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本人則早已上了年紀,皺紋密佈的臉有些枯黃瘦削,微眯的雙眼早已渾濁不堪。她背早已駝了,穿着一條骯髒的滿是補丁的花裡胡哨的吉普賽式樣裙袍。
“想知道你的未來嗎?”女巫說這話時,沙啞的聲音中竟然充滿了驚人的誘惑力,以至於凱文都減輕了殺意,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未來,是最飄渺不定的,也是任何人都最想要了解和掌握的,如同一條藏了金礦卻隨時都會變道的滾滾長河,只要佔據一絲一毫的先機,便可以走在衆人之前,成爲最大的贏家。
“當然願意!”凱文眼裡閃現出一抹狂熱的神情。雖然因爲當了無數個晚上的白鼬鼠,這個女巫肯定得死,但是爲了自個兒的未來,他已經隱忍多年,再等待幾分鐘的話又有何難? 女巫欣然一笑,但是這個微笑出現在她那張醜陋的臉上,卻顯得有些陰森而詭異。
“爲何這女巫一反常態?”看到女巫那和藹客氣的模樣,文斯有些疑惑不解。雖然女巫是凱文的潛意識投影,和現實中肯定有一些差距,但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如此天壤之別。
“或許是那個泰坦的反擊吧!”雷恩推測道,“雖然它的靈魂被暫時麻痹了,但是如今生死攸關,他總要垂死反抗。”他的聲音聽上去倒是不以爲意,就象是早已對各種意外習以爲常。
“不,雷恩,”一直安靜着的莉莉反駁道,“你在猶豫,對吧!”雷恩點點頭,又搖搖頭。
之前聽見了莉莉那番關於神與人的論述,他確實對原先計劃的成功性有些懷疑,然而,女巫是凱文的而不是他的潛意識投影,他不管有什麼想法,都不會對女巫的態度造成任何影響。
與此同時,莉莉則在旁邊悄悄一笑,有些無奈,又有些猶豫不決。她知道,在這個史無前例的兩人夢境中,夢主既是凱文又是雷恩,由此說來,女巫便是他二人的潛意識投影。雷恩態度的轉變,對女巫自然而然就有極大的影響。只是爲了大局,她不敢說,只敢任由雷恩去天馬行空地隨意猜測。
“排除你內心的一切雜念,”女巫緩慢而嘶啞地對她面前的凱文說道,“把你的手放在水晶球上!”凱文依她所說,照做了。就在那一瞬間,水晶球突然由渾濁變得清明起來,猛然光芒大作,內部則似滔天海浪般地,瘋狂地旋轉、涌動。它向四面八方投射出五彩繽紛的光束,絢麗斑斕,輝煌奪目,把一個帳篷都映照成了一個光與色彩的世界。深色與淺色的夾雜之中,加上女巫**的神態與凱文熱切的表情,頗有一種邪異的神聖氣氛,光與暗,骯髒與潔淨,罪惡與救贖,竟在同一時間無比協調有序地結合爲一體。
斑駁的光線中,影子在水晶球的波動中飛速旋轉放大,如同一個個藏在帳篷裡的幽靈,幢幢動盪,其中自然也包括凱文的影子。然而,與衆不同的,是女巫的影子在變得越來越大的同時,卻始終固定在帳篷一角的帷幕上,那怕其間已成暴風驟雨,都如粘貼在其一般永恆不動。此時此刻,她的影子龐大到籠罩整個帳篷,將其染成黯淡的腥紅,如淋漓鮮血般讓人心裡充斥着嫉妒的恐懼,又散發着無處不在的威壓,如同命運的主宰,神的使徒,讓人忍不住想要匍匐崇拜。
凱文卻依舊坐在原位,彷彿根本沒有看見神蹟般的這一切。他堅信將來的自己無所不能,因而從不對任何人或事物心懷敬畏。他眼裡是狂熱,是絕對的專注,僅僅盯着那絢麗無雙的水晶球,然而,在他左手撫摸水晶球的同時,右手則在不覺間緊緊握住手槍。
“我看不透你,”隔了許久,女巫終於說道,“你並非螻蟻,卻是黑夜裡至尊的存在。”
聽到了這個,凱文有些臉色陰暗地擡起頭,目光裡閃過一絲詫異,如同什麼秘密被洞察了一樣,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依然耐心地坐着,就象先前一樣。他注意到,老女巫並不是在對着他說話,而是對着他目光最深處說話。
“小心前方的道路,”這一次,老女巫看着的是凱文的臉,“或許再往前走一步,你將不再是你自己。”話音剛落,水晶球收斂了它的一切光輝,不論是斑斕的色澤,還是幽靈般飛速馳騁的陰影,都化作一抹輕煙,消失在渾濁的水晶球中。
帶着一縷震撼驚歎的表情,凱文在老女巫微笑的目光中收回摸着水晶球的左手。老女巫滿意地點點頭,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血跡斑斑。
“你!”老女巫用殘缺不全的手指指着凱文,氣得上氣不接下氣。
經歷了後座力的強烈衝擊,凱文已重重靠到一邊的帷幕上,但他依舊穩穩握着手槍,神情猙獰而冷酷,冷笑着,與之前的認真狂熱截然不同。
“記得幾年前的那隻白鼬鼠嗎?”凱文大聲質問道,槍在他手上,成了利爪,子彈則瘋狂地朝着女巫不致命的身體部位快速掃射。之所以先射擊女巫的雙手,是因爲擔心她如記憶中那樣配製魔法藥劑進行反擊;之所以第三槍射向她的顴骨,是因爲他想要讓她失去念咒的能力,不想永遠變成一隻白鼬鼠。這些年,他已經受夠了他人的冷眼相看,他知道,只要殺了這個女巫,一切就會結束,他便可以從痛苦中解脫:當然,在這兒之前,他要把他受到的侮辱與折磨盡數奉還。
“這個大頭鬼已經不能被當作正常人來看待了!”帳篷外,看到忽明忽暗四處飛濺的血光,聽見女巫低沉嘶啞而痛苦的呻吲,文斯晃晃腦袋,感嘆道。他不是沒有見過血腥暴力場面,只是沒有見過年僅九歲就失去人性的冷血動物。
莉莉既沒有理會文斯如悲情浪漫詩人般的無聊感慨,也沒有在乎凱文像禽獸一般的血腥舉止,只是在安靜地閉目沉思,以超乎常人的計算能力推演着過去、現在和將來。她知道,女巫預言的出現並非偶然。原本以凱文的意識思維,女巫的投影只會粗暴直接、蠻橫無理,然而當夢主多出一個人後,女巫的影像中便增加了雷恩的思想觀念。她覺得,這個預言應該是雷恩潛意識中對未來的警覺,或者說,凱文將不再是凱文。
她望向雷恩,認爲從他的臉上可以獲得個問題的答案,但是她並不指望。與此同時,雷恩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臉上,相視一笑,便各自移開。他的眼神友好而和善,她的則平靜而意味深長。
看了她,雷恩又想到了艾斯菲麗。他很欣慰,因爲她依然在長春花之地活得很好。他自幼聰慧過人,又有在夢境中的百年閱歷,對於世間因緣紅塵,或是人性裡的情仇愛恨,更是早已深諳在心,至於莉莉在想些什麼,他又怎麼會不知?只是他的心裡早已有了一個人。哪怕他自認爲看破了紅塵,也難以從她的身影裡走出來。
百年,可是很長的時間。
爲了她,也爲了莉莉,面對她的目光,他只能風流而冷漠,友好而拒人於千里之外。
凱文再次走出來後,莉莉對天空中揮揮手,便有一架生鏽的、巨大而粗糙的飛艇徑直朝他們飛來,懸於他們的頭頂上空,轟隆作響,白茫茫的蒸汽將他們籠罩其中。
文斯不知何時蹦到了飛艇的駕駛艙裡,慵懶而警惕,握着衣兜裡的懷錶,正如此時此刻坐在蒸汽火車包廂裡的裡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