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明遠樓。
本次秋闈的主考官、監考官、同考官,合計十數人共聚一堂,卻是個頂個的愁眉緊鎖。
“咳。”
眼見沒人肯主動開口,主考官戶部侍郎嚴訥清了清嗓子,正色提醒道:“諸位,關於第三場考試是否延期一事,咱們在正午之前,怕是必須得拿出個章程來才行。”
直隸秋闈分爲三場、每場持續三天,眼下第二場剛考完,卻鬧出了考生染疫而死的事兒。
鑑於這次大疫來勢洶洶,極有可能在貢院裡橫行肆虐,因此第三場考試,究竟還要不要如期舉行,就成了考官們急需確定的當務之急。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話音未落,左首第一張椅子上,就有人冷笑起來:“請呂大人拿個章程出來,咱們聽命行事就好。”
這番陰陽怪氣的言語,卻是直指監考官順天府府尹呂時中。
呂時中臉色一沉,攏在袖子裡的雙手緊緊抓在椅子上,可偏偏又發作不得。
一來,這怪病的確是從順天府傳出來的,眼下又傳到了他監考的貢院裡,無論從哪兒說起,他都難辭其咎。
二來麼,這發話的胡正蒙雖然官職不高,卻是裕王府的侍讀,正經的潛邸舊人、從龍之臣。
眼下呂時中雖高居三品,對方則不過是區區六品,可日後孰高孰低,卻還尚未可知。
可即便他沒有回話,這明遠樓裡的氣氛,還是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好在嚴訥並非落井下石之人,當下立刻打起了圓場:“打從初五起,呂大人就和咱們一切被鎖在貢院裡,真要說起來他也是替人受過。”
隨即,又框定了討論範圍:“眼下實在不是意氣之爭的時候,大夥兒不妨各抒己見,看這第三場究竟該繼續考下去,還是該推後延期。”
“自然是要推後的!”
胡正蒙再次冷笑:“考生裡肯定有人已經過了病氣,若是不延期推後,再將他們放入考場,讓怪病在貢院裡蔓延開來,我等如何吃罪的起?”
“可這要推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和剛纔他嘲諷呂時中時不同,當下立刻有人反駁道:“要是這場大疫越演越烈,又該如何是好?”
“是啊。”
不等胡正蒙迴應,又有人憂心忡忡的附和着:“考生們本就人心惶惶,恨不能趕緊考完了離開京城,咱們這時候要宣佈第三場延期……”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如期開考!”
胡正蒙猛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不然考生們帶着病氣回到原籍,這場大疫豈不是要蔓延到整個直隸了?!”
說着,他環視着衆人道:“若真被我胡某人不幸料中了,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都是大明朝的罪人!”
大廳裡一時又變得鴉雀無聲。
直到胡正蒙緩緩坐回原處,纔有人憤聲質問:“太醫院那邊兒到底有消息沒?還有道錄司、僧錄司,平時牛皮吹的震天響,這到了見真章的時候,怎麼就不見人影了?!”
衆人聞言,又都把視線投向了呂時中——他是監考官,但凡有什麼消息傳進來,肯定是要先稟報給他的。
迎着衆人希冀的目光,呂時中悶聲道:“就這幾天,已經死了五名太醫,和尚道士更是死了三十多個,甚至連護國寺的方丈都……”
頓了頓,他搖頭苦笑起來:“就硬逼着把他們都填進去,又能如何?不濟事就是不濟事。”
衆考官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此後的小半個時辰裡,明遠樓裡時不時就會爆發一場爭論,但引起爭執的卻都不過是些細枝末節。
說白了,這時候誰也怕擔上責任。
唯一明確表示,支持第三場考試延後的,就只有那胡正蒙了——可他卻是裕王府的人,誰敢胡亂把責任往他身上推?
眼見再怎麼討論下去,也只是白費功夫,嚴訥和呂時中交換意見之後,終於做出了決定:
所有考官聯名上奏,請閣老們拿定主意!
…………
貢院的急奏送到內閣時,內閣與六部也正針對這場大疫商討對策。
不過和貢院的羣龍無首不同,嚴世蕃當仁不讓,一開始就拿出了套壯士斷腕的方案。
“從錦衣衛、京營和五城兵馬司抽調人手,先宣佈城內戒嚴,然後由順天府的人引導,一個一個坊的撲滅疫情!”
“考量到屍體需要當場焚化,各處都要提前準備好滅火之物……”
“文武官員若有藏匿……”
“城外……”
他正在城防圖前揮斥方遒,冷不丁接到貢院的急奏,當時就惱的勃然變色,轉頭向兵部尚書楊博厲聲喝問:“今年負責把守秋闈的,是那一衛的人?”
見嚴世蕃如此狂悖無禮,楊博眉毛往下一垂,眼觀鼻、鼻觀心,卻是壓根不去理會他。
嚴黨雖然權勢滔天,可他楊博也是簡在帝心的主兒,對嚴家父子——尤其是嚴世蕃,向來不假辭色。
嚴世蕃臉上怒容更甚。
自打兒子變成白癡之後,他心裡就憋了滿肚子的火氣,愈發受不得別人挑釁。
眼見兩人就要衝突起來,一旁的禮部尚書袁禕忙插口道:“聽說是五軍營左哨第三衛。”
嚴世蕃緩緩自楊博身上收回目光,又揚聲道:“讓右哨立刻調撥人手換防——所有參與把守貢院的官兵,都要接受檢查,確認有無染病。”
頓了頓,又甩着袍袖道:“左哨第三衛百戶以上,全部停職待參!”
這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語氣,讓大廳裡頓時靜的針落可聞。
“世番。”
此時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嚴嵩,終於不緊不慢的開口了:“既然是議事,哪有聽你一個人說的道理?”
說着,惺忪的老眼環視了一圈,又問道:“諸位大人,你們看他這般處置,可還妥當?”
“小閣老這番處置,自然是妥當的。”
徐階在下首拱了拱手,和顏悅色的道:“不過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這秋闈第三場,究竟要不要如期舉行。”
“當然要如期舉行!”
嚴世蕃毫不猶豫的接茬道:“千年以降,還未曾有聽說過,科舉考試會半途而廢的!”
楊博霍然擡頭,瞪着嚴世蕃問:“那若是在貢院裡起了大疫,又該由誰來負責?難道是小閣老你來?”
“哈哈、哈哈哈,這話真是荒謬絕倫!”
嚴世蕃哈哈狂笑幾聲,一隻獨眼惡狠狠的與楊博對視着,嗤鼻道:“此時與我何干?自該由嚴訥、呂時中來負責!尤其是呂時中,這場大疫就是由順天府而起,他不負責,誰負責?!”
楊博身子猛地往前一傾,有意與他針鋒相對,可隨即卻又緩緩靠回了椅背。
蓋因嚴世蕃的態度雖然惡劣,可責問呂時中卻是合情合理。
這時工部尚書歐陽必進,拿起那本奏疏,向衆人晃了晃:“哪這……”
“駁回去!”
見楊博退縮了,嚴世蕃愈發的頤指氣使:“讓貢院那邊兒自行決定——按朝廷規制,考官在秋闈期間,本就不該與外面有任何接觸!”
這分明就是想諉過於人。
雖說是貢院先甩的鍋,但這畢竟是朝廷取才納士的大典,那裡面更匯聚了一省的讀書種子。
但凡有些公心的,就難以接受這種放任自流的做法。
更何況主考官嚴訥是徐階的人,呂時中也並非嚴黨,還有個代表着裕王府的胡正蒙……
然而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怪疫,衆人卻又實在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於是自徐階以下,便都只能默然以對。
而嚴世蕃在‘臺上’孤掌難鳴,臉上就有些不悅。
正準備示意嚴黨黨羽,出來逢迎附和一番,外面忽又有人稟報,說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到了。
難道皇帝也聽到了風聲,所以專門爲此事頒下了旨意?
衆人正滿心疑惑,嚴嵩擡手示意兒子,將自己扶了起來,顫巍巍往前走了幾步,臨到門前纔回頭道:
“諸位,跟我出去迎一迎吧。”
徐階就忙緊隨其後,其餘各人也魚貫而出。
等到了門外,那黃錦也已經上了臺階,眼見這般陣仗,忙提着袍子緊走幾步,一把攙住了嚴嵩,嘴裡連聲道:“怎敢勞閣老出迎,這真是折煞咱【ZA】家了。”
嚴嵩笑道:“黃公公這時候來,莫不是聖上有什麼旨意?”
“這倒不是。”
黃錦搖了搖頭,順勢往裡一指道:“咱們進去坐下說話吧,可不敢讓閣老在外面受風。”
於是衆人簇擁着黃錦、嚴家父子、徐階四人,重又回到了內閣議事的大廳。
等分賓主落座之後,黃錦才又繼續道:“這次咱家冒昧前來,卻是東廠那邊兒報上了個法子,說是興許能制住城中這場怪疫。”
“當真?!”
楊縛聞言一躍而起,隨即又躬身深施了一禮:“若真能如此,楊某先替這滿城百姓和直隸學子,謝過黃公公活命之恩。”
“當不得、當不得!”
黃錦忙起身還了一禮,又道:“這成與不成,還在兩可之間,只能說盡力一試罷了。”
“能試上一試,至少比那些束手無測,只會推諉的人要強!”
楊縛說着,斜眼望向嚴世蕃。
嚴世蕃怒目以對,剛要反脣相譏,嚴嵩就先點頭道:“說的在理——敢問黃公公,東廠報上來的究竟是什麼法子?”
“東廠有個叫王守業的百戶。”
黃錦說着,也望向嚴世蕃:“聽說他還曾救過小閣老家的公子。”
嚴世蕃倒不敢得罪他這天子近臣,當下點了點頭:“有這麼回事。”
黃錦繼續道:“這人藍神仙相看過,說是天生魂堅,因此不怕那舍利勾魂奪魄,所以近來就一直由他守着那舍利。”
“這回城中大疫,那王百戶就琢磨着,或許能用舍利驅邪……”
說到這裡,見堂上有人露出懷疑之色,黃錦忙又補充道:“他這倒也不是憑空瞎想,八月初一那天,北鎮撫司裡還有兩條怪魚——聽說是被溺嬰的冤魂附體——就就被那舍利的梵唱聲給度化了,半截身子都成了飛灰。”
堂上衆人你看看、我看看你,面上倒都有些恍惚。
雖說在場之人並非個個都是無神論者,可在內閣裡討論這些神神鬼鬼的事兒,卻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之前討論‘勾魂鬼手’,他們也一直都是以大疫、怪病稱呼。
半晌,徐階轉頭恭謹問嚴嵩:“嚴閣老,您看這事兒是否可行?”
嚴嵩緩緩點頭:“就讓他試一試吧,若當真能成,也算是天佑我大明。”
說完,又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語道:“果真是千古未有之世麼?”
這話只有徐階聽清楚了,他面上不動聲色,卻暗暗將‘王守業’三字,牢牢記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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