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大人,終於見到您了,我……我是冒着極大的風險纔到這裡來的。”馬瑞利斯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很樂意爲虔誠的國王服務,這也是女神的旨意。只是離開教樞的確讓我有些不安。以我個人來說,我很想終生聆聽女神的教誨,永不離開聖堂一步。”
這個人臉上滿是皺紋,雖然牙齒缺得厲害,到處都是漏洞,依舊還能擺出諂媚的笑容。老頭兒目光期許地看着伯爵,但是又有點躲躲閃閃,和那些試圖親近但同時懼怕威嚴的人沒什麼兩樣。他一甩袖子,使上全身的力氣用它來擦擦崗哨中唯一一把木頭椅子,然後請伯爵坐下。伯爵搖了搖頭:“你年紀比較大,還是你坐下吧。”
“啊,謝謝伯爵,謝謝伯爵,我就照您的吩咐。”馬瑞利斯說道:“大人,要不要來點梨子?這是聖三城堡後山上的香梨,先用驅除疾病的藥水浸泡七天,然後我燒熱了粘稠的蜂蜜和糖漿裹上去,形成香脆的硬殼,就在盒子裡。這個天氣,雖然溫度比之前低了些,但反而容易讓人生病。我的身體就不好,一到這個季節就腰疼,所以才做了這種梨吃。”
“我來之前已經吃過東西了。”霍爾伯爵從沒見過這麼嘮叨的“間諜”,他覺得要儘快進入正題,否則接下來就要開始探討秋天的食補了。伯爵從懷裡拿出一張紙和一隻磨尖的炭筆,遞給馬瑞利斯:“來,我說你寫。”
“這是要……”馬瑞利斯愣了一下,不過還是拿過紙筆,將裝梨的盒子放在膝蓋上當坐墊板,努力彎腰低頭:“大人,您說,我寫。”
“我的名字是——在這裡寫上你的全名,然後跟着你在教樞的職位。”
“呃……”馬瑞利斯做出緊張的樣子,握着炭筆的手一個勁顫抖:“伯爵大人,這……您是要我寫一封檢舉信嗎?伯爵大人,這次之後,麥瑟斯大人答應我,讓我可以安心做黑水莊園男爵。”
“你想要安心做男爵,首先得讓我安心地讓你去做男爵。”霍爾伯爵說道:“如果你不想寫,那我這就離開。聖殿騎士可以直接給聖心教樞寫信舉報,這你應該知道的吧?”
“啊!伯爵大人,我沒有不寫的意思,只是確認一下要寫的內容。”馬瑞利斯舔舔乾澀的嘴脣,然後擦去額頭細密的汗珠,用微微顫抖的手開始書寫:“我是霍雷肖·馬瑞利斯,聖言教樞紅衣教士,負責文書分類整理和會議記錄。我以邁爾斯·黑水的名義在範伯格購買了莊……”
“行了,不用謝了。”霍爾伯爵將那張紙抽過來,放在面前仔細查看。他曾讓情報顧問麥瑟斯將這個暗線以前的傳遞的消息原件送一部分過來,然後憑藉過人的腦力記住了上面的字跡。現在,對照面前的霍雷肖·馬瑞利斯的“自我介紹”,字跡吻合,他才相信這就是長久以來的暗線。
“你將知道的事情說清楚、說詳細、不要有遺漏,那你在黑水或者白水莊園都可以安享晚年。”霍爾伯爵將手中的紙條撕碎扔掉,輕輕拍了拍馬瑞利斯的肩膀,溫言說道:“時間有限,你開始講吧。”
馬瑞利斯嚥了嚥唾沫,點了點頭。“大人,之前我在教樞養病,沒能阻止那個愚蠢的總主教唐德·米普上臺,這是我的失誤。他不自量力,想要和統一了範伯格的霍亞貴族聯合王國作對,和強大的霍爾家族作對,這不是找死嗎?”
伯爵皺起眉頭,手一擺,說道:“講重點。”
“後來,我聽說國王派出了軍隊,突然就覺得天都亮了,心想這一次唐德總算碰到了硬釘子,也該清醒過來啦!”馬瑞利斯一邊嘮叨,一邊擦着口水,時不時用那雙蒼白而溼潤的眼睛打量着伯爵的表情。從他的胸腔裡,一種破洞裡向外抽氣的聲音伴隨着每一個發出的字。“我滿心歡喜,希望唐德那個傢伙就此不再惹事,我也好接着身體的傷病退下來,安心去養老。可沒曾想,他一點都不體量老人,還是叫我去幹活兒……”
霍爾伯爵的手指輕輕點着大腿,眼睛微眯着,一聲不吭。馬瑞利斯又說了幾句,就在他說到“國王軍由伯爵領導的消息傳到教廷,主教以上全都聚集起來開會”的時候,突然輕輕咳嗽起來。他攤開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悲傷姿勢:“伯爵大人,我在血色流星之夜受了傷,現在不太好,需要用些藥……”
“只要不耽誤你繼續說話,你自便即可。”伯爵忍着怒氣說道。
馬瑞利斯慢慢而鄭重地打開膝蓋上的盒子,將過着蜂蜜糖殼的梨子拿出來。那是個比拳頭小一半的青梨,看起來的確非常可口誘人的樣子。馬瑞利斯嚥了下口水,放在嘴邊正要去吃,霍爾伯爵突然說道:“你要是一邊咀嚼一邊說話,估計到天明也說不出什麼東西。我看你沒什麼嚴重傷病,趕緊說吧。”
“伯爵大人,你得相信我,我被怪物噴出的煙傷到了肺……不過、不過,”馬瑞利斯看伯爵的臉色越來越差,於是迅速放下梨子,說道:“有其他辦法,我不吃也可以。”
他果然放下梨子,同時從盒子的角落拿出一根粗大的雪茄煙卷,用牙齒在茄帽上小小咬去一截,然後大拇指在食指上用力搓搓,用法術形成高熱,烘烤起暴露的茄腳。“在會議上,總主教唐德·米普非常篤定國王軍在邊境上進行的是一次威懾任務,根本不可能真正打起來,而他決心用一個辦法來戳破國王軍的僞裝。啊,伯爵大人,這是唐德那廝的想法,並不是我的……我在會議上只是一個負責記錄的小角色。”
雪茄被均勻地烘烤點燃,帶有濃重氣味的煙霧從馬瑞利斯的嘴巴和鼻孔中緩緩冒出,而他輕咳兩聲後,聲音果然變得好聽了不少。“雷霆軍將會藉助神術的幫助,在幾天後的無月之夜展開突襲。他們將全都獲得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並可以一夜之間奔襲超過兩百里。所以,這次突襲將會攻擊國王軍營地後方的薄弱區域。”
營地後方是薄弱區域?霍爾伯爵覺得這個唐德·米普也太想當然了。戰線上哪裡薄弱,這是要實地進行偵查和思考,以及不斷進行試探後才能得出的結論,絕對沒有“背後就弱”或者“側翼就是漏洞”的定理。不要說根本沒打過仗的總主教,就算是坎特·霍爾自己,也要派遣親兒子費奇到前線親自走一趟,經過試探之後,纔敢猜一猜雷霆軍的弱點所在。
“夜晚攻擊堅固的大營?總主教唐德·米普目的何在?他對這場戰鬥有什麼指示?”
馬瑞利斯吸了一口雪茄,含了片刻,然後隨着說話慢慢吐出來:“他說這是一次展示實力的機會,只有在戰場上能夠取得優勢,那麼在談判時才能挺直腰板。女神會保佑我們這一次的勝利。我們應該清楚地認識到,聯合王國的貴族們同樣是女神的信徒,當看到雙方實力相當,引發戰爭可能會演變成拉鋸戰,並像亞里亞公國對範伯格那樣曠日持久時,虔誠的貴族們就會制止那個年輕國王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貪婪!”
煙霧吞吐了不少,馬瑞利斯說到這裡的時候費了好大力氣似的,因而停了好久,眼皮低垂,一副昏昏入睡的疲勞模樣。不過霍爾伯爵注意到,這個老頭兒並沒有真的睡着,他只是用眼皮遮蓋住目光中狡猾的神色而已。
“你知道什麼信息最重要,快說!”霍爾伯爵揮手將周圍的煙霧驅散:“在會議上,唐德·米普說的這些,很多人都知道。但你認爲自己知道的東西有極高的價值,是別人難以知道的,不然也不會認爲自己能夠從此成爲黑水男爵。你不爲自己着想,也該想想你放在莊園的情婦,以及藏在塔巫港城的兒子、女兒吧?”
“大人真是明察秋毫、明見萬里!”馬瑞利斯的惺忪睡眼猛然睜大,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身軀,雪茄的長煙灰也狼狽地散落到長袍上。他趕緊用一句讚歎掩蓋自己的狼狽,穩定一下情緒後才說道:“會議決定了派遣雷霆軍,之後我藉口去整理文件,在總主教門外偷聽到了他和雷霆軍指揮官布魯姆菲爾德之間的談話。”
“只能取得戰鬥的勝利,不能提高戰爭的級別——這是唐德·米普說的原話。他交代布魯姆菲爾德,儘量不要造成任何死亡,尤其是真正的貴族,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仇恨。要向聯合王國的貴族展現力量,對他們造成威懾,但不能造成任何一點仇恨。新成立的王國與日落西山的王國其實是一樣的,貴族們並不能和王座上的人同心同德。”
霍爾伯爵沉吟着捻了捻鬍鬚,不置可否地說道:“我也聽過這種說法,看來同樣的故事也傳到了總主教的耳朵裡。那麼雷霆軍的夜襲行動呢,他們要達成什麼目的?”
“捉住睡夢中的領主和貴族,將他們請回教樞,然後與這些領主的家人達成協議,然後放了。”馬瑞利斯搓着手說道:“他很明確說了不能殺人,用神術形成的防禦抵抗住可能襲來的刀箭反擊,抓住貴族就趕緊撤離——不破壞、不殺人、不放火、不逗留。如果能趁機抓住霍爾伯爵——大人,這是唐德那個金毛老傢伙說的——那就能直接達到目的。還有,他說抓住那個費奇也一樣。我想,他肯定打着要贖金的目的,增加開支,逼迫撤軍。”
不,唐德總主教並不會這樣,霍爾伯爵心想。如果抓住自己或者費奇——當然這絕對是不可能的——那麼的確可以逼迫安德魯退讓,導致戰爭結束。如果抓住其他貴族,他絕對不會要賞金,只會要那個貴族家族在女神面前做出保證:回去勸說安德魯退讓。隨後,被抓的貴族肯定都會被完好釋放,或許還會由牧師施展些祝福的神術,讓他們體面地回來。
這些“體面”的貴族會努力讓安德魯變得不體面,用各種壓力導致退兵。霍爾伯爵看馬瑞利斯,問道:“你的這個消息的確非常重要。當時你沒被發現吧?”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老頭好似突然煥發了青春,面帶自豪的表情,說道:“我聽到消息立刻就藏起來了,絕對沒人看見,也不會有人懷疑。這消息我也從沒跟任何人說過,以後也絕對不會說。事實上,我記憶力不好,轉過頭就會忘了這件事的。”
“聯合王國不會忘記這件事,霍爾家族也不會。”伯爵拍拍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說道:“以後不管你是在教樞還是在黑水莊園,定要牢記我們都不會忘,剩下的就是安心享受你的人生了。你還有其他要說的事情嗎?”
“沒了,沒了,不過我或許還有機會再回去,等國王軍勝利後,聽聽總主教還有什麼可說的。我是非常希望看到那個不稱職的傢伙能夠跌個大跟頭。”馬瑞利斯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我時刻等着捷報,正如每一個聯合王國的貴族一樣。”
“你說得對,大家都在等着捷報。”霍爾伯爵點了點頭,便轉身向外走去。等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來,問道:“黑水莊園的馬廄在什麼位置?”
“大人是問南邊的賓客馬廄還是我養賽馬的西側馬廄?”
“回頭我送你一匹賽馬。”伯爵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瑞利斯呆在房間裡沒有離開,他坐在椅子上,雙眼一直看着這個破崗哨的出入口。過了一會兒,雪茄即將燃盡,他將剩餘的茄帽連同菸灰直接按死在盒子裡,然後從裡面拿出梨子,放在嘴邊。
鋒利的牙齒從殘缺的牙牀上長出來,咬碎帶着蜂蜜的糖殼如同刀子切進豆腐裡一樣。糖和蜂蜜迅速融化,但在滴落之前就被他貪婪地吸回口中。他的喉嚨裡冒出黯淡的紅光,如同火山口中被壓抑的岩漿一般。
“可惜沒吃我的果子。不過吸了會兒煙,聽了會兒話,應該足夠了。”馬瑞利斯的聲音在喉嚨間打轉兒,伴隨着白色的煙霧,就好像雪茄冒出的煙氣一樣。他吭哧吭哧將梨吃完,連梨核和梗都沒剩下,全都嚼碎變成渣子,嚥下了散發着高溫的肚子。隨後,他發出如同貓排出毛團一樣的嘔吐聲音,在地上吐出一些白色和黑色的粘稠液體。
“馬瑞利斯的腦子和靈魂真不經燒,這麼快就沒有味道了,不過還好將那個伯爵騙過去了。看我筆跡,還問我馬廄在什麼地方,以爲這就能考到我?你純粹就是個自以爲是的人類笨蛋。”他嘿嘿笑了兩聲,伸腳將地上的殘渣清掃乾淨。“唯一的問題是霍爾伯爵身上怎麼會有魔鬼的味道?難道地獄的傢伙也插手此事?可是他身邊的人沒有魔鬼啊?也許可以通過乖女兒貝妮的那個法師朋友打聽打聽。這個世界居然還能有強大的法師,這必須要引起警惕。”
“等伯爵被深淵的毀滅漩渦吞噬後,他的那個法師兒子一定會變得慌亂,那纔是我應該出場的時候。雪中送炭的朋友總是與衆不同嘛!”馬瑞利斯收回牙齒,重新彎腰駝背,胳膊下面夾着空盒子,緩慢地向外走去。如果外面還有伯爵的眼線,只會看到一個毫無威脅(和破綻)的老頭,但絕對聽不到他內心的獨白。
‘毀滅,誰也不會比我們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