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洶涌澎湃的煤浪瞬間將奔跑的人羣捲入吞沒,我下意識的想要撲將上去救人。
且不說此刻我陽世陰差的身份,縱然是尋常人也斷不會袖手旁觀這人間煉獄。
煤與瓦斯突出導致的一般都是極爲嚴重的惡性死亡事故,短暫的礦井生活,我很明白這一刻發生了什麼。
突發的變故讓我的情緒焦躁不安,慌亂的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氣急之下,我對着鐵衣歇斯底里的喊:“尼瑪快幫忙呀,傻愣着幹毛啊!再不救就來不及了,他們會死的!都會死的!”
我的手指狠狠的掐着鐵衣的肩膀,看着眼前的滾滾煤流洶涌而來,我竟然沒有一絲害怕和想要逃跑的念頭,那一刻我只想讓那些礦工活着,活着就好!
鐵衣沒有說話,而是死死的握着我的手,不論我怎麼努力都掙不脫,像是被鐵鉗子卡住一般。
要我眼睜睜的看着死亡就這樣出現在眼前,那一張張沾滿了煤塵樸實的臉,讓我心如刀絞,可是不論我怎麼努力都不能掙脫眼前的鬼隱,我頹然的蹲在地上,無助的眼淚一滴滴的落下。
鐵衣挪步靠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冷冷的說,“除了看着,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我們誰也救不到,其實你很清楚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生活沒有願不願意,沒有公不公平。
那些剛剛還鮮活的生命,頓時消隕在滾滾墨色之中,我甚至盡在咫尺都未曾看到他們煤塵下原本的樣子,我從未感覺到生命竟然會如此卑微,如同螻蟻。
此刻,我只能從那一雙雙恐懼絕望的眼睛中感知這份痛苦,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一個個生命在我眼前死亡。
這個時候,從煤堆中,探出一隻手臂,沒錯,一隻人的手臂。
我詫異的看着這個從煤海中爬出的矮個子男人,看這身形剛剛倒是未曾見過,只見這個男人,從身下快速挖出了一個瘦小的身軀,不住的喊着,“樁子,你醒醒,樁子,你快醒醒啊!別嚇唬爹!”
隨着這個矮個男人的搖晃,那個被叫做樁子的年輕孩子醒了過來,看來,應該是一對父子無疑了,能從如此強度的煤涌中逃生簡直是奇蹟。
可這採煤面深處的爆炸聲依舊在持續,看來第二次涌出隨時可能到來。
這父親倒是懂得不少,一把抱起樁子放在肩上撒腿就跑,正在我慶幸至少還有人活下來的時候,第二次煤涌不期而至的到來。
這父親向後看了看,然後像是雕塑一般愣住了,這滾滾的煤流瞬間就將兩個人淹沒了,終於還是沒有奇蹟發生!
看到這裡,我頓時淚流滿面,雙手死死的拍打着地面,憎恨自己的無能,憎恨命運的不公。
我閉上眼睛,我沒有勇氣再看下去,在地府之行中,面對恐懼,我都沒有如此心痛過。隨着聲勢的漸漸放緩,煤浪終於快要接近井口的位置了,此刻懵然無措的亮子,拄着一根棍子一步一諾的走了過來。
“水叔,水叔,柱子哥……你們在不…咋啦,裡面咋啦,你們說話呀。”這個年輕的孩子帶着哭腔喊着,鬨然不知即將面臨的危險會事關生死。
看着眼前厚厚的煤堆,亮子竟然沒有絲毫動作,情緒完全崩潰了一般。
生怕再發生什麼,“我不要過去,不要過去”我歇斯底里的喊着。還好,煤涌終於停了下來。
過了幾分鐘,亮子好像突然醒過來了一般,放聲大哭,用手在地上死命的刨着,很快,雙手便血流如注,他卻依舊不管不顧,像是瘋子一般。
我默默低下了頭,鐵衣也蹲身下來,輕輕的拍着我的肩膀。
“沒用的,我們改變不了!這已經是20年前的事情了。”鐵衣一把拉住我,指着地上的一張用舊日曆捲成的紙菸說。
“死了,一轉眼的功夫竟然死了這麼多人,而我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我心裡難受,真的難受,像是插着一把刀在心上一樣。”我說,
“我知道,可我們改變不了,這是宿命。”鐵衣說,
“可是,他們做錯了什麼?做錯過什麼?”我問,
“命沒有理由。”鐵衣答。
無聲的空間裡迴盪着嘆息。面對命運,我們渺小的如同螻蟻,沒有願不願意,沒有公佈公平,這就是人生也叫宿命。
雖然鐵衣的話冷冷的,可我很明顯的感覺到鐵衣拉着我的手在顫抖,很強烈的顫抖,徹底將他掩飾的堅強暴露在我手中。
我掙開鐵衣的手,頹然的坐在地上,看着那滾滾的煤塵將數十條生命就這樣吞噬而去,剛纔的對話還飄蕩在我耳邊,那一張張沾染了煤塵的笑臉也似乎就在眼前,幾秒鐘的距離,竟然會是生與死。
“如果有起碼的保護措施,如果礦主能稍微有點人性,這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畜生,都是他瑪的畜生,這是犯罪,這是殺人,這是地獄,都是瘋子啊!”一幕幕的畫面,叩問着我的靈魂,我放不下,解不開,心裡劇痛難忍。
我摸了摸身上的防護裝,沒有口袋,沒有煙。
“這裡有瓦斯,不能抽菸。”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嘈雜的聲響漸漸消失不見了,一切都歸於平靜,煤浪漸漸停止了涌動,世界似乎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感受着自己的呼吸與脈搏,巷道頓時黑漆漆一片,我用調整了手中的狼牙手電,照去,煤浪中夾雜着很多鐵鉗、麻袋、柳帽、鞋子之類的東西,我的眼前還有一隻打着夾板的腳,那個叫亮子的孩子的腳,看着腳上粗糙的繃帶,和此刻趴在煤堆上死命挖着的背影。
耳邊想起鐵衣手骨因爲握持太緊而發出的聲響。
“死了,都死了。”我呢喃着說。
蹲在鬼隱之內,我適應了很久,努力的調整着呼吸,想要平復自己的心情。
這時,我聽到巷底陡坡上好像有什麼動靜,似乎還有人活着的樣子,我驚喜的喊着“還有人,鐵哥我們過去看看!”
果不其然,在巷道的半坡上,真有兩個身影,手裡提着煤包,看樣子大概是因爲這2個人剛剛因爲拉煤送到井外的緣故,在返回井下的時候事故便發生了,幸運的逃過了一難。
看着他們,我的心裡稍稍舒服了一點。不管怎麼樣,至少有人逃過了這場災難幸運的活了下來。
“這是咋了,這是咋了?”其中一個年輕一點的孩子一邊大叫一邊連滾帶爬的朝着井下跑,哭喊着衝到煤堆中。
看着瀕臨崩潰的亮子,咆哮着吼道:
“亮子哥,這是咋啦,這是咋啦,水叔,柱子哥他們在哪呀?”
“猴子,猴子,出大事情了,快去礦上找人,救……”話沒說我,亮子便昏死了過去,不過我估摸着應該問題不大,應該是劇烈的情緒起伏導致的氣血攻心,稍微休息休息就應該沒有大礙了。
看着努力抱着亮子顫顫巍巍,被叫做猴子的那個礦工,也是個年歲不大的孩子。
這時候,另一個歲數稍長一點的人也快步奔到了井下,看着以前的一切,腿一軟便倒在了地上,呢喃的說“我兒子,我兒子,我兒子還在裡面,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癡癲的表情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像是瘋掉一般衝進了工作面內,轉眼便淹沒在一片黑色之中。
猴子拖着受傷的亮子,放在井口的坡底。對着採煤面喊了幾聲“麻子叔…麻子叔…”,可是完全沒有迴應。
對着昏迷的亮子,猴子說“亮子哥,撐着點,我去叫人,馬上回來救你們。”說完,這個孩子擦了擦眼睛的淚水,連滾帶爬的向着陡坡攀爬上去。
摔倒,站起,再摔倒,再站起,踉蹌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井口。
過了一會,從工作面的位置傳來一聲歇斯底里的哭喊“兒子,兒子你醒醒呀兒子,俺可咋跟你娘交代啊,疼死俺了啊!俺的娃呀!”
我死死的握着拳,突然感覺背後有聲音的,我回過頭,看見鐵衣的眼睛裡滿是淚水。
“還好,至少還有人活着”我看着鐵衣。
鐵衣,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頓時,我心上涌起了一股寒意。
遠遠的,我看見那個衝進工作面的麻子叔抱着一個人踉踉蹌蹌的自工作面向着我們的方向走着,身體因爲劇烈的痛苦而顫抖,在經過我與鐵衣身邊的時候,我看清了,是一個年輕的礦工。
在靠近井口的位置,這個男人將手中的孩子放在地方,“娃,你醒醒,爹來了,不怕,你醒醒,咱回家吃肉,你想吃啥爹就給恁買啥,你想穿啥爹就給恁買啥,只要你活着,讓爹幹啥都行。”眼珠一滴滴的落在那個年輕孩子的臉上,摔成一瓣一瓣散落開來。
麻子叔用沾滿煤塵的手,一遍遍的擦拭孩子臉上的血漬,卻始終擦不淨那遍及的黑色。
“娃,恁娘還在家等着咱爺倆回家,你快醒醒,咱回家睡好不好,爹求你了,你醒醒,咱回家睡啊!”說着,麻子叔開始劇烈的搖晃着那個孩子,卻得不到一點一絲的迴應。
他瘋狂的在地上磕着頭,歇斯底里的喊着“讓爹替你死中不,你才十三歲呀,我的娃,你讓爹和恁娘可咋活呀。”
……。
看着身邊的這對父子,我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安慰這個父親的悲傷,誰知,我的手在經過他肩膀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絲的觸感,如同直接揮舞在空氣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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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額頭,不時有血水滴落,麻子叔用手死死的按着孩子的頭,然後抱起孩子,步履艱難的想要上井,“娃沒事,爹帶你去看醫生,你一定沒事,爹不讓你死……”
而他所不知的是,在他身後的我早已淚流滿面的搖着頭,這麼長的時間,定然是沒有活着的可能了。
這個時候,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遠,我終於聽到井口有動靜,從那瘦小的身子看,應該是猴子無疑,隨着漸漸靠近的身影,我終於看清楚了,果然是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