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惠風煦陽,柳枝吐新芽。
孃親說,我是江南最美的女子。
我臉頰滾燙,只偏轉頭去,有些羞赧,“孃親取笑迭伊了,迭伊只是十三歲的孩子,哪裡辯得出相貌。”
我叫沈迭伊,爹爹在朝爲官,清正廉明。孃親是土生土長的江南女子,骨子裡盡是如清風柔美的風姿。我想,我哪能和孃親比呢,孃親舉手投足的溫婉風采,是我一生都學不來的。
院中的暖陽照着我與孃親慵懶的身體,丫鬟喬姿端來新鮮的水果,又將爹爹從京中寄來的首飾一一呈到我與孃親面前。
我一眼相中了一支雲鳳釵子,孃親笑道:“這支釵配我們迭伊當真絕佳!”
我更加羞赧,未經世事,我生活在孃親與爹爹的疼愛之中,不用愁每日衣食。我只覺得這就是我一生的生活了,或許永遠都是這樣閒逸,不會改變。
孃親將釵子送入我的鬢中,仔細端詳,微微一笑,“真美,不知我家迭伊今後的夫婿又會是什麼樣的人物。”
我雖然臉紅,卻是脫口而出,“我要找像爹爹一樣溫潤如玉的人!如爹爹一樣寵着孃親,如爹爹一樣知道孃親不喜歡京城便買下這間宅子來回奔波,如爹爹一樣頂天立地……”
孃親俯身朝我微笑,一雙好看的眼眸更加如月皎潔。
每日悠閒兜轉在府中,我的生活愜意無比。攬鏡自視,我越來越有孃親的風采。我朝鏡中的人綻開一個笑顏,竟連自己都生生愣住。何時起,我竟變得這般容顏絕色。
身後的喬姿望見我這樣愣愣的神情,抿脣好笑。我睨她一眼,思緒卻開始飄飛,將來我的良人會是什麼樣子,會如爹爹愛孃親一般地愛我麼?
這樣想,我的臉頰又飛起一片紅雲。
孃親房中的姑姑正過來喚我去練習舞姿,喬姿忙來爲我換裝。我很喜愛跳舞,琴藝是我自學而成,而這舞蹈卻是孃親親授於我。
孃親曾經名滿江南,被文人雅士譽爲絕世佳人。無數男子競相追求孃親,奈何孃親早已與青梅竹馬的爹爹有了婚約,而孃親也愛慕爹爹,自然成爲一段佳話美談。
我穿着輕紗,款步至庭院。院中百花正盛得燦爛,日頭依舊暖人心田。
孃親立在花畔,朝我招手,“今日教的舞是傾城舞。”
我只覺得傾城舞的名字非常動聽,但在孃親舞出這絕世風姿時,我早已經傻傻呆立,愣作一團。
孃親說:“迭伊,傾城舞一生只跳給心愛的男子看。”
我癡癡地點頭,認真地跟孃親學舞。連我這樣未經世事的丫頭都會被這舞姿所迷,我真不敢想若有一日哪個男子看到我跳這舞……
哦,我怎麼給忘了!孃親說了,只跳給心愛的男子看呢!
我每日都在庭中努力練習舞姿,很快便到我的及笄禮。孃親將諸事都準備妥當,爹爹卻千里傳來書信, 說京中突然發生大事,不能回府。
我雖然心中失落,但瞧着鏡中那越添成熟婉約的女子,卻也將這不快拋諸腦後了。
孃親已經端坐大堂,又請了江南有名望的夫人們爲我圓禮。
我滿心歡喜,只等待成人禮後,迎來我那不知相貌也不知身在何處的良人。
一片喜樂聲中,突然夾雜着驚懼的尖叫,我一怔,疑惑望向孃親。
孃親也是不知所以,忙命人出堂去看個究竟。
然而還未待下人出堂,院中的奴僕便被衝進來的侍衛手刃當場。
孃親大驚之餘,從來人的口中猛然察覺到事情的緣由。
孃親緊緊握住我的手,一向溫軟低柔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凌厲,“迭伊,記住了,是京中紀家害得你爹爹如此,記住了!”她猛地將我往櫃中藏,踱步出堂。
我來不及呼喊掙扎,已經被孃親關在櫃子裡。透過一線空隙,我清楚地望見孃親倒在門檻,倒在一片血泊裡。
我大驚,淚水滾滾落下。正欲衝出櫃子。卻見孃親倒在血泊中,雙眸不斷暗示我不要出來,不要出來。
孃親柔美的容顏變得那樣蒼白,她死死望住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我搖頭。
我捂住口,不敢讓自己發出聲音。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這瞬間的突變讓我萬萬不能接受。我的家庭,原本溫暖舒適的家庭竟在一瞬間變成一條血色的河。
我看見喬姿被那羣兇狠的侍衛刺殺,鮮血透過櫃子的縫隙迸進我的眼中。溫熱的血蜿蜒至我的脖頸,我渾身都在顫抖,都在害怕,都在氣憤。
明明才一刻鐘的時間,卻彷彿過了許多許多年一樣漫長。那羣侍衛連城中請來爲我圓禮的夫人們亦不放過,都一一殘忍地捕殺。
我恨極了他們,恨極了那紀家。我不能發出聲音,我不能讓他們發現了我。我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爲我沈家報仇!
院中再也沒有一絲動靜,我隱約聽見輕輕的燎原聲響起。
紅色的火光迅猛地竄到孃親最喜愛的一塊裘皮地毯上,大火瞬間蔓延整個房間。
我不敢再多呆一刻,料想他們應該走了。我衝出櫃子,濃厚的煙燻得我不住咳嗽。火光中,尋不到方向,我依照多年對府院的熟悉跨越大火,直奔青陌深巷。
沒有人追上我,他們都將喬姿當作了我。我踏上北上的葦船,我要去找爹爹!
一路上,我的心中已經預料到爹爹應該也身陷慘境,可是我不敢再哭泣,不敢懦弱。
我不敢向人問起京城發生了什麼大事,我也不敢向船上的人打聽當朝中書令沈大人。懷揣着滿腹不安與悲苦,我將唯一值錢的雲鳳釵抵作了路費,終於來到了帝京。
偌大的繁華京城,我驚慌失措地輾轉在街頭。我只在年少時來過京城,時光過去太久,我已經什麼都不再記得。
我不知道爹爹的府邸,迫不得已,我憂心惴惴向人打聽京中可有發生什麼大事。
有人回我,“不就是貪官污吏,還有什麼大事。”
我還想再問,他們已經不耐散開。
我漫無目的,連夜的奔波,我已經非常疲累與飢渴。我最不愛吃什麼包子餡餅,從前優越的生活讓我對這些不屑一顧,可是此刻我路過包子小鋪,卻踟躕着停下腳步。
生平第一次,我做了這樣齷齪而不恥的偷竊之舉!
我抓住一個肥大的包子,撒腿就跑。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我,追上我。我只是一個勁地跑,不停地跑。
我也不知道我跑到了哪裡,前路圍滿了人羣,水泄不通。
我收不住腳,狠狠扎進人羣裡。擁擠之中,我緊緊攥着手中的包子,生怕這唯一的乾糧離我而去。
“行刑——”
尖裂的聲音使我猛地擡頭去望,我望見爹爹親近的容顏,望見爹爹被困枷鎖,在還未看見我在這人羣中時,頭顱就已經落地。
紅色的血大灘大灘地從邢臺蜿蜒至我的腳下,我聽到人羣裡不斷爆發出憤怒的聲音,“貪官污吏,活該這個下場!”
我的天空失去了顏色,我望不見光亮,眼前一黑,陷入了無盡的夢魘。
我夢見親人的慘死,夢見昔日我與孃親練舞的西苑被踐踏得泥亂不堪
。我做了長長一個夢,夢見我也死了,可是我睜開眼,卻是明豔的紗帳,卻沒有死。
我轉眸望着身前這陌生的豔妝貴婦,昔日的純真褪卻,我警惕地防備這陌生的人,“你是誰?”
“你的恩人。”貴婦嫣然一笑,一張脣抹了厚厚的脣脂,紅得快要滴出血來,讓我憶起往事,心中痛惜,也厭惡這婦人。
然而我卻並不懂得她此話之意。
婦人彷彿看出我的疑惑,又道:“若不是媽媽我救了你,你這妮子早被壞人糟蹋了去!”
我從她的稱呼中隱約察覺出她的身份,環顧四處,皆是豔麗濃香。我不適應地蹙了蹙眉,卻見這媽媽凝着我,癡癡愣着。
我明白她是瞧見我蹙眉的樣子,被我的美貌驚住。孃親時常說,我家迭伊蹙眉的樣子真是惹人憐惜。我心中厭惡這樣以貌取人的人,想到孃親,我也心痛難受。
我說:“謝謝你救了我,我要走了。”
“你想走?”她嗤笑了一聲,“方纔替你換洗,你身上已經沒有銀兩了。若你執意要走,請先把銀兩付上。”
我臉色不甚自然,從未遇上這樣的事,也從未欠人錢財,我自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是這裡是青樓,是妓院,我怎能再留在這裡?
我掀開被子,起身便要走。
那媽媽又攔上來,將我擋住,“姑娘,這裡有什麼不好?你沒有銀兩在這天子腳下便是活不下去的,留在這風月樓,既可錦衣榮華,還可與京中達官顯貴結交……”
她話還未說完,我腦中一震,急聲問她,“你說什麼,達官顯貴?”
“當然,哪怕是個皇子王爺,也會常來我們風月樓消遣。”
我怔怔立在原地,若我留在這風月樓,我便可以結交到朝中官員,打聽到沈家爲何落得如此災難。望着面前一臉濃妝的媽媽,我失了魂地點頭。
媽媽一臉喜笑,忙恭恭敬敬來問我,“那你叫什麼,會什麼?”
“我叫……蝶衣,會作詩賦詞,會奏琴演瑟,會江南小調,會——舞姿傾城。”
我成了京城最出名的舞伎,我是風月樓的頭牌,樓中的老人聯合着排擠我,卻被我冷冷告到媽媽那裡,被攆出風月樓。我是媽媽的寶,是媽媽的搖錢樹。
所有人都將我捧作寶,對我諂媚逢迎。可是我知道,我是孃親口中那不貞不潔的女子,是孃親提到煙花之地就蹙眉不屑的那一類人了。
每日輾轉在達官賓客之間,我終於知道了沈家滅門的原因。當朝宰相紀嘯則因爲與爹爹在朝中不合,暗中作祟,將通敵叛國的罪名栽到了爹爹頭上。我心痛難耐,雙眉都擰作一處,我沈迭伊發誓,此生只爲復仇而活。我發誓,我定要紀嘯則償還我沈家的一切!
我十七歲時,媽媽籌備爲我舉辦一場梳攏禮。
端坐菱花鏡前,我的身體卻是隱隱在顫抖。既然走上了這一條路,我便沒有歸途了。憑欄俯望堂下酒池肉林,我對這些油光滿面,大腹便便的男人生出深深的厭惡。我真的要將一個女子最寶貴的東西錯施在這樣的人身上麼?可是……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晴空碧雲之日,我應約去往碧湖與京中富商遊船。這是媽媽替我安排下的,與我對面而坐的人皆是達官顯貴,即使我心底厭惡極了他們,可是沒有辦法,我必須強顏歡笑。
船上這富商一張肥胖的臉上堆滿了猥瑣的笑,他伸手來握我的手,我不動聲色避開,淡笑,“官人若是喜歡蝶衣,可在中旬時來參加蝶衣的梳攏禮。”
哪知他仍舊將整個肥胖的身體擠向我身前,我惱羞不悅,卻不好當面發作。但他卻越加放肆起來,忍無可忍,我騰地起身,掀開珠簾,往甲板上去。
他卻毫無風度,踱步朝我追來,“不過是個要人銀子的虛晃招數,什麼梳攏禮,你今日不如跟了我,我給你萬貫錢財。”他說着就張開雙臂朝我襲來。
我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滿懷。我拼命掙扎,他肥重的身軀卻壓得我無力拒絕。我急得就快要哭出來,即便是在風月樓裡,我也因着過人的名氣被人虛與尊重。可此刻面對這猥瑣的男人,我卻纔恍然明白什麼叫做妓女。而我的梳攏禮,或許都是這樣的男人……
我不甘心,想到孃親溫婉的風姿,想到昔年我純真無憂的生活,我不甘心,我猛地擡腳往男人胯下踢去。
男人吃痛去捂雙腿之間,我拼了命地轉身,奔跑在甲板上,我卻不知道該往何處逃。這條船全都是男人的奴才,他們團團將我圍住,我被逼無路。望着浩瀚的碧湖,咬牙跳入了湖中。
我只感覺自己的身體陷入一片凝結之中,我動彈不得,四肢都那樣無力。我隱約能聽見湖面傳來的驚呼聲,可是思緒一點一點脫離我的大腦,或許我就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快要死了……
不,我不能死!我若離去,誰來爲沈家昭雪?
我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翻騰在湖中,我渴望誰能來救我,哪怕要我用我唯一的寶貴去換,我也甘願。
從未在在人前落淚,這一刻我卻是涌出了眼淚來。我渴望活着,非常地渴望。
湖面突然響起一道噗通的聲響,我的身體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攬住。一瞬間,我的呼吸變得輕快,我朦朧睜開眼,望見了碧空晴雲。
我得救了,得救了!身體被一個溫暖的身軀緊緊包裹,我感激地回眸去望。一張俊碩年輕的臉映入我眸中,他滿臉的水珠,深深望着我,那樣焦急,“有沒有事?”
那眸中的擔憂那樣真切,不因我的相貌,不因我的身份,是出自心底的真切。我怔怔失了呼吸,只癡癡望他。時隔兩年,原以爲沒有人會再關心我,卻不想今日有一個陌生的男子這樣待我。
他將我抱到船上,擔憂地問我,“是不是傷到了哪裡,還是受了驚嚇?”
我搖頭,垂眸見自己仍在他懷裡,衣衫早已溼透,曼裹着我玲瓏的身段。我的臉頰忽然滾燙,忙將頭偏轉過去,不敢看他。
他彷彿看出我的窘迫,將我輕輕放置榻上,又命人拿來衣物,“這是我妹妹的衣裙,小姐暫且先換上吧。”
說完,他已有禮地退置船外,將地方留給了我。我有些呆住,打了寒噤,忙將衣裙展開換上。
這公子竟這樣彬彬有禮,也這樣熱心幫我,我心中充滿了感激,這是我來到京城第一次再有了感激的心態。
換好衣裙,我掀開珠簾,準備朝他道謝。
他聽聞珠簾碰撞的聲音,回首來望我,卻怔怔立在原地,彷彿不能呼吸。
我被他眸中的炙熱與深意灼到,有些慌亂。我知道我的美貌,我也知道每個看到我的男人都會有這樣的眼神。可是面前的他,眸中彷彿除了驚豔,還有一抹我看不明的情愫。
我將眸光移到他面龐,這一看,我卻落入了他黑眸中的深潭裡。我彷彿在他眸中看到了爹爹看孃親的眼神,我陷入這樣熟悉而親近的情愫裡,不能自拔。
他的聲音輕柔撞入我的心底,“你叫什麼名字。”
“……迭伊。”
“蝶宿西院煙波碎,衣染霜華夢不眠。蝶衣……”
我猛地搖頭,想要開口告訴他不是的,不是那個蝶衣
。可是我卻怔怔愣住,我是妓女,是妓女,我只是個妓女。
我的心寸寸涼下,神色也變得冷淡,我說:“正是,正是那個蝶衣。”
他笑着問我,“可否告知令尊之名,家住何處?”
我心底全是失落。他肯定不是那些風流公子,不然怎可不知“蝶衣”這個名動京城的名字。心口忽然很痛,我微微蹙眉,“小女子住在翠微巷,是風月樓的舞妓。”
我見他臉色霎時一片慘白,失了神地凝視我。
胸口的疼無盡蔓延,我不敢再留在此處,我匆匆催他將船划到岸上。船還未停穩,我已經快步逃離,不敢再逗留一瞬。
可是如潮的人羣裡,我卻驀然駐足,緩緩回首去望,我依稀見他挺立的身姿立在船上,怔怔朝我這邊望來。
我的淚突然涌出——孃親,或許我懂了,懂了什麼是良人。可是也懂了,終此一生,我都不會有這樣一個良人。
一連半月,我都疲憊無力,每每閉上眼睛,腦中都想到那雙如清風柔和的眼睛。
梳攏禮在媽媽的籌備之下隆重舉行,我打起精神,第一次化了精緻濃妝。鏡中的女子,豔麗逼人,奪目璀璨。
緩步大堂,四座皆圍了滿座的人。鼎沸喧騰的人聲隨着我的到來戛然而止,人人都失了魂地望着我。
孃親,你瞧,生得美麗——原來只是命不由己的禍端。
我長袖飛舞,纖柔的身姿凌空劃出絕世舞姿。只是,我從不在這些人面前跳傾城舞,因爲我始終記得孃親說的,那隻跳給心愛的人看。儘管此生,我都不會再有這樣一個心愛之人。
我不知道媽媽要將我的初夜賣給誰,我只是回房靜靜等待。坐在牀前,宛若新娘等候丈夫,可是我終究不是新娘,我只是一個妓女,一個出賣肉體的妓女。
大門吱呀地叫着,媽媽將人迎進屋內,諂媚着走開了。
室內寂靜無聲,我心如死水,閉上眼睛,等待這一場噩夢的降臨。
輕輕的腳步聲緩緩朝我這邊響來,我閉目不言,不想看這些骯髒面目。
可是我開始想,真待行禮之時,我要如何運用媽媽交給我的媚術?先用哪一個招式才能讓這男人快活?
久久的等待,卻沒有預想中的傷害向我襲來。
我不由睜眼,卻赫然一震,臉色慘白。
——是他,是他,是救了我的他,是夜夜讓我不成眠的他!
他竟然買了我的初夜,在一片達官顯貴中花下重金買我的初夜!
我心中不知該喜該憂,我不敢看他,在他身前,我只覺得自己那樣渺小,那樣卑微。
傻傻坐在牀沿,我已經不知道該要如何動作。
他緩緩朝我走近,停在我身前,“把妝卸了。”
他不喜歡我這樣的濃妝嗎,他覺得我不好看麼?我順從地去卸妝,卻只覺得他聲音中有無盡的心疼。
心疼……他爲我心疼嗎?
待我卸完妝,卻不知道該要如何面對他。我傻愣着不動,他從身後扳過我的身子,磁性的聲音直直叫在我心底,“我替你贖身,帶你回府,你願意嗎?”
我猛地擡頭看他,他眸中蘊滿了深情與疼惜,緊緊凝視着我,等待着我的答覆。我的淚落滿臉頰,“我只是個風塵女子,不值得的……”
他抹掉我的淚,搖了搖頭,“我不在乎你的身份,這些都不成問題。”
我心中萬分的歡喜與甜蜜。我破涕爲笑,只要他有這樣的心,我已經很知足了。
他擁我入懷,在我耳側說:“跟我回府,可好?”
我醉在這愛情的甜蜜裡,就要點頭,卻猛然醒悟。我若跟他走,那我還如何結交達官顯貴,如何打聽到紀嘯則的消息,如何爲沈家報仇?
我猛地一顫,脫口而出:“不——”
他疑惑地看我,“爲什麼不?雖然只是一面,可是我是真心……”
我當然知道他是真心,他明明不是那些風流紈絝公子,卻因爲知道我的身份而來這裡尋我。雖然他也是富貴人家,可是我卻不想因爲個人的情感而撇下家族的仇恨。
我掙脫他的懷抱,背過身,臉色冷淡,“雖然我是個妓女,可是也不得讓人玩弄我的感情。明明只是一面之緣,公子叫我怎麼相信?但今夜我已經是公子的人,今夜……我任由公子差遣。”
我傷了他的心,他久久不語,卻從身後將我攬住,俯在我耳側,溫熱的呼吸落滿了我的耳廓。
我心中難受,卻也說不出話來。若論我的身份,那我現在是不是該轉回身將他回抱,然後用我一個妓女會的所有法子讓他快活?我心中很難受,非常難受,我只覺得喉嚨像被利刺卡住,連呼吸都困難。
他卻突然放開我,坐在桌前,自己斟了一杯茶,“你叫蝶衣麼,我想聽那首曲子,那首江南小調,你可知,我的名字就叫子書。”
我微怔,卻端坐琴前,捻攏彈奏,我唱那首江南小調。
子夜笙歌何人歡,書盡清絕情意懶。蝶宿西院煙波碎,衣染霜華夢不眠。杯中月,鏡中影,多少相思與濃情,都付悵惘中。
子書,子書,我與你終究無緣!
梳攏禮,他卻沒有碰我,只是聽了一晚上的歌,看我跳一晚上的舞。啓明星升起時,我的喉嚨乾澀難受,已經說不出話來。他起身,踱步至我身前,“你說只是一面之緣,你不信我是真心。沒關係,我會證明給你看的。”他俯身,攝住我的脣。仿若是蜻蜓匆匆掠過湖面,帶起一片漣漪,卻足夠我心湖難靜。
從這一次起,我再也沒有接過客,我只在媽媽籌備重大活動的時候現身一舞,不再接見任何男人。
因爲,我的客,我的世界從此只有他一個男人。
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金銀屏退那些男人,他每日都帶我出遊,看我月下起舞,與我雪中煮酒。可是他從不輕薄我,彷彿我是官家小姐,溫婉閨秀。而從前,我確實是這溫婉閨秀,可是今時今日,我終究只是紅塵裡的一場煙月,美麗不過一瞬間,終究要消散。
出遊歸來,他送我上樓。安頓好我,他轉身便欲離開。我突然去扯他的袖子,輕輕的力量,他驀然回眸望我。我擡眸,微笑,“不要走了。”
不是我不接受他,而是我卑微得沒有接受他的力量。
可是,我只是個妓女,讓我放縱一回,好不好。
我抱住他,沒有用媽媽教的媚術,而是用我最真最真的情感去對待他。他的動作是那樣輕柔,他呵護我,寵愛我,疼惜我。
我覺得從未有過的快樂,可是,我沒有了客人,我要如何去打探紀嘯則的消息?
他終於又重提舊事,“我接你回府可好?”
我越加驚慌,避而不提。他看出了我的不高興,帶我出遊,想安撫我的情緒。我們的馬車停在郊外一片繁花當中,有許多公子小姐聚在一起遊玩。
我被眼前一派春日景象吸引,心情輕快。遠處走來一個富家公子,與他招呼,“紀公子攜如花美眷,真是郎才女貌。”
我驀然一驚,“紀公子?”
他回眸朝我微笑,溫潤儒雅,“忘記告訴了你,我是紀相的獨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