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以前,一歲的他剛學會走路時,也是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來,清澈的琥珀色眸子帶着無辜的神情,怯怯地拉她的衣角,叫:“阿姨。”那時,她心中的冰原也曾融化出小小的一汪湖泊。
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厭惡地疏遠他了。是從第一次發現,他眼中的光彩越來越酷似雲雪衣,還是從他父親凝視着他,久久失神的那一個午後?
是的,她記得那一天明媚的陽光,記得樂正端成悵然而溫柔蹙起的眉心。
夫妻多年,他何曾對她這樣溫柔憐惜過?那絕美精緻的孩子如同雲雪衣留在人間的天使,日日提醒着樂正端成與雲雪衣神仙眷侶般的回憶,使她外表光鮮的生活如棄婦般灰暗,鞭笞着她被嫉妒擠滿的胸膛。
漸漸的,她用厭惡的眼神看他,用冷言冷語譏諷他,在樂正端成出差時將他關在房中禁足。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用好聽的聲音叫她“阿姨”,而是同樂正承宇一樣用疏離的目光打量她,淡淡地忽略她。
那時,她的心中不是沒有傷口的。
“你的手劃傷了。”樂正雲掰開閔敏的掌心,幫她把碎瓷拿掉,回頭對醫生道,“拿些藥水和紗布來。”
閔敏怔怔地望着他,彷彿不認識他一般。
“對不起,我有很多事不記得了。”樂正雲歉然地合了合眸子,“沒有人告訴我你在醫院,不然我早該來的。”
一聲冷笑打斷了他的話,阮蔚從鼻腔中哼出一聲,“你們唱的這又是哪一齣?”
樂正雲站起來,俯視的角度使他清淡的眼神中透露出幾分犀利,“病人需要休息,有話可以到外面講。”
“還用得着到‘外面’嗎?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了樂正家的醜事,何必遮遮掩掩,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什麼醜事?”樂正雲語氣微微一沉。
阮蔚竟不自覺地有些畏懼,收斂了輕薄尖刻的語氣,沒好氣地說:“你父親呀,爲了奪家產,讓你扮成女孩兒這麼多年,把我們都騙了。真看不出來,大哥一副溫文和藹的樣子,卻是這樣處心積慮的人,能爲一句戲言苦心經營這麼多年……”
樂正雲打斷她,“什麼戲言?”
阮蔚酸酸地哼了一聲,“老爺子說,這麼多兒子裡誰能生個孫女兒,就算把家產給他也無妨。”
樂正雲把腦中零碎的記憶拼接起來,緩緩但清晰地道:“你也說了,那只是一句戲言。爺爺縱橫商場數十年,真的會以一句戲言來定接班人?人一旦要做出決定,什麼理由都是藉口。至於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不需要我來評價,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子。”
衆人都被哽得說不出話來。樂正雲冷淡地掃了他們一眼,“如果有人想要家產,大可拿去。但對逝者不敬的話,我不想再聽到,現在也請你們先出去。”
阮蔚的臉色立刻尷尬。
那美麗的眸子光華蘊斂,與先前似乎不太一樣了,不僅僅是因爲剪短頭髮的緣故。之前的他隱忍憂鬱,而今卻如涅槃的鳳,展開了五光十色的美麗羽翼,令人不敢逼視。
清風撩動窗簾,帶進一襲藍色的清涼。陽光點點落在密密的睫上,爲那專注伏案的側影鍍上了一層光輝。
吳嫂敲門進來,“少爺,一封你的律師信。”
樂正雲接過信來,點頭,“謝謝。”
這是一封來自著名的和永律師事務所的首席律師馬文哲的親筆信,約近期擇日會面,卻沒有提委託人的姓名。
名苑咖啡廳。
身着淺灰色職業西裝的馬文哲大律師彬彬有禮地起身讓座,“樂正先生,你好。”
樂正雲禮貌地與他握手。
馬律師將一疊文件推出來,開門見山地說:“蘇問先生將他名下的三百億資產轉讓給你。”
樂正雲詫然問:“恐怕是貴所弄錯了,我並不認識這位蘇問先生。”
“恕我直言,樂正先生。”馬律師微笑,“聽說你因車禍而有失憶的症狀,不知消息是否屬實?”
“不錯。”樂正雲微微蹙眉,試圖從大腦中搜尋與“蘇問”兩個字相關的片段,但太陽穴處的一陣疼痛打斷了他的努力。
“你沒事吧?”馬律師關心地問。
樂正雲定了定神,“蘇先生現在何處?我想見一見他。”
馬律師攤攤手,“一個月前蘇先生委託了案子之後,再未與我們聯絡。他只要求我們在六月十二日之後聯繫你。”
“可知他的行蹤?”
“他一向行蹤不定,或許商務出國一年半載,或許前往冰島旅行,以蘇先生的神通和財力,就算想乘坐神七飛船去月球度假,也有可能。”馬律師幽默地聳聳肩。
樂正雲卻笑不出來。這位神通廣大的蘇先生,以前與他有過何種交往,又爲何要轉讓給他如此鉅額的資產?
“這裡還有蘇先生留給你的一封信。”馬律師將文件夾中的一封信抽出來遞給樂正雲。
樂正先生:
你大概不會接受我的財產,畢竟你我僅有過一面之緣。但也請不要急着拒絕,這筆財產不是留給任何人的,而是留給我生活過八年的這個美麗的地方。金融風暴的陣雨已經砸落在這個市場的每一個投資者頭上,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誰能有足夠的魄力和耐心,在危險來臨時承擔起一切。瑞東銀行的資金是很關鍵的一塊籌碼,請你妥善使用它。
也許我年少時辜負的紅顏太多,所以上蒼讓我遠涉重洋認識九州,卻走不進她的心。訂婚恐怕也只能讓她受到無謂的約束,我寧可她忘記我,也不願她忘記自己的心。你是懂得愛的人,應該能瞭解我的話。我自認一生性情清淡,唯獨在這一點上無法釋懷,愛之不得,亦放不下,也許這就是愛的心魔。
蘇問
2010年5月20日
這封轉讓三百億資產的信寫得十分寡淡,只有信尾的一絲眷念,仿若灰燼中的一星殘火,讓人隱隱驚心。這平淡無奇的筆墨曾經燃燒過、熄滅過怎樣沖天的烈火?
樂正雲將信慢慢折起。暑熱逼仄,他瓷白的額頭泛起了水意。
蘇問洞若觀火的先見,很快被事實證明。
資本市場在這個火熱的夏天迎來了一輪低谷冰寒,機構投資者舉棋不定,進退維谷。受全球次貸風波的影響,國內市場雖然沒有完全開放,但藍籌股板塊顯現出了明顯的頹勢。
“股指又下跌了三百點!”
“市場轉熊了……”
街頭巷尾,人們對投資的信心極大萎縮,連主婦的菜籃子裡都傳來被套牢的哀嘆聲。長樂銀行的業績在同行中算佼佼者,但受大環境的影響,股價也下跌了不少,不少負面評論隨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