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一切都是黑暗,天也是,地也是。

迷濛中,他緩緩睜開雙眼,看到漫無邊際的廣袤黑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的這一切,總給他一種似層相識的感覺,然而仔細想來,卻始終有些回憶不起。

對了,我是誰?我究竟在哪裡?他疑惑地想道,卻終究沒有結果。他伸出手,想去觸摸這個世界,卻發現,萬事萬物竟都是虛無,甚至他的身體也僅是一道投影,看得見,摸不着。

我是雷恩,他突然閃電般地想了起來,雷恩·戴蒙·維瑟恩特。隨之,則有無數記憶飛速涌入大腦,當然,還有一種異樣的視覺感觀,在此之下,他似乎可以洞察萬物的真實。

“碎魂之瞳”,他差點兒忘記了自己還有這麼一個能力。遼闊的黑暗中,因爲“碎魂之瞳”的存在,他身畔飄搖着淡淡的紫羅蘭色,如煙如縷,好似精緻的緞帶,波及百米,將他圍繞在中間,遠遠看去,他所立之處,便是一片黑色大海中央一座隨時都會被淹沒的小島。

他放眼望去,紫羅蘭色輕煙開始四處溢散,黑色彷彿如帷幕般地被揭開了一角,裡面模模糊糊有光影閃爍:那裡,他隱隱約約看見了一片湛藍的大海,旁邊是一座渺小樸素的小木屋,顯得無比的寧靜安詳。

“原來這裡是潛意識邊緣!”想到這個,他無奈而惘然地感嘆道,他沒有往日對此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有的,只是極致的冷靜,以及既來之,則安之的坦然自若。

海濱那個寧靜的世界,是他與艾斯菲麗一起耗費百年時間共同創造的,由於夢主不完全是他,因此它只佔了黑暗中極爲渺茫的一角。大部分的黑暗,則是他與克洛諾斯連接在一起的未經塗抹的世界。

在潛意識邊緣,他是夢主,他就是造物主,這是他上次來到這裡時得到的經驗。在這裡,世界即我,我即世界,整個——不,半個黑暗世界都是他的意識投影,一切隨心而動,一念間,他可以毀天滅地,也可以創造衆生。

“我說,要有光,於是世界便有了白天和黑夜。”或許出於一種惡作劇的心態,他開始嚴肅地肆意篡改《聖經》,首先他不是上帝的信徒,並無虔誠的信仰,這樣過一把狐假虎威地酣癮,沒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其次,在這寂寥的潛意識邊緣,先不提只有他一個人存在,光是屬於夢主的莫上威能,他就可以這麼胡編亂造。

於是,話音落罷,他身後的半邊黑暗就化爲白晝,隨後又歸於黑暗,忽明忽暗,忽閃忽滅,恍如白天黑夜迅速更替,穿插着五彩繽紛的絢麗極光,好像世界之初,萬物之始,帶着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超越死亡,象徵永恆與昇華。

可能是精神力量不足的緣故吧,待到背完一卷《創世紀》後,雷恩的身後並沒有出現天地山川、江河湖海和那在伊甸園中的亞當夏娃,浮現的,則是浩瀚無邊的靛藍色天幕,如透澈清明的夜空,又如他那深邃若井的眸子,萬籟俱寂間,則有羣星閃耀其間,或升或落,見證新生與死亡,毀滅與救贖。

那一刻,他怔怔望着身後的天際,癡癡地,沉迷其中,甚至似乎再次回想過往,在海邊小木屋觀潮起潮落,滄海月明,與艾茜相倚而坐,嗅着她秀髮的沁人清香,握着她的手,尋找天上最亮的那顆星。

“小子,死到臨頭,竟然還在發呆?”遠處傳來一個陰森卻宏亮的聲音,他回頭一看,卻發現一個高達百丈的巨人出現在對面那一半依舊處於黑暗的天際。隨着他的出現,這天際迅速地改變,化作深黯荒蕪的光幕,在嫩黃與枯黃間飛速轉化變更,如同時光飛逝,歲月流金。

克洛諾斯!雷恩有些驚訝,不知道他爲什麼隔了這麼久纔出現在這裡,隨即想到潛意識邊緣1:1000的時間流速,便突然間恍然大悟。

克洛諾斯也不多說話,冷然笑笑,便大手一揮,心念一動,黃色光幕便浩浩蕩蕩地朝靛藍色星空侵襲而來,蹴然相接,便開始相互侵蝕,蠶食,擠壓,崩裂,一時間,兩邊天際組成了一首波瀾壯闊的詩翩,驚心動魄,觸人心絃。

與此同時,雷恩突然感覺到一陣子劇烈的眩暈,爾後大腦如撕裂般的痛苦不堪,他知道,整片星空,便是自己意識的本身,在與克洛諾斯那無比強悍的意識發生撞擊的同時,他明顯處於弱勢,因此就得承擔意識碰撞帶來的強烈痛苦,痛不欲生,乃至於天旋地轉,真假混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是存是亡。

他強忍疼痛,用超乎常人的意識力牽動星空,集全身之力發起反擊,不料克洛諾斯當初隱藏的精神力量遠遠超過他的預料,這麼主動出機,反而星空中自己的意念力又被吞噬了一些。

“難道我要死在這裡嗎?”雷恩看着星空與光幕的交接處,失落地慨嘆道。如果正如希臘神話中所說,人是有靈魂的,那麼這片羣星閃耀的夜幕便是他靈魂的具現。如今他看着自己的靈魂正在被一點一滴地吞噬蠶食卻無能爲力,星空的範圍越來越小,而光幕的面積越來越大,他明白,當星空完全消失,黃色光幕佔據整個潛意識邊緣時,他的身體將不再屬於他,而他自己,也將魂飛魄散。

可即便他詭計多端,睿智非凡,現在死到臨頭,又怎麼有回天之力?

他告訴自己:我不想死,雖然他知道一個想法做不了什麼,或許只是一種支撐他的無畏的信念罷了。

因爲艾茜的離去,他以前曾經無數次想過自己的死法,如果不是因爲家族,還有那兩個狐朋狗友,他很有可能早早就自殺,去長春花之地陪她了。此時悄然回想,覺得自己苟且偷生幾年,這該是應得的報應吧!他只是暗自企盼,希望她能原諒自己。

他轉念又想,自己死在這裡,與外界斷絕一切聯繫,連靈魂都會灰飛煙滅,又怎麼能飛往長春花之地呢?

雷恩苦澀一笑,此時他的心境,已如將死之人。

那年,潛意識邊緣的海岸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天,他帶着張揚而肆意的個性,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那個任務,任務的竊取目標,便是依爲花季少女的她。

夢境層層深入,一層,兩層,三層,他僞裝成不同的身份,試圖接近她,揭開她的心房,洞察她的秘密。然而望着她明淨的杏眼,燦爛的笑靨,他不知何故地錯失了一次次已經到手的良機,他只希望,自己能永遠相伴在她的身邊,這個任務永遠不要結束。

後來,她終於察覺了他的盜夢行動,但是當她把槍口對準他時,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無法扣下扳機。

或許是命中註定的緣故吧!第三層夢境意外紊亂,把他們送到了潛意識的邊緣,從此,一去,便是百年。在那裡,他們攜手同居,以自身之力,創造了一片海,一片天,還有一間渺小樸素的木屋,淡雅,寧靜,再無外界的喧囂。

他們早已知現實中的她早已身患絕症的事實,但在潛意識邊緣的快樂時光,使得他們將其拋之腦後。山崖上的那間小教堂,見證了他們的婚姻,連接了互相傾慕的兩顆心。

百年一夢,終究是一夢百年,神仙眷侶,終究只是夢中情人。大夢初覺,她便離他而去,走向冰冷的墳墓,而他,只得孤獨守候在塵世間,回憶着那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的如梭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