻子,這是場面或者對話讓我覺得緊張時的習慣性動作,“你是說……那個安靜,是搖錢樹的女兒?”
許涼辰靜靜看着我,點了點頭。
我吸了一口氣,“就是說……我打了搖錢樹的女兒、你的妹妹,然後搖錢樹的女兒、你的妹妹把病情刻意地誇大,從而害得我被退學?”
許涼辰秀美的脣動了動,我舉起手掌攔住他要說的話,“她姓什麼?”
許涼辰踟躕,“……許。”
“我靠!”我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怎麼又冒出個姓許的!”
【5】
一杯一杯啤酒灌下肚,許涼辰秀氣的眉毛眼看着越皺越緊了。
我伸手端起新的一杯,朝許涼辰睨過去一眼,“還是不說,對吧?那我繼續喝。”
許涼辰眉毛皺緊,我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說實話,我真不能再喝了,再喝恐怕就要吐了。
好在許涼辰沒看出來我其實已經七成醉了,所以我依然可以暫時強撐着威脅他。
許涼辰伸手過來攬我的腰,“暖暖你喝多了,走,我們回家。”
我手一揮,酒杯裡的酒險些灑了,“我、我不回去!不、不告訴我安、安靜是誰、誰的孩子,我今晚就住在酒吧裡!”
許涼辰一把從我手裡奪過酒杯,重重地摔到桌子上,“說也要回家說去!你病還沒好,不許再喝了!”
我看着許涼辰,扁扁嘴,“你兇我……”話音沒落定,身子就朝他的懷裡栽了過去。
一路上我躺在車廂後座昏昏欲睡,等到到了家,夜風一吹,睏意全無,酒勁兒就涌上來了。
我勾住許涼辰的脖子,“快、快說,安、安靜怎麼也姓許!”
天知道,自從見識了那個原本姓徐的男人驟然間變成了和我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緣關係的許長舟之後,我對許這個字有着多麼深的芥蒂,其實,還有……恐懼。
我必須把自己灌醉,這麼做不只是爲了威脅許涼辰,我其實是在害怕,我怕再聽到一些諸如陳迦宜肚子裡的孩子是與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或妹妹這樣讓我幾乎窒息的話。
許涼辰把我扶進屋裡,安置在沙發上,然後去給我倒水喝,我斜斜地倚着,睜大眼睛一直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然後我就發現,許涼辰在顫抖。
他一直在輕微卻頻繁地顫抖。
我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沒錯,不是我眼花了,他的確是在顫抖。
我慌了,伸出手去碰許涼辰的身子,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眉眼裡居然都是強壓着的哀傷。
看到他這樣倉皇而憂傷的神色,我整顆心都幾乎涼了,我顫抖着手捉住許涼辰的胳膊,整個身子都開始劇烈地哆嗦,“你、你告訴我,安靜是不是、是不是……”
許涼辰長長的睫毛凌亂地顫了幾下,闔上了眼,他的聲音輕得像夢,噩夢。
“暖暖,你原諒我……是我一直都瞞着你……你爸爸帶走的那個女人就是——”
“夠了!”我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聲,一步步慢慢往後退,“夠了……夠了……”
第十七章如果,遇見你是一場悲劇
【1】
我狠狠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尖叫着,落荒而逃一般地逃離了當地。房門被我重重撞上那一秒,許涼辰的那一聲嘆息,依舊勢如破竹地鑽進了我的耳朵裡。
我開始在房間裡毫無目的地暴走,我不敢坐下去,我不能坐下去,我生怕自己一靜下來就會被逐漸強烈的殺人**所吞噬。
我想撕裂什麼,狠狠地撕碎,於是我哆嗦着手去摸索牀單,可是我一低頭,眼前就出現了許長舟的臉。
下一秒,那張臉變成了搖錢樹。
他們不斷地替換、交疊,直到最後,兩張臉徹底凝結在了一起。
我認識這張凝結後的臉,我死死地咬住下脣,我認識。
我曾經對着她揮拳相向,我曾經因爲她被學校退學。安靜,她是許涼辰的妹妹,她是許長舟與搖錢樹的女兒,她叫許安靜!
我的指骨發白,因爲死死揪扯着牀單的關係,手上的筋骨像是要從肌膚中爆裂出來。
它們在猙獰地對着我笑,許暖遲你是大笨蛋,全世界最最可悲可憐的大笨蛋。
它們在猙獰地對着我笑,許暖遲,你一直那麼仇恨的女人,她搶走了老媽的丈夫,她搶走了你自己的爸爸,她離你……不過一伸手的距離。
而你,居然沒心沒肺地對着她笑,對着她鬧,甚至苦心孤詣地撮合着他們母子相認!
想到這裡,我真的幾乎要窒息,有什麼東西翻涌着衝到了我的喉嚨裡,粘稠卻又帶着讓人悚然作嘔的腥氣。
我擡起手,哆嗦着去摳自己的喉嚨,手指跌跌撞撞地插進去,我終於“哇”地一聲嘔出了一團哽得我幾乎死去的東西。
米白色的瓷磚上,那一灘東西太過鮮紅,它們橫衝直撞地鑽進了我的瞳孔裡。
——血。
我死死地盯着那灘鮮豔妖嬈的東西,雙手一點一點緊握成拳,在那個叫做安靜的女生身上,她的血液,會不會,與我有百分之五十的相似?
嘔出了那灘血,我的胸腔居然愈發悶得喘不過氣了。我像一條狗一樣大張着嘴,拼命地呼吸着空氣,可是還不夠,這樣居然還不夠。我無比清晰地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我腳尖徐徐漫起,爬過我的小腿,爬過我的大腿,爬過我驟然間開始痙.攣的胃,爬過我鈍痛鈍痛的胸腔,而後,抵達我的咽喉。
它像是一隻鋼鑄的手,狠狠地卡住我的脖子,無論我張着嘴怎樣驚慌失措地呼吸着空氣,依舊徒勞無力。
我的身子徹底委頓下去,我甚至喪失了支撐自己坐起來的餘力,只能由着缺氧了一般卻又不停地在痙/攣的自己狼狽地跌倒在地。
額頭撞上冰冷的瓷磚,我甚至都不覺得痛了。
搖錢樹搶走了許長舟。
搖錢樹搶走了……我爸爸。
這件事多麼可笑,全世界最最心疼我的許涼辰,就是他的媽媽,從我和我媽媽身邊搶走了根本不屬於她的男人。
這件事多麼可笑,可是,我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抓起自己的手機,整個手都在神經質一般地抽搐,我哆嗦着手指翻看通訊錄,看到搖錢樹這三個字時,渾身原本奔騰叫囂着的血液,霎時幾乎停滯。
然後,我就聽到了“嘭”的一聲巨響,許涼辰破門而入。
我瞪大眼,空洞無神地看着他,他又怕又急地蹲下.身來看我,張皇的目光掃到了地上那灘突兀的鮮血,原本就失措的臉色霎時慘白如紙。
他顫抖着手來抱我,聲音明明是在哽咽,“暖、暖暖,對不起……是我瞞着你,我、我也是幾天前才知道的……是我、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你打我、你罵我,你別這樣……”
我由着他抱,我由着他越抱越緊,我就像是死了一樣,他在說什麼,我根本聽不進去。
許涼辰見我一直一直不說話,他徹底慌了。
他的睫毛凌亂地顫着,驚悸而又畏懼地看着我的臉,“暖、暖暖,你別嚇我、別嚇我,你說話,求你了……你說句話。”
我茫然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動了動嘴,才發覺嘴脣居然被自己咬破了。“許涼辰”,我幽幽地喊他名字,就見他霎時面現驚喜之色,急急地攥緊了我的手。
我沒掙扎,一動不動地由着他握,繼續囈語一般地說完自己要說的話。
“許涼辰”,我再一次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聲音幽鬱得像是鬼魅一般,“你是在哪一天知道,搖錢樹傍上的那個大款……就是我爸爸?”
許涼辰和我緊緊握在一起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我無動於衷地看着他,等着他答覆我。
許涼辰在與我的對視中漸漸敗下陣來,他絕望而悲慟地緩緩合上眼睫,很是無力地吐出一句,“從、從你回X市的那天起。”
我靜了幾秒,終於清冷而孤寂地笑了開來。
X市……
我爲什麼要那麼狼狽地逃回X市?
——爲了躲避我不願意面對的、也許真的如沈眉兼所說的、小白楊傷害我的可怕事實。
我像是一隻鴕鳥,面對悲傷來襲,承受不了任何傷害,只會自欺欺人地把頭埋進沙子裡。可是誰能想到,在我笨拙地躲避那些可能會是事實、可能會刺傷到我的東西時,真正的悲劇,這才緩緩地將帷幕拉起。
多麼可笑……我曾經把搖錢樹當作脾氣相投的阿姨。因爲她是許涼辰媽媽的關係,我甚至在一開始就不由自主地對她無比在意。
多麼可笑……我曾經腆着臉誘勸許涼辰,我說搖錢樹傍了大款,我們替她花錢那叫劫富濟貧。
多麼可笑……我曾經親耳聽到搖錢樹對我說“這世界,永遠沒你想得那麼單純”。那個時候,我自以爲自己已經足夠清醒,足夠明白她這句話裡的深意。
可是,我錯了,錯得徹徹底底。
多麼可笑,我從最開始的最開始,就生活在一場悲劇裡。
【2】
我的腦袋很疼,疼得我幾乎要受不了,它像是要爆炸了一樣,和我嘈雜的右耳一起,攜手把我往痛苦的深淵裡拉扯。
我摸索着,抓住了許涼辰的胳膊,我推他,“走、你走,我要靜一靜,你走……”
許涼辰不管不顧地抱緊我的身子,他的額頭抵着我的額頭,努力給我傳遞過來多一點、再多一點的暖意。
“暖暖。”他喊我,聲音凌亂而又慌張,“你別這樣,別這樣,你問,你問,你問什麼我全告訴你!”
我苦笑,我問……我該問什麼呢?
我問爲什麼搖錢樹要從我和我媽身邊搶走我爸爸麼?我問爲什麼許長舟要拋棄了我們和搖錢樹一起私奔了麼?我問爲什麼許長舟和搖錢樹生下了一個女兒之後還是不肯回頭去找我和我媽麼?
我問,爲什麼許長舟要再去找陳迦宜這個二奶麼?
不用問……這些,都不用問。
問了,也不見得就能有一絲一毫的安慰效力,這些問題,太過愚蠢,太過無力,它們,只不過讓已經足夠可憐可悲的我,顯得更加狼狽一些罷了。
許長舟想要有一個兒子,所以他不惜拋妻棄女,至於他爲什麼會選擇和搖錢樹私奔,這大約是他們相看兩不生厭的問題。而他們生下的也是一個女兒之後,許長舟另覓人選,偏偏就找上了陳迦宜。
這些,我自己可以想明白,我自己就可以想明白了。
只是,我可以想明白,不代表,我就能夠原諒。
只是,我不知道該恨誰,我不知道,我應該最恨的那個人,是誰。
是那個拋妻棄女攜人私奔後來又不知羞恥地包
養陳迦宜的許長舟?是那個對我親暱地笑原本就洞悉我的身份因而一言一行都認定了要我做她兒媳婦的搖錢樹?是那個本來就與我有着刻骨憎恨做出這樣的事並不稀奇的陳迦宜?
又或者……是那個全世界最最心疼我最最見不得我難過卻欺瞞了我這麼久的許涼辰?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腦子很亂,很痛,我絕望而無力地抱住它,我真的很害怕它會突然之間“嘭”地一聲爆炸了。
我摸索着再次去抓我的手機,我哆嗦着嘴脣自言自語,“騙子,騙子,你們……統統都是騙子……”我的手背上青筋跳躍,我的手指顫顫巍巍,我要給我媽打電話,全世界剩下唯一一位不會欺騙我的,就是她了。
可是剛剛摁下撥號鍵,我就悚然清醒了,不可以,不可以的,我現在這副樣子,老媽聽到我的聲音會擔心的。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甘心,許涼辰擁着我的身子,他身上那抹熟悉的清新香氣,加上我忽然間想起了老媽,突然就讓我的情緒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我劈手把手機扔了出去,小巧的機身砸上牆壁,發出一聲脆響之後,手機後蓋連帶電池散落開來,跌落在地。
我伸出手指着房門對許涼辰吼,“走,許涼辰你走!我不要看見你,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許涼辰的身子顫了一顫,我死死地咬住下脣,滿臉都是仇恨。我恨恨地盯着他,原本積壓在心底的仇恨與惱怒,一霎那間齊齊噴涌而出。
“你媽媽搶走了我爸爸,你媽媽害得我和我媽這麼多年過得這麼辛苦!你媽是壞蛋,是個兩面三刀的大壞蛋,你走,你走,我恨死你們了!”
困在我胸腔內那個叫做仇恨的野獸,終於衝破了束縛它的牢籠,我像是瘋了一樣,惡狠狠地對着許涼辰吼出一句又一句刺耳又刺心的話。可是有誰知道,吼到嗓音沙啞的我,並不比任何人好過。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摁下老媽號碼那一秒,我驟然間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憑什麼許長舟過得那麼恣意,憑什麼搖錢樹過得那麼風生水起,憑什麼我就要蜷在一個角落裡渾身抽搐,憑什麼我的媽媽就要承受着他們造的孽?!
難怪,難怪我回X市那天許涼辰叮囑我,不許我告訴老媽我見過搖錢樹的事。難怪……原來,他從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我越想越是憤怒,我發了狠,狠狠地推搡着許涼辰的身子,因爲仇恨,因爲憤怒,我居然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力氣。
把許涼辰推搡到門口的那一秒,我的嘴脣已經被自己咬破了,濃郁的血腥氣滲透到我的嘴裡,繼而蜿蜒向下,橫衝直撞地抵達我的心肺。
我咬住下脣,吮着自己的血液,我憎恨而又惱怒地瞪着許涼辰,清冷若冰地吐出幾個字。
“許涼辰,我恨你。”
說完這句,我狠狠地摔上房門,許涼辰那張憂傷而又絕望的臉,徹底從我的眼前消失。
我光着腳丫走過去撿我的手機,許涼辰在輕輕地叩門,我瞬間紅了眼,兇狠地對着門口喊,“你給我滾,滾!別TM敲了,再敲我就去死!”
吼完這一句,我精疲力竭地癱在地上,許涼辰果然不敲了。
我哆嗦着手把電池裝好,開機,立刻有電話打了進來。看到屏幕上那三個字,我的眼睛霎時變得血紅。
搖錢樹!
TM的她居然還敢給我打電話!
我幾乎是當機立斷地對着電話吼出了一句,“搖錢樹,你要是還有臉,就躲起來再也別見我了!打電話,你還有臉跟我說話!”
電話那端靜了一會兒,然後傳過來一把女聲,柔柔怯怯,不是搖錢樹的聲音。
像是被我嚇到了,那把女聲有些怯懦遲疑,過了一會兒才欲言又止地說,“許暖遲,你的好朋友……被人欺負了,你最好快點兒趕過去。”
我的大腦有幾秒的空白,一時沒能明白她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等到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飛快地把地址說了,然後倉促地掛了電話。
我癱坐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明白過來那抹女聲是誰。
搖錢樹的手機,女聲……很簡單,許安靜。
我渾渾噩噩了幾秒,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我的好朋友……被人欺負……柳旌!!
我抓起手機就往外跑,一開門,就看到了倚在房門旁邊的許涼辰。我腳步不停,他在身後喊我,我身形頓了一頓,冷笑,“我的事,你以後再別管了”,扔下這句,我摔了門急急往外跑。
彼時的我,如何會想到,有那麼一個詞語,叫做——一語成讖。
【3】
好容易攔下一輛空的出租車,我火急火燎地鑽進去,對司機說了一下要去的地方,繼續瘋狂地給柳旌撥打電話。
無人接聽,無人接聽,一直一直都是無人接聽。
我手腳一陣又一陣的冰涼,被欺負……被欺負是什麼意思?
我像是一隻無頭的蒼蠅,盲目而又死心眼地給柳旌打了一個又一個的電話之後,這纔想起了蘇慕。
電話撥過去,蘇慕接通,聲音居然帶着睡意。
我急了,“蘇慕!柳旌呢?柳旌有沒有和你在一起?她出事了,她出事了!”
蘇慕一聽我的聲音就清醒了,安撫着讓我冷靜一點,好好說。我言語凌亂地給蘇慕說了一遍許安靜給我打的那通電話,再把柳旌可能依然在的那個地址告訴了他,擡眼一看,到了。
我說我到了,蘇慕說他馬上出發,讓我找到柳旌後帶着她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等着,我說好,掛了電話。
七繞八繞之後,我終於找到了許安靜在電話裡說的那個小巷,我跌跌撞撞地跑着的這一路上,口袋裡的手機一直在震動。
許涼辰,沈眉兼,兩個人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我心裡掛念着柳旌,哪有心情搭理他們,一個個電話摁下去,他們依舊鍥而不捨地打,我煩了,接起沈眉兼的電話對他說了一句我在什麼地方,然後掛掉。
——對許涼辰的來電,我索性置之不理。
跑了幾步,我凌亂的腳步忽地頓住,因爲……我看到了一片昏暗的前方,那個蜷縮在角落裡的身影。
我沒有那麼好的眼力,視線昏暗,我根本看不出那個人是不是柳旌,可是直覺讓我斷定,她是柳旌,她一定就是我的好姐妹柳旌。
我的身子開始劇烈地顫抖,我想要控制住自己這麼沒出息的反應,可是,我根本就無能爲力。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明明很虛浮的腳步聲,依舊像是砸在心尖上面一樣,步步鏗鏘。
我一步步走近,就連嗓子都在顫,我試探着喊了一句“柳旌”,就見到幾步外蜷縮着的那個身子狠狠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她像是觸電了一般,急急地往更角落的地方縮。
我徹底慌了,快步跑過去,我剛蹲下身子去,她就無比淒厲地慘叫了起來。
我嚇得不輕,顫着手去抓她的胳膊,卻被她避如蛇蠍地避了開。她一邊往後退,一邊嗚咽着對我說,“別碰我,別碰我,暖暖,我會嚇到你……你別碰我……”
我的眼淚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滾燙滾燙的淚滴燙着了我的手,也燙着了我的心。我繼續伸手過去抓她胳膊,我開口求她,“柳旌、柳旌,你別躲,我、我是暖暖,我不會傷害你,我不會的……”
然而,只要我的手一靠近,柳旌就像是被蛇咬了一樣,她不受控制地顫抖着,整個人像是完全崩潰了。
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緩緩往她身邊湊近一些,再近一些,然後,我嗅覺一向不好的鼻子,終於嗅出了空氣裡異樣的氣味。
我無法準確地形容出那種氣味,就像是……什麼東西被燒焦了一樣,刺鼻……又讓人悚然作嘔的難聞。
我僵了幾秒,終於大夢初醒般地猜出了是怎麼一回事。
我一把抓住柳旌的胳膊,任憑她尖利的指甲劃破我的手背都寧死不鬆,我由着她抓我,一隻手狠狠地攥緊她的胳膊,另一隻手,去扳她的腦袋。
柳旌抵死掙扎,我誓死要把她的頭給揚起來,這樣爭執不下了片刻,柳旌忽然淒厲地尖叫了一聲,徹底放棄了抵抗,由着我一直在施力的手掌把她的臉給託了起來。
然後,我就呆了。
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我被嚇呆了。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
我呆呆地看着,徹底失去了思考與言語的能力,那是怎樣的一張臉,驚悚,可怖……
我無意識地收回自己的手,慢慢地捂住自己的嘴,只有這樣,我才能把自己絕望的哽咽堵回去。我的柳旌,她原本嬌豔如花的一張臉上,淅淅瀝瀝地往下流着污血,我悚然發現,那股濃郁的肌膚被灼傷的惡臭味道,正是從她的臉上傳出來的。
我整個人都僵了,硫酸……柳旌完全面目全非的一張臉上,是被人潑了硫酸!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害怕柳旌這張完全迥異而又恐怖的臉,我更怕柳旌那徹底灰暗慘敗的神色。
我哆嗦着手去抱她,然後才發現我和她一個比一個抖得更厲害,我還沒來得及從翕動不停的嘴脣裡擠出一句話,柳旌就伏在我的肩膀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她對着我說話,因爲嘴脣也被灼燒到了的關係,更像是在咕噥,“疼……”她低低呢喃,“暖暖,我、我疼……”
我的眼淚往下砸得更兇,我攬住她的身子就要站起來,我對着她哭,哭得很兇,“柳旌,你、你別怕,我帶你,我帶你去看醫生……”
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了,十七年來,我第一次哭得這麼兇,像是恨不得把身體裡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憤怒都轉化成眼淚一併給流出來。
我那麼恨,恨得咬牙切齒,本來就破着的嘴脣再一次被我咬出血,可是,它根本就抵不過我心底的痛。
我艱難地去攬柳旌的身子,我要把她扶起來,我要把她揹出去,我要帶她去看醫生,我要治好她那張原本如花似玉的臉。
可是,可是天殺的,我居然使不出一絲一毫的力氣,我的身子就像是廢了一樣,它只會沒出息地顫抖,沒出息地抽搐,它根本就派不上一點用場!
我對自己恨得牙癢癢的時候,身後響起了凌亂張皇的腳步聲,我求救一般地轉過頭去,就看見了蘇慕和沈眉兼一前一後朝我們跑了過來。
我的眼淚霎時掉得更兇,柳旌卻觸電了一般地往我懷裡縮,她一邊躲,一邊哀求我,“別、別讓他看見我……別……”
我僵住,心臟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痙/攣得幾乎窒息。
【4】
我癱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沈眉兼緊緊地攥着我的手掌,可是他的手指冰涼,不僅沒有一絲一毫的暖意,那股冰涼甚至一寸一寸地滲進了我的心裡去。
我緩緩地倚上他的肩膀,絕望而無力地低喃,“柳旌,她最愛自己那張臉了……”
我不再哭,我再也哭不出了,我的淚腺像是一個水閘,在急診病房的門轟然關閉的那一秒,它徹底地停止了。
是誰說過這樣的話,你不要哭,真難看,哭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這個世界,它從來不曾對任何人溫柔。
於是,我不哭了,只是我的眼眶很漲,很澀,很疼。
沈眉兼攥緊我的手,低低安慰,他說柳旌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他的話那麼輕,輕得就像是夢。
——我卻寧願沉浸在那個夢裡,就算是死,都不要再出來。
蘇慕走過來,對沈眉兼說讓沈眉兼帶着我去休息,我搖搖頭,聲音沒有氣力,語氣卻堅定,我說我要等柳旌出來,我要做第一個迎接她的人。
蘇慕無法,只好作罷,他看了看房門緊閉的急診病房,再看看顏色憔悴幾乎把所有力氣都哭光的我,遲疑着說要去買守夜的吃的。
沈眉兼捏了捏我的手,揚起臉看蘇慕,“我去吧,你在這兒守着。”
沈眉兼走後,蘇慕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茫然地側過臉去看他,蘇慕問我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我慢慢地搖搖頭,然後問他,“蘇慕,你喜歡柳旌麼?她的臉成了這樣,你還會喜歡她麼?”
也許是我的話問得太過直白,又或者是這件事對蘇慕的衝擊並不比對我的衝擊小,他怔了幾秒,才面色蒼白地說了一句,“她……她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這句話所達到的安慰效果實在是差得可憐,我的嘴角勾出一抹清冷的笑,繼續追問,“如果……再也不會好起來了呢?”
蘇慕默然,良久無話。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後緩緩地倚上椅背,我聽見自己的嗓音冷靜而理智地從嘴裡鑽出來,它們平靜得根本不像是從我嘴裡發出來的。
我對蘇慕說,柳旌是個最爽朗不過的女孩子,她對所有人好,對自己的朋友甚至要比對自己還要好。
我對蘇慕說,柳旌她可以剖心挖肺地對自己愛的人好,她絕對可以赴湯蹈火,甚至,她不惜把自己的生命都交付出去。
我對蘇慕說,柳旌愛過一個人四年,很愛很愛,她把作爲一個女孩子最最重要的所有東西毫無保留地給了那個人,她給他錢,給他關懷,她爲他不惜赴湯蹈火,擺平她能力範圍之內的他所闖的任何禍,得來的,卻是一場滅頂之災一樣的傷害。
我對蘇慕說,柳旌不愛就是不愛,愛了就是飛蛾撲火一樣的不管不顧,她不是對你不夠愛,而是不敢愛。
蘇慕一直一直沒說話,我說得眼淚又涌出來了,“柳旌爲了陳經年什麼都可以做,可是他說不要她就不要了,更可恨的是,他還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家長身上,說是家裡不允許他和柳旌這樣……這樣隨便的女生交往!隨便,他居然說柳旌隨便,就是這兩個字讓她割腕自殺過!”
我越說越是激動,“柳旌只要遇上陳經年就像是瘋了一樣,她根本就沒有理智了,你懂麼,你懂麼?她只是曾經太愛他了,所以纔會難以釋懷,會過去的,她已經答應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的!”
蘇慕安靜了一會兒,慢慢地苦笑了起來,他擡起眼睫靜靜地看我,“暖暖你知道麼,她親口對我說過,我們在一起不過是爲了做個伴而已,夥伴夥伴,是沒有感情因素在裡面的。”
我斬釘截鐵地搖頭,“不可能,柳旌不可能說這樣的話的!”
蘇慕默然,片刻後,我漸漸地有些慌了,柳旌,她真的說過這種話麼……
我扯住蘇慕的衣袖,就像在抓住最後一棵救命稻草,“那你呢,那你喜歡她麼?你和她在一起真的只是因爲想要找個伴麼?你之前不是有女朋友的麼?”
我連珠炮一樣地問出了好多問題,蘇慕神色複雜地看着我的臉,似乎在斟酌該不該回答。我盯着他的臉,一霎不霎,我在等他說他喜歡她,就像是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蘇慕嘆了口氣,起身。他也許是被我逼得有些煩躁,無意識地擼了擼自己的袖子,岔開了話題,“……沈眉兼怎麼還沒回來?”他作勢要去看,我揚起了音調喊了他一聲,算是將他落荒而逃一般的腳步截住。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輕輕地問了一句在我心底盤桓了許久,一直都沒勇氣問出口的話。
我說,“蘇慕,你……認識陳迦宜麼?”
蘇慕的背影微微僵了一僵,然後,我就聽見他輕輕地笑,“當然認識,許涼辰的前女友。”
他這句話算是刻意地在注意我的感受了,畢竟,他沒有說沈眉兼的前女友,或者,我爸爸包養的二奶。
我也笑,不過這笑容要多冷就有多冷,我避開這個話題不談,再問他,“那……你知道寥落酒吧麼?”
蘇慕的背影就愈發僵硬了。
我起身,腳步虛浮地朝他走近,但是我沒繞過去看他的正面,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直至今日,我終於……把蘇慕的背影,和我記憶中那個人的,重合到了一起。
我緩緩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眼淚就掉下來了,我嗓音沙啞地喃喃,“寥落酒吧裡那個抽菸的人,就是你。陳迦宜想要把我塞給的那個人,就是你。甚至……小巷子裡那個……那個把我的衣服撕裂把我……也是你。”
我終於有些明白,爲什麼在我和陳迦宜廝打的時候,許涼辰和柳旌都衝了上來,唯獨蘇慕不。
我終於有些明白,爲什麼在我和柳旌站在馬路中央有車從側面朝我們撞過來時,蘇慕會下意識地把我拉開。
蘇慕的背影僵硬得筆直,我卻越來越覺得可笑,我伸出手去點了點他的背,立時引得他一顫,我呵呵笑着,笑得心酸極了,“真好,真好……這麼久了,我終於……終於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蘇慕整個身子都僵硬如死,他一動不動地背對我站着,我伸出手,哆嗦着碰了碰他右手手腕上那個不太顯眼的刺青,眼淚洶涌地砸了下來。
“我從來沒看到過你的臉,可是……我認得,我認得這個東西。”我緩緩地閉上眼,“從成都到北京……這麼久,真是難爲你……一直把它藏得這麼辛苦。”
蘇慕的脊背忽然顫了一顫,我錯開視線,就看見了拎着一大袋吃食的沈眉兼一臉蒼白地朝我們跑了過來。
我忽然覺得這件事終於可以水落石出了,我終於可以拉上那個當事人,親口告訴沈眉兼,我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我真的沒有。陳迦宜和陳嘉陽都以爲我真的被人強姦了,可是,我真的沒有。
我再也不用怕陳迦宜和陳嘉陽的危言聳聽造謠中傷,我終於找到了那個最最有力的證人。
正當我又痛又喜地朝沈眉兼張望過去時,纔看出了他一臉的張皇與驚悸,我的脣舌一窒,他就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上氣不接下氣,“暖、暖暖,許涼辰他出、出事了!”
我嘴角的笑容還沒來得及盛開,就一點一點地僵硬了下去,沈眉兼的指尖很冷,居然依舊燙着我了,我避如蛇蠍地從他的手下抽出自己的胳膊,生硬而勉強地笑着,“騙、騙誰啊你,許、許涼辰好好的,我出來時他還好好的……”
話雖如此,我的手卻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它們再一次不受我的控制。沈眉兼的表情太過驚慌失措,誰來告訴我,誰快來告訴我,他只是故意裝得逼真,只是爲了騙我?
我哆嗦着摸出手機,九個未接電話,全部來自許涼辰。而最後一個未接電話的時間,是在一個小時之前。
突然間,我生出了一種很不好很不好的預感。那種感覺太過強烈,以至於我險些抓不住自己手裡的手機。
沈眉兼伸手來扯我,喚回了我的神智,我掙開他的胳膊撒腿就跑,我要去見許涼辰,我要去找他,我要去看他好好的!
沈眉兼扔下手裡的東西跟着我跑了過來,沒幾步,就抓住了我的手,我想掙扎,可是掙不開,我想捂住耳朵,可是我的左手被他抓着。
我手忙腳亂地用自己的右手去捂自己聽力正常的左耳,我是如此的驚悸,諱疾忌醫一般地想要尖叫一聲讓沈眉兼閉嘴。
——他的神色太過慘敗,我看得懂,看得懂,所以我怕,我怕極了。
可是,我擋不住他的話。沈眉兼的聲音絕望而悲涼,他輕輕地說着,沉悶的嗓音,像是在哽咽,“他在高架上出了車禍……有人醉酒駕駛,好幾輛車追尾……”
“不,不!”我尖聲叫了起來,拼了渾身力氣掙扎開沈眉兼的手,一步步絕望地往後退,我搖着頭,狠狠地搖着頭,我想要把沈眉兼的胡話從我的耳朵裡、我的腦子裡甩出去。
沈眉兼快步過來握住我的肩膀,他搖晃着我的身子,“暖暖,暖暖,你理智一點兒,我們現在去,我們立刻就去,也許……也許還能見上他最後一面!”
我的眼睛瞬間血紅,手掌不受控制地擡了起來,毫不猶豫地給了沈眉兼一個巴掌。
清脆的響聲響起在夜半的醫院走廊裡,四周就顯得愈發的淒冷靜寂,我咬着嘴脣,恨恨地瞪着沈眉兼,“他不會死,他不會死,去你的最後一面!”
沈眉兼怔了幾秒,回過神來,他那張臉上,我的五指手印清清楚楚,淋漓盡顯。他抿了抿脣,繼續過來擁我的身子,聲線驟然間就變得極低極低。
“如果打我能讓他不出事,那……你就隨便打吧。”
他的這一句,終於讓我徹底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