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陰雲密佈,到了十月十九這日,終於又洋洋灑灑的降下雪來。
這一下,便是鵝毛紛紛。
只半日光景,便白了鬆頭。
正午剛過,隨着王守業一聲令下,除了當值走不開的,其餘六十幾名內衛,便在前院列起了方陣。
那大堂前的臺階上,兩名監副端坐左右,身側守備、協守、都事雁翅排開,唯獨王守業與李如鬆、趙奎三人,品字形的立在當中。
王守業手按腰刀環視了一圈,看似威嚴的彈壓了所有的竊竊私語,其實心下卻在暗罵不已。
這特娘怎麼安排的?
讓誰站在旁邊凹造型不成,偏選了趙奎和剛剛赴任的李如鬆——這左邊兒是便宜岳父,右邊兒是便宜乾兒子,豈不明擺着自己任人唯親麼?
話說……
當初自己考公務員失敗,還曾怒噴官僚體系是近親繁殖來着。
誰曾想自己當了官兒,也一樣脫不開……
“咳!”
眼下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王守業清了清嗓子,揚聲喝道:“待會兒被本官念到名字的,一律站到西側的空地上來,聽明白沒有?”
“聽明白了!”
六十幾個人齊聲高呼,直震的梢頭亂顫。
就連那平日裡最愛偷奸耍滑的主兒,此時也鉚足了力氣,這乍看之下,倒真有幾分威武之師的架勢。
嘁~
這時候再強打精神有什麼用,早幹什麼去了?
王守業心下冷笑一聲,從袖筒裡摸出早就準備好的名冊,抑揚頓挫的念道:“卓雙全、許坤、趙帆……”
最初被點到的幾個,基本都是內衛中有名的刺頭。
因此但凡有點腦子,都瞧出風頭不對,正猶豫着究竟要不要站到西側去,那打頭的卓雙全,就已經昂首闊步的越衆而出。
餘者見狀,也只好跟了過去,戰戰兢兢的組成了一個新的方陣。
卻說王守業一口氣,足足點出了二十七名內衛,直到兩邊的人數幾乎要齊平了,他這才收起了名冊,沉聲道:“以上二十七人,從即日起革除內衛之職!”
那西側方陣裡不悲反喜,反倒是沒被點到名字的,頗有些垂頭喪氣。
他們近來用盡手段,就是想遠離這兇險之地,如今被撤去內衛之職,也算是求仁得仁,自然不覺有什麼可惜的。
不過王守業接下來的話,卻又讓西側那些刺頭們羣起譁然。
“爲免朝廷機密外泄,凡被革職者,都暫押在衙門後院,待兵部覈准之後,充入九邊衛所。”
內衛們期盼的,是重回北鎮撫司麾下。
實在不成的話,罰入京營衛所,也勉強可以接受。
誰承想上頭竟然這麼狠,要直接將他們發往邊軍充作戎卒!
這拋家舍業背井離鄉的不說,連危險都沒降低多少,這誰能接受的了?
當下紛紛鼓譟起來,嚷着上面處事不公,必須他們的一個說法才成。
咚、咚、咚……
就在此時,衙門口的登聞鼓忽然隆隆作響,緊接着百十個頂盔摜甲的外衛一擁而入,將那二十七個被除名的內衛團團圍住。
同時李如鬆與趙奎的齊聲呼喝,也傳入了衆人耳中:
“喧譁生事者仗二十,妄動兵刃者斬立決!”
片刻之後,院內便只餘下風雪簌簌之聲。
王守業這才又朗聲道:“爾等以爲,何爲山海衛?”
不等下面迴應,他又自問自答:“現今聖天子在位,五穀豐登祥瑞百出,卻也有一些邪魔外道乘勢而起,爲防這些魑魅魍魎霍亂人間,我山海監、山海衛才應運而生。
這監,監的是我大明的萬里河山;這衛、衛的是蒼生黎庶天下太平!
上載天子重託,下承萬民期許。
此責此任,重逾泰山!
豈容得爾等蠅營狗苟之輩,混充其中?!”
說到這裡,王守業忽又揚手一招:“把碑文擡出來!”
說是擡出來,其實是用牛車拉出來的。
在兩名外衛的驅策下,那牛車緩緩停在兩個方陣之間,將碑文正面所刻的文字,對準了衆人。
“此碑乃監正大人親手所書,爾等之中若有識字的,不妨大聲念出來。”
王守業發話之後,東側陣中便有人高聲念道:“上面寫着:貪生怕死莫入此門!”
“大聲些!”
“貪生怕死……”
“再大聲些!”
“貪生……”
“都給我喊出來!”
被他連着幾次催逼,那東側方陣中甭管是識字還是不識字的,都喊的聲嘶力竭。
連那百多名外衛,也都齊聲呼應。
一時聲震寰宇。
唯有那西側那些被革除之人,靜悄悄的全無一絲聲息傳出。
許久,王守業將揚起的手臂放下,那呼聲才漸漸停歇。
他環視了一圈,又高聲道:“本官今日奉命將此碑立在門外,更希望能就此立在你們心中!”
“貪生怕死莫入此門!”
東側方陣裡,又適時爆出幾聲呼喊,王守業挾勢轉頭望向了西側,冷道:“爾等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話音未落,百餘名外衛突然刀槍並舉,縮小了對那二十七人的包圍圈。
擺出這陣仗,誰還敢胡亂冒頭?
便心中再不以爲然的,也只能垂首以對。
可就在此時,陣中忽有一人越衆而出:“小人卓雙全有話要說!”
見是有名的刺頭卓雙全,東西兩側的內衛,都忍不住引頸觀瞧,想看這不惜死的貨,到底要怎麼頂撞上頭。
“講!”
王守業一聲低喝,順勢又把手按在了腰刀上。
那卓雙全在衆目睽睽之中,迎着外圍們的刀槍往前行了幾步,就在身後衆人的期待達到滿值之際,他忽地屈膝跪地,一個響頭磕在了青石板上:
“小人此前被豬油蒙了心,爲了苟且偷生,不惜犯下種種錯處,今日得大人教誨,才終於幡然悔悟!”
說着,又重重磕了幾個響頭,語帶嗚咽的道:“求大人開恩,讓小的留在山海衛,繼續爲朝廷盡忠!”
這一番話,直說的兩下里譁然不已,罵聲連連。
蓋因當初正是這廝,四處串聯威逼利誘,才使得消極怠工蔚然成風。
現如今一見勢頭不對,這廝竟然還敢跳出來說什麼幡然悔悟,真乃是無恥至極!
就連臺上王守業也是腹誹不已。
錢啓究竟是怎麼找的什麼託?
這不走心的演技,忒也浮誇了!
不過也沒辦法,白常啓突然被皇帝召見,然後又越過兩位監副,把這升賞懲罰的任務交給了王守業。
這倉促之間,能湊齊演員就不錯了,哪來及雕琢劇本臺詞?
就連王守業方纔那簡短的幾句,字裡行間也透出假大空來,何況是卓雙全這樣的配角?
湊合着把戲演完吧。
“你果真悔悟了?”
“小人的確悔悟了!”
“也罷。”
王守業點點頭,正色道:“卓雙全,既然你及時悔悟,本官便做主讓你留在山海衛,但日後若有再犯,少不得要兩罪並罰!”
眼見那卓雙全叩頭謝恩,後面頓時又是一陣騷動,又對其破口大罵的,亦有爲之動心,想要東施效顰的。
不過王守業卻沒給他們這個機會,寬恕了那卓雙全之後,立刻大手一揮:“統統押往後院看管起來,若有聒噪、反抗的,一概依命懲處。”
說着,又從袖筒裡摸出份名單來。
這一下子淘汰二十六人,再算上之前死傷的,幾乎是換掉了近半的內衛。
打完一巴掌,也該發些甜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