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在相持不下的爭執中,穿着睡衣的三歲女娃娃出來建議,一句話讓爸媽目瞪口呆、心悅誠服,“就叫李杜易吧。李白的李,杜甫的杜,白居易的易。”
當場全票通過。
這個女娃娃從她三歲、他零歲的第一件大事起,成爲一家四口的智力權威。她在四歲時獨立決定了自己人生的兩件大事:第一,她要改名跟媽媽姓,不叫李九州,改叫赫連九州,原因是“赫連”比“李”有個性;第二,她要改做男孩兒,因爲男孩兒們在打雪仗時,女孩子只能幫忙做雪球兒。
果然,從那以後至今,赫連九州果斷地開始留短髮、着男裝、學武術,經過幾次輾轉搬家,人們都只知道李淮遠先生膝下二子,無女。
處於弱勢羣體地位、缺失話語權的爸媽與他一起,三個人鋌而走險,三個臭皮匠合謀,終於讓她吃驚了這一次,也終於要吃不了兜着走。
學生會主席赫連九州在某咖啡廳相親的傳聞,幾日之內傳遍全校。人怕出名豬怕壯,絕不是真理,而是真理的N次方。
已經四小時又三十三分鐘還無法用一句“無可奉告”突出重圍的李杜易,終於在心裡懺悔地認定了,自己對不起那個賜了自己一個好名字的女娃娃。
人羣中突然一陣異動,女生男生們用帶着驚羨的目光注視着走過來的身影。
李杜易卻倒吸一口冷氣,這絕不是他趁機開溜的好時候,因爲一道視線正狠狠地鎖定了他。
那個害他被株連的人到了。
那個讓他膽寒之氣從腳跟兒直升到髮梢兒的人到了。
與此相比,剛纔被圍困的麻煩充其量只能稱作是九牛一毛。不對,用詞不當,但他的課業實在爛得很,暫且也只能這樣形容了。
那人穿着普普通通的高領毛衣,身材修長但並不高大。雙頰清豔,此刻眼底的積雪卻似一種無形的威壓,帶着瑟瑟秋意掠過“他”凌厲的眉眼兒,大片火紅的楓葉迅速低下頭去,四周的秋霜山石彷彿立刻臣服於“他”倨傲的步伐之下。
赫連九州冷冷地環視四周一圈,人羣立刻就安靜了下來,那些撒嬌的、向前擁擠的、大聲喧譁的男生女生們,都不知不覺地收斂了輕狂的神態,一個男生還尷尬地理了理衣領。不知爲何,每個被那眼神掃過的人,都感覺自己像被國王檢閱的士兵一樣,自知淺薄,不得不端然正色。
“你,跟我走。”赫連九州微微頷首示意。
李杜易在那積雪不化的注視下,心驚膽寒。這下,不是九牛一毛,而是九死一生了。
交大校園偏僻一角。
“那個……那個曹子建不是說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嗎?”虧李杜易還能拼命擠出這句抵死豆腐來。被衆人團團圍困,他還能保持帥哥的風度,但現在,他說話居然出現了間歇性的口吃,“你,你就不要太爲難老弟我了……”
“說得好!”赫連九州表情平靜難測。但李杜易知道,這世上恐怕沒有比暴風雨前的平靜更爲可怕的東西了。
從今日的情形看,參考相處十九年的經驗,此刻,“他”暫時保持的平靜,恐怕是一個滿得通體發脹的火藥桶,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更大地爆發。
“相煎何太急?李杜易,你倒是告訴我,現在我們誰是始作俑者,誰是受害者?”一字一頓,寒氣襲人。
“當然……當然,姐你是受害者。”李杜易賠笑。
下一秒,他便後悔這麼快地答出了事實。
纖手化作魔爪,將他的脖子一把掐住。這可不是一般的魔爪,其氣勢之狠厲豈止令人聞風喪膽!
十九年的架不是白打的,空手道也不是白練的。現在自己犯下的過錯,可不是一句謊話那麼簡單的。
李杜易突然懷疑,爸媽和自己當初怎麼豬油蒙了心肝,沒喝酒卻壯出了膽量,竟合謀做出這樣的事來?
“那個……咳!咳!你別真的殺了你疼了十九年的親老弟……”李杜易一面在心裡悔不當初,一面哀聲求饒。
唯一慶幸的是,李杜易在長期被痛扁的經歷中練就了很韋小寶的骨頭,很小強的生命力,暫時不太可能被她一個不小心,真的就地正法。
極力將自己的脖子擠出魔爪,李杜易博取同情地賣力咳了幾聲,“咳!咳!這……這不是我的錯,是爸媽的意思。你都二十三歲了,還不談戀愛,我們是好心給你安排……”
“啊……”李杜易的陳詞突然被一聲慘叫打斷,一拳已經狠狠地捶在了他的背上。
赫連九州的拳只使出了五成功力,但憤怒的力量是無窮的。這一拳的力道,至少讓李杜易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不敢坐任何有靠背的椅子。何其慘哉!
“李——杜——易。”火山終於再度爆發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立場?我這二十多年遇到的麻煩還不夠多嗎?你們給我安排男人相親,能找到什麼樣的男人?只能找到同性戀!”
“你和女人相親,才叫同性戀……”
李杜易嘀咕了一聲,立刻恐怖地發現對方又忍無可忍地揚起了拳頭,嚇得他情不自禁地又大叫一聲,“啊……”
月黑風高的夜晚,只有幾顆小星星懶懶地窩在樹梢上。這樣的涼秋,似乎很適合逃課和打劫。
赫連九州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講臺上豐腴的男老師滿頭秀髮梳成極品鋼絲,自認風流的小眼睛眼角處掛着一顆金燦燦的眼屎,再一次陶醉地陷入了他在法國求學時的美好花邊新聞中。臺下聽課的赫連九州終於決定,不能再虐待自己的耳朵和胃了,雖然後者剛在幾個小時前被她塞進了四兩米飯和兩個包子。沒辦法,站在講臺上吹牛是一份體力活,坐在講臺下捧場同樣是一份體力活。
拎起書包溜出教室,那位鋼絲男還翹起蘭花指在自我陶醉地講:“我的法國同學都問我,學華,你怎麼能把法文講得不帶一點口音呢?”
赫連九州頓住腳步,回頭嚴肅地說:“老師,你怎麼能把牙板上的嫩菜葉養得不掉一點顏色呢?”
文不帶一點口音的鋼絲男的臉立刻變成了豬肝色,臉部肌肉抽搐,似乎想要喝止對方但又不敢張嘴露齒,痛苦地在厚嘴脣的保護下,與那片莫須有的菜葉作鬥爭。九州夾着微觀經濟學課本,提着球袋隱身走進黑夜中。
走了很遠之後,聽見怒喝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赫連九州……”
瀟灑的背影聳聳肩,聽力不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