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隱藏在悲傷和痛苦之後不曾被磨滅的希望。
鐵籠中的男女老幼飽受身體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虐待,即便他們已經無助的縮在籠子最靠裡的邊緣角落,倒鉤魔和劣魔們還是在用尖刺和倒鉤傷害他們。應該慶幸的是營地中沒有欲魔,否則那些酷刑大師會比這些低階魔鬼更有效率、更加殘忍。
費奇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艱苦勞動的痕跡:那些肩膀和手掌上的老繭、膝蓋和脊背不自然的彎曲、歷經風吹日曬雨淋之後的膚色。他們在成爲俘虜前生活得非常艱苦,將幾乎所有生命都用來建設血色流星傳送陣,吃不飽穿不暖,用並不發達的生產力創造了法術建設的奇蹟。
即便被魔鬼抓到,可能還親眼看到自己的同胞如何變成血池的一部分,他們依舊沒有失去希望。之前生活的苦難讓他們具備了非常堅韌的意志,受傷的肉體之下是強硬無損的靈魂。魔鬼就喜歡這樣的靈魂,因爲可以培養出更強的血池,可以鑄造成品色更高的靈幣。造物故主也喜歡這樣的靈魂,它可以提供堅定的信仰,可以確保第二世界的特徵震盪。在堅韌中等待並保持希望,一直被認爲是最能表達人性光輝的品格之一。
唯獨費奇不喜歡這樣的靈魂。
費奇顯出身形,立刻引起了魔鬼們的警覺。他擡起手來,魔法矩陣向外射出能夠跟蹤目標的魔法飛彈,然後無限零點符文微微一震,每一顆飛彈都準確擊穿魔鬼的眼球,然後飛進去炸爛了腦袋。所有魔鬼看守連哼一聲的機會都沒有,撲通撲通倒在地上。隨後,他打開了牢籠的門,示意裡面的囚犯可以出來了。
“我帶你們離開,到地面上去。”
滿以爲他們會離開,並對自己表示感謝,但實際上獲得的只是拒絕。“不,我們走後,魔鬼還會抓更多的人,投入他們的血池。我們已經承受了恐懼和折磨,我們已經可以接受死亡——不必讓其他人再經歷這一切。”一個第二世界的老者說道:“除非你能殺掉所有魔鬼。”
爲了永黎大陸的利益,費奇需要魔鬼的營地繼續保持存在。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能做到,於是那些人就都搖搖頭,往裡面縮了縮,互相擁抱着依偎在一起。
“至少讓孩子和女人先走……”費奇又勸了勸,結果那些人不僅沒有意動,反而開始以懷疑的目光看向他。難道第二世界沒有這種習慣嗎?費奇不敢再勸,而是直接在牢房裡面打開了一個通向地面的空間裂縫,從這一端可以清楚看到另一面的景象,然後自己走了出去。
他在牢房門外等待,一直等了半個小時,到其他魔鬼發現牢房的異常時,也沒有一個囚犯踏入傳送門。他只好收起傳送門,仰天長嘆一聲,從逐漸喧鬧起來的牢房門口走開。
不需要再去其他地方,囚犯的精神狀態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造物故主做得太絕,他給第二世界和永黎大陸佈下了一個死局。一個由他創造出來的撞擊,然後讓兩個世界都陷入恐懼和憂患當中,但是同時都抱有希望,在精神狀態上高度一致。費奇現在終於擁有了近乎無敵的力量,但是暴力無法消滅希望。他能改變第二世界的精神狀態嗎?他的每一次進攻只會證明永黎大陸的威脅,而讓第二世界的居民更加團結、凝聚。
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永黎大陸。就算他統一了整個世界,就能讓永黎大陸居民的精神狀態改變嗎?他做一個好皇帝,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和安全體驗,大家會對未來抱有希望;他做一個壞皇帝,壓榨人民的血汗生命,大家會從真理雷霆女神那裡尋找精神寄託和希望。哪怕他滅了教會,但是他能泯滅希望這種精神在每個靈魂中的誕生和存在嗎?
他做不到。
只要兩個世界的人繼續保持現在的精神狀態,那麼費奇縱有通天之能,即便他製造出槓桿,也無法翹動兩個世界。他的法術可以對抗兩個世界的所有凡人,但是他的靈魂無法影響兩個世界所有的靈魂。
造物故主布了一個局,之後他所有的手段,包括用虛假的未來欺騙耀光,這都只是加速計劃實現,而不是確保計劃實現。所有確保計劃實現的必要步驟,在計劃實際開始運作之前就已經完成了。
費奇必然產生了一種挫敗感,他看着蘋果核一樣的第二世界捏緊了拳頭。還有一種改變世界意志的方法,那就是殺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靈,不讓一個靈魂有機會誕生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按照魔鬼的話來說那就是徹底荒蕪,意味着故意竭澤而漁,讓這世界再沒有價值!
魔鬼有時候會這麼做,比如發現一個世界已經整體變成混亂邪惡,成爲爲無底深淵不斷提供祈並者的生產基地時。徹底荒蕪,讓惡魔減少資源和力量,就是在爲地獄爭取利益。
屠光一個世界去救另一個?這個想法讓費奇開始顫抖。這並不是害怕的抖動,而是來自魔鬼靈魂的興奮——他甚至瞬間想好了該如何做。用空間法術和無限零點符文,將六芒星陣搬來並進行加強。之後,將天上漂浮的幾座大陸作爲炮彈,一邊在無限空間中加速,一邊發射下去,攻擊蘋果核的中心部位。不管需要炸幾次,只要還有逸散出來的碎片,那就用空間法術直接對其變向。於是,任何一點衝擊波都不會浪費,爆炸將會循環往復,直到將這個世界變成星空的碎片。
第二世界的所有強者肯定會來嘗試阻止,但破壞總比建設容易,費奇便處於有利地位。他可以吸收死去的靈魂來恢復法力,用邪惡而有計劃的殺戮來創造地獄,他的毀滅行動就能持續進行下去。
“殺光一個世界來拯救另一個世界,這買賣值嗎?”費奇跌坐在地上,凝望遠方。要塞中的魔鬼開始搜索,它們發出喊叫,它們向費奇走來,它們看不穿隱身,又從它身邊走過。不一會兒,魔鬼從牢房中拽出幾名俘虜,以殘忍的方式將他們殺死,丟入血池之中,然後集結起來準備再去抓捕。那些俘虜麻木的面對死亡,但至死也沒有放棄勝利的希望,那近乎幻象的希望。
如何與希望作戰,費奇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而現實就在他的面前,逼他不得不思考這個問題。“是不是每一個魔鬼都要面對這個該死的難題?希望是好東西,但如果被曲解和利用,該怎麼應對呢?”
他擡起頭來看着天盡頭的永黎大陸,微微嘆了口氣。如果他有五百年時間,先確保佔領和統治兩個世界,再用十代人的時間進行改造,肯定能夠扭轉當前的局面。關鍵是他沒有十代人的時間,而他作爲外來者,在第二世界的統治還受到天然的抵制,成功率不會有多高。若是沒有五百年時間,他就只能依賴殺戮了嗎?
“冷靜一下,費奇。殺戮難道不是一種失敗嗎?用用腦子,殺戮能夠解決問題嗎?”
殺戮只能解決製造問題的人。或許可以消滅造物故主?費奇撓撓腦袋,這似乎是一個更正義的計劃,挑戰性也能讓自己興奮起來——反觀對抗希望的希望太絕望,已經讓費奇充滿挫敗感。只不過在造物神的世界對抗它的計劃是一回事,直接對抗它則是另外一回事。造物神屬於神靈中最強的那一類,要消滅掉它,如同要在地獄擊敗阿斯莫蒂爾斯一樣。雖然並非沒有成功的可能,但根據魔鬼的知識,神戰花費的時間更長,五百年或許都只是一個起步。
“在兩個世界嘗試揭穿造物故主的陰謀如何?不行,那樣會產生同樣的想法,而且並不比改變雙方的精神狀態更容易。”費奇抓着頭上的尖角,憤懣讓他燃燒起來。突如其來的地獄火焰嚇了周圍的魔鬼一跳。它們趕緊退開,一邊試探,一邊議論紛紛,以爲是某個地獄的大人物要降臨了。
“就連魔鬼都有希望的精神,這些傢伙在等待援軍……”費奇感覺有些哭笑不得,他喃喃自語道:“沒有辦法了嗎?唯一的辦法是製造足夠大的傳送陣,將盡可能多的人帶離?離開家園去流浪?”
這不失爲一個充滿仁慈的善良決定,足夠讓一個聖人感到滿意,但是魔鬼不接受失敗!長期以來的血戰告訴魔鬼,失敗就意味着被毀滅,每一次的無條件退讓,意味着下一次的變本加厲!在面對想要毀滅世界的敵人,比如惡魔和造物故主,失敗將純粹是失敗,翻盤什麼的都是幻想。
“女神懂得這一點,她寧可粉身碎骨。”費奇的眼神中閃爍出一絲異樣的光芒,銀白色的雷電在地獄的邪惡火焰中倔強存在着。他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爲自己鼓勁:“真理和雷霆,智慧和力量。費奇,你現在有了力量,那麼智慧呢?”
他重新開始審視眼前的世界,重新舉起拳頭,讓無限零點符文開始震盪時空。“蘋果核”上的居民擁有統一而且檢定的信仰,所形成的世界意志堅決地抵制着費奇的行動,他的無限零點符文就像螞蟻撼樹一樣徒勞無功。
雖然是螞蟻,但總算是撼了撼樹,樹木還是有點反應的。費奇找到了幾個特別穩固的點,它們比其他地方更強、更亮。費奇知道,那是造物故主或者女神的碎片,也可能是戰爭騎士那幫人。如果能將它們帶到地獄,費奇就能夠用深獄煉魔的軀體發揮出最大的力量,收拾它們任何一個都不成問題。契約魔的身體只能提供少量的提升,獲勝的機率是一樣的,但很難保證徹底消滅。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造物故主並沒有回覆力量,這纔是最重要的!任何一個系統都會有漏洞,但好的操縱者可以不斷彌補漏洞,使其無法被利用。造物故主若還在,費奇就算髮現漏洞,他的破解嘗試也會被造物故主以主場的優勢破壞掉。造物故主不在,那麼他面前的就是一個不能變通的世界。
“真理雷霆女神的犧牲,創造了可能是唯一勝利的機會。”費奇從心底裡感謝女神,然後讓自己勝利的執念繼續燃燒,最好能引燃面前的整個世界。
於是他躺倒在漂浮大陸的荒漠岩石上,開始冷靜觀察蘋果核,同時以善良和邪惡的目光,同時以力量和智慧的眼神。他不僅要擊敗這裡生靈的肉體,也要擊敗他們的靈魂和信仰。現在,他的敵人不是第二世界,而是造物故主創造的兩個世界,以及兩個世界的死局。
兩個世界不斷靠近,如同兩股想要匯聚的洪流。或許一條是相對清澈的大江,另一條是渾濁的泥石流,但這沒什麼區別。費奇在中間,如果他擡起雙臂,能擋住洪流們的對衝嗎?
在那種情況下,費奇若能傳送逃離就已經是最大的勝利——一種失敗中的勝利。費奇腦海中響起了造物故主的嘲笑——他確信那是邪惡和腐化的力量在影響他,於是忘記笑聲,專注于思考。
在他思考的時候,魔鬼已經完成了抓捕計劃,折磨的拷打又開始了,新俘虜的慘叫聲傳來。這叫聲肯定不會是第一次響起,或許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魔鬼在劣魔時期遭受萬般折磨,那種慘叫一點都不比這些俘虜更少。只是魔鬼不會移情,因此不會產生同情。儘管進階後他們會記得曾受到的痛苦,但只會享受折磨別人和更低階魔鬼的快樂,單純的享受着……
費奇起身,觀察那些魔鬼和那些俘虜,從他們的靈魂中尋找破解他們關係的漏洞。魔鬼的靈魂由地獄創造,秩序和邪惡的力量早已深入,如何能改?第二世界的居民,他們的靈魂由造物故主改造,毀滅和重生的信念同樣深入,又如何能改?
他看了幾天幾夜,又看了一週兩週,就是看不出答案來。最終,費奇將目光收回,看到了自己……
“媽的,我怎麼沒變成魔鬼也沒變成造物故主的頑固?我同樣也不是來自地球的原來的自己,那個我連螞蟻都不想殺死……我是怎麼存在的?”費奇突然意識到一切的答案或許不在遠方,而就在自己身上。他仔細回憶自己的經歷,然後再看看外面的世界。漸漸地,他有了一個想法:
“媽的,我傻了。其實希望的敵人不是絕望,一個想法是不能擊敗另一個想法的。”費奇看着自己的手,突然笑了起來:“幹!原來還有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