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傲”乘坐馬車離開塔巫港城的時候渾渾噩噩,一路上腦子裡時刻不停地思考着,但是他沒有一刻能知道自己究竟思考着什麼、爲什麼要進行思考。
華麗的貴族服裝保護不了遊吟詩人那顆驚恐的心,顫抖的手和顫抖的膝蓋之間夾着一個有着黑白雙色羽翼圖案裝飾的信封,暗紅色的蠟油封泥像血一樣觸目驚心,那裡面是費奇·聖·霍爾對聯合貴族的回信,包括對決戰地點的確認以及戰場周圍相關注意事項的說明,這是一封要命的東西。
眼淚和鼻涕流淌下來,“彭傲”很想從車上跳下去然後奪路而逃,能逃多遠就逃多遠,遠離這一切是是非非,趁活着的時候好好活着。他萬分懊惱當初的選擇,怎麼就爲了兩百金幣,就敢答應彭傲子爵化裝成他的樣子,來霍爾伯爵這邊演繹“彭傲”?現在,他正在前往貴族聯合會議所在地的路上,到了那裡就相當於送死,可爲什麼自己卻不能去阻止車伕呢?
他發現自己控制不了自己,驚恐的內心和順從的身體就像變成了兩個個體。“再快點,今天就要趕回去,耽誤了事情,我打死你!”
不!這不是我的語氣和我要說的話!“彭傲”想要喊救命,但是嘴巴一開一合間,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人生的旁觀者,只能眼睜睜看着、聽着、等着買入火坑,甚至連進入火坑的腳步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聯合貴族們在白果莊園舉辦宴會,分享麪包和鹽、肉與葡萄酒,用歡聲笑語和高談闊論掩蓋着對即將到來戰爭的擔憂。大家都知道費奇·霍爾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傢伙,他絕對有能力衝進戰陣,造成殺傷。與此同時他們也知道地獄騎士團是可以與怪獸戰鬥的強大團隊,他們的“魔槍”比任何弓弩的威力都大,怎麼限制他們又是另一樁難事。
“關鍵是要迅速拉近距離,騎士的衝鋒作用無可替代,一切都要圍繞速度打造。”這個人的想法得到了大家的認同:“面對可以射穿怪獸硬皮的魔槍,重甲毫無作用,不如直接輕甲或者無甲,只爲了提高速度。一旦近身,亂刀之下,肯定砍死了。”
“別忘了弓手,尤其是長弓手,必須在遠距離對他們造成麻煩,才能給騎士們創造時間。”
“何不考慮用投石機?將大量有殺傷力的碎石投擲過去,不比長弓手更好?反正衝鋒前長弓也就射擊一兩輪,投石機的一輪連續發射效果要更好。”
“要小心費奇傳送進來,直接突襲咱們的指揮部。要有重裝戰士進行保護,最好再準備些捕網,投出去可以破壞他的幻影。我聽到的消息說,他需要幻影來快速傳送,破壞幻影他就會變得很慢,於是便好對付了。”
大家端着酒杯,將微醺之間的七嘴八舌當成頭腦風暴,而侍者此時高喊:“彭傲子爵駕到!”衆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他們以爲需要到明天才能見到這位勇敢的同伴。交談聲迅速消失,宴會現場只有偶爾響起的銀質刀叉碰撞白瓷盤子的清脆聲音。
伴隨着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彭傲”走了進來,手中高舉費奇·霍爾的回信。從淚痕看,他似乎哭過,有些妝容變得略顯凌亂,但總體上還不錯。這也符合大家的期望,畢竟費奇已經被公認爲一個腦筋有很大問題的暴力瘋子。他們紛紛鼓掌,爲“彭傲”送上祝賀,併爲現在還能面帶微笑的子爵感到驕傲。
衆人打開信件,將散發着淡淡墨香的字跡展現於大家面前,有人高聲朗讀,這個人一向以優美而充滿感染力的聲音聞名。“尊敬的貴族大人們,我,費奇·聖·霍爾,伯爵,謹向諸位表達最崇高的敬意……”
“哇,好客氣,看來他心虛了。”有人議論道,這些人突然手不抖、腳不晃、心不慌了。旁人想要聽得更多,於是立刻叫他閉上嘴巴,只需要將耳朵豎起來。
費奇首先大談特談貴族的悠久傳統,着重講了在亞里亞大公時期一起在範伯格前線作戰的珍貴情誼。他不厭其煩的誇讚了當時貴族中涌現出來的英雄人物,幾乎將亞里亞的勝利全部歸功到這些貴族身上。此時,已經有人覺得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來。他們看向“彭傲”,發現他坐在桌子面前,正在紅酒的幫助下大快朵頤。此時,“彭傲”臉上滿是疲憊之色,大家便認爲他歷經舟車勞頓,急匆匆趕回來沒能吃上飯,於是就善意地讓他先填飽肚子,疑問可以等一會兒再問。
優美的嗓音繼續下去,第一頁之後還有第二頁和第三頁。費奇在長信中表達了對安德魯的懷念,然後又開始發表對血色流星之夜的深重擔憂。他飽滿的情緒在誦讀中充分的表達出來,在場的人有些甚至都偷偷抹起了眼淚。
“在此危難之際,只有統合起全體智慧人類的力量,才能爭取生存和發展的機會,畢竟沒有什麼能夠比繼續存在下去更加重要。我們過往的一切美好,若只是雕刻在石頭上、書寫於莎草紙上,那都是死的。只有在心跳、呼吸和血液的流動中存續,那纔是活的。因此,爲了儘快解決這一問題,統合力量,我同意你們提出的在塔巫港城城外決戰的請求……嘎!!!”
“嘎”不是費奇寫進去的,而是朗讀者發出的尖叫,如同一隻發瘋的公鴨被死死扼住喉嚨,然後硬生生擠出了那樣的一聲。許多人圍了上去,目光首先找到“塔巫港城城外”六個字,然後繼續向下看。這六個字好像耗盡了費奇的耐心,信件在這裡已經無限接近結尾,所以大家很快找到了文件最後費奇·霍爾與“彭傲”的簽名和用印。
“怎麼會是塔巫港城?!不是要在燈塔領嗎?!彭傲,你怎麼辦事的!”
衆人向彭傲發出聲討,紛紛涌向餐桌,此時彭傲正把一塊蛋糕塞進喉嚨裡。他雙眼流着淚,黑色的眼影化作黑色的小溪,流淌進他已經膨脹到極限的嘴巴中。那張鐵青的臉已經讓一些人驚叫起來,而在這驚叫聲中,早已缺氧窒息的彭傲仍機械地向嘴裡塞食物,直到雙臂再也擡不起來,倒了下去。
大家七手八腳趕緊搶救,可他嘴裡塞的東西太多,甚至已經塞滿了喉嚨,已經來不及了。在搶救的過程中,“彭傲”的假髮和臉上的妝容都被卸除下來,此時大家才發現這個傢伙根本不是真的彭傲子爵。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彭傲子爵被霍爾伯爵囚禁,這個回來的傢伙是專門化妝成他的死士,就是爲了將子爵的死扣在聯合貴族的身上?就在衆人議論紛紛的時候,又一個彭傲急匆匆走了進來。他試圖躲在陰影和窗簾後面,卻被風聲鶴唳的貴族們一把抓了出來。
在衆人的逼問下,真的彭傲子爵只好將事實交待出來。他認爲下戰書這件事風險大收益少,關鍵是很可能危及生命,於是便“找了一個代表”替自己做這項簡單的工作。只要根據他寫下的劇本,幾分鐘就能夠完成整個流程。
但是最終的結果,除了這個遊吟詩人替自己死了,其他的都出乎他的預料。他看着文件上的簽字和璽戒按出來的印章,欲哭無淚。他可以推說簽名不同,但爲了做戲做全套,這印章卻是真的。所有貴族在向安德魯·霍爾效忠時,都留下了自己的貴族印鑑,有據可查根本無法抵賴。
看着真的彭傲從假彭傲手指上脫下璽戒,衆人什麼都懂了,每一個人都有想打死他的心。咒罵聲剛剛出現,就被一個巨大的聲音壓了下去:“哈哈哈,好啊!費奇露出了破綻,塔巫港城將成爲我們囊中之物!不用打兩次了,只要專注殺了費奇,戰爭就能結束!太好了啊!”
那一夜,貴族們徹夜難眠,激烈討論着應該如何應對。各種意見如同交戰蜂羣一樣在宴會的大屋中紛飛,窒息的“彭傲”無聲地見證這一切。
“我沒有在那個遊吟詩人肚子裡放一顆火球,等到他們見面後爆炸開,就已經很仁慈了。我不能對冒犯我的人視而不見,報復是必要的。戰爭是關乎生死的大事,派一個兒戲的傢伙來,是對雙方準備爲勝利付出生命的那些士兵極大的不尊重。對這種不尊重,只有死亡纔是合適的懲罰。”費奇對霍布斯說道:“我對貴族的理念、規則沒什麼意見,只是單純討厭嘴裡說着貴族、身上穿着貴族、姿態如同貴族,但內心其實都是小人的那些流氓。”
霍布斯點點頭,他現在已經堅定了與費奇·霍爾站在一起的立場——光想想與對面那些流氓在一起就會讓他犯惡心。“伯爵大人,那些人是很可氣,但在塔巫港城外進行戰鬥,是不是風險太大了。我的意思是,冬季不易施工,城裡被巨獸破壞的地方來不及修復,對方很可能長驅直入,直接佔領城市。”
“的確有這種風險,所以我要求你協助防守,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怎麼樣,你能做到嗎?”
霍布斯立刻用力點頭:“遵命,伯爵大人,我訓練的水手在岸上也可以戰鬥,不過是將城區視爲更大的甲板而已。”
“很好,有你這個保證我就安心多了。不過也不用太緊張,那種情況很難發生。”
“爲什麼?伯爵大人,你覺得他們會再次提出要求,改換戰場的位置嗎?請放心,不管是什麼地方,我都跟隨您。”
費奇點點頭,然後說道:“他們的確是想在燈塔領和我戰鬥,那裡距離教樞領地太近了,如果他們找雷霆軍進行干涉,情況就變複雜,有可能會產生不利的變化。”
霍布斯有點不信:“教樞從不介入貴族之間的戰鬥,難道他們現在會破例?”
“我也覺得教樞不該參與進來,但必須爲這個可能做準備,不然他們選那個位置是爲什麼呢?在我所有的預案中,燈塔領決戰是最複雜的一個。很顯然聯合貴族中也有能人,但他們的執行者太差,畫蛇添足給我送上大禮。”費奇微微一笑:“塔巫港城決戰並不是最好的結果,但卻有個無法替代的優勢:那一天,塔巫港城的市民都將見證我的勝利,這對於之後的統治是非常有利的。”
“那我先預祝伯爵成爲國王。”霍布斯先鞠躬,然後說道:“需不需要我做點什麼,好確保他們來塔巫港城?”
“我都已經安排下去了,你先把水兵管理起來,別給城防軍增加壓力。其他安排我會視情況變化給你下達命令的。哦,王宮下面的廣場上有賭局,閒着沒事兒可以讓水兵們參與一下,你就不用了。行了,去休息吧,這裡暫時不需要你了。”
霍布斯連忙起身行禮,然後大踏步向外走去。費奇等他走了之後,便對一旁的書記官說道:“文筆不錯,那封長信寫的很好,在短時間內能湊出那麼多字數,修辭和表意都還要引人入勝,這也算是個厲害的本事了。”
“大人謬讚了,我只是寫得多,熟練而已。”
“熟練已經不容易了。”費奇說道:“將那個遊吟詩人籤的東西各留兩份在這裡,剩下的送到麥瑟斯那裡去,就說……”
“大人,我是書記官,只負責記錄,不能參與具體的事情,否則記錄就會失去公信力。”
費奇想了想,點點頭:“那好吧,你留一份用來存檔,其他的都留下。侍從,去叫情報顧問麥瑟斯,我有事情要安排給他。”
一個送上門的假冒者也有自己的用途,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一個真的“彭傲子爵”還要有用。費奇用恐懼壓垮了遊吟詩人的心理防線,剩下的就是讓他言聽計從,充分將這個傢伙利用起來。
在法術的控制下,“彭傲”交出了身上所有的東西,包括子爵的璽戒。有了璽戒之後,費奇便讓書記官起草,寫了整整六份《戰爭議定書》,確認作戰地點爲塔巫港城外的麥田。之後,他還讓假彭傲寫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在整件事中的作用,以及聯合貴族們的陰謀詭計。完成這些之後,費奇才讓他帶着深度恐懼的法術效果離開。
費奇命令他完成送交書信的任務,同時也宣判了他的死刑。用璽戒蓋章的《戰爭議定書》將會在王宮前廣場進行公示,也會送一份給教樞備案,並附上邀請函,希望能有一到兩位大主教到場觀戰,最好還能主持戰前爲雙方祈禱和見證的工作。
他深知那些貴族中肯定會有真正不要臉的傢伙,定會鼓動繼續談判,改換地點,一定要到他們認爲最有利的位置去。現在雙方都很清楚,燈塔領是對聯合貴族最有利的地方,費奇必須避免這種事情發生。所以他還交給“彭傲”一個任務,讓他給貴族聯合會中的自己人送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讓他鼓動貴族們於塔巫港城下決戰。
但是第二天的下午,聯合貴族們還是不要臉的派遣了新的使者到來,帶來一封新的“介紹信/授權書”,以及將戰鬥地點定在燈塔領邊界位置的“決定”。這次都不是請求了,直接是決定,可以看得出這些人究竟處於怎樣的水平。
不過費奇對此已有準備,他拿出兩份正式的文件,一個是安德魯在世時與教樞達成的諒解備忘錄,燈塔領作爲戴爾蒙德的領地,將來由他進行管理,以培養領袖能力。在此過程中教樞派遣牧師作爲老師和助手給予協助。另外一份是卡洛爾王后與費奇簽署的,戴爾蒙德正式接管燈塔領以及前往居住的文件,上面要求費奇幫助修繕燈塔領的城堡,並提供足夠的保護和支持。
“這份文件是昨天簽署和生效的,因此從昨天起,燈塔領就是我大侄子戴爾蒙德的了。他不是你們聯合貴族的一份子,更與我們之間的戰爭無關,所以你不能在他的領地上進行這場戰鬥。更何況昨天說的可不是這樣,今天就想改?這封授權書對我沒什麼意義,底下仍舊是貴族聯合議會的印章,和昨天的一模一樣。嗯……乾脆你們投降算了,還能有個好結局,不然真要被當成小丑記錄在史書上,被人永遠嘲笑。”
聊了半天,說了一堆狠話,用了半天激將法,費奇就是油鹽不進。“你們如果有一兵一卒進入燈塔領,我就要爲戴爾蒙德提供保護,那就意味着我立刻會開始進攻,去你們的城堡看看。如果你們有一兵一卒偏離了國王大道,進入我領地的其他地方,結果同上。你們喜歡在其他地方集結是你們自己的事情,發生的結果也由你們自己承擔。給你們個戰勝我的機會都不珍惜,一羣蠢才。”
商議不了了之,對方拂袖而去。只是袖子甩得再響,也掩蓋不了已經膽怯的內心。費奇用科克塔爾之眼監視着貴族們的動向,沒事兒時就到王宮前廣場,在入夜時分用逗貓棒發射幻術,將兩波使者在宮廷內的表現投射到空中,配合加強過的聲音,給塔巫港城的民衆觀看。
誰以前見過這玩意兒啊?大家本就對王宮內的事情充滿好奇,現在又能瞭解到戰爭的進展,於是每天黃昏前他們都會聚集過來欣賞大戲。
就這樣看了一週後,貴族聯合軍終於開始行動,沿着國王大道向費奇劃好的區域移動。這個時候,塔巫港城的居民都已經不太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