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之內現是念婉儀最得皇上寵愛,再便是左碧武了。即便清宛不得寵,太后不時遣人送些錦緞物什,卻是未受冷落的。
清宛本是不關心這些事,卻聽石頭道念婉儀念爾與自己竟真有六七分相似,倒不覺起了好奇。便順而想起紀嘯則命她尋找的那個女子。
不過眼下她卻有更重要的事情。
轉眼已是九月,初一一早,清宛換下水袖月紗襦裙,一身青藍太監長衫,混跡長長省親隊伍之中。今日宮中太監分批出宮探親,清宛喬裝成石頭,終於在漫長的等待中出了這千尺宮牆。
放行的太監吆喝着,“最遲酉時三刻,若未有回宮者將會以藐視皇恩罪論處,還會累及家人。”
清宛想起臨行前竹薇的勸阻與擔憂,又想起石頭的話。“娘娘對奴才有恩,奴才定當萬分忠心侍候娘娘。娘娘若誤了酉時回宮,請於第二日拿着奴才名字的牌子去御蔬樓找採購蔬菜的劉公公,一年前他風寒險些致死,是奴才偷了太醫院的藥予他,想來會幫奴才一次忙。”
石頭與竹薇皆知此次出宮萬般險象,石頭更是將生死都置之度外,清宛心中暖暖一片,卻只嘆自己是個無權皇后,連出宮都要如此謹慎。可若不謹慎,被發現她一朝皇后行事如此不守宮規,對父親不利,對皇室不利。雖她再無父愛之情,雖她亦也無皇室照拂,卻如何都是於自己不利的。
宮門前她垂着頭,規矩地走着,等離了宮門,她終於大步跳躍,宮外的氣息是乾淨清晰的,她深吸一口氣,綻起笑顏。
冥冥中她走上了那座威峨高聳的山,腳步不受指引地走到山腰那片坡地。
四周的草漸枯敗,一塊人般高大的石頭立在其中。她已換下了太監的服飾,畢竟穿過街上會惹人注目。她穿了尚待閨閣時的一襲白色襦裙,走到那塊大石處,蹲身靠在大石上,裙襬亦繞了一地。
想起當日在這裡,他要她同他回家,她閉着眼睛,不覺笑了。她從胸前取出玉佩,指腹觸到那字體的紋路,曦,我沒有在這見到你,能再回故地,卻也不覺遺憾了。縱始我們有緣無份,我心亦暖。
她就這樣靠着,任陽光撒下溫暖。
最後一抹橘色的霞光隱沒山頭,時光倏轉,清風拂過,她緩緩睜眼,才驚覺酉時已過,自己竟在這裡睡着了。
遭了!她今日已經不能回宮了,思及石頭的安危,不過若她明日回宮,以她的身份救下石頭,想來亦不是太難的事。
索性下了山,靠山腳租了輛馬車前去千山,在幾棵槐樹下找到了石頭弟弟的墳,爲他燒了些紙錢。
這本不該清宛親自前來,思及無事倒亦可跑這一趟,眼下皇宮不能回,相府亦不可回。“師傅,去城中尋一家普通客棧,記着,只是普通不起眼的。”清宛坐在馬車裡,掀了半面簾子道。她可不想被人識起。
“那老夫就帶姑娘到紅袖巷後面那條翠微街罷,那裡倒是普通安靜。姑娘看如何?”
紅袖巷
是煙花之地,紅袖巷前街熙來攘往,車水穿流,乃是繁華之地;后街翠微街倒是清悠,來往人流亦不多。“那便去翠微街吧。”
駕車師傅熟稔地穿街過巷,馬車便已行到了紅袖巷。
南來北往春風過,香閨樓上紅袖招。長安煙花之地,集聚各色風情女子,吸引下至普通商賈,上至王孫大臣都來此尋歡作樂。
清宛不由想起哥哥戀上的那一個風塵女子蝶衣,哥哥曾說蝶衣不似普通女子,亦毫無風塵氣息,哥哥說待他征戰歸來便迎娶她進府。清宛自幼與哥哥感情深厚,知道哥哥是真心對待這個蝶衣,只是父親又怎會答應。呵,心中一聲冷笑,怕是哥哥也如自己一般,終是父親野心下的一顆棋子罷了。
馬車忽地停下,車外響起一陣喧囂。
“師傅,出了何事?”
五十有幾的師傅無奈道:“姑娘且等一等,是兵部侍郎家的公子,待他們過了我們再過罷,這李公子風流狂傲,我們普通百姓可得避着。”
清宛最是看不慣這些欺壓百姓的王孫公子,卻亦只得坐在車中等待。忽地一陣顛簸搖幌,一聲馬嘶長長鳴起,清宛身形不穩撞在車壁上。肩上一陣疼痛,勉強掀起車簾:“師傅,怎麼回事?”
“姑娘有沒有事?唉,李公子的車險些撞倒了咱們這車。”
四周人聲喧華,清宛感覺有視線望向她一般,擡頭看去,因是煙花繁榮之地,四周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一束清明的光正凝着她,身形僵住,聽鼎沸人聲裡響起一聲“遙兒”。回過神,她驀地跳下馬車,一路飛跑,珥鐺亂墜。
她在閨閣都未有多加走動,如今在宮中走動得更少,跑出一段距離便再沒有力氣,長長的裙襬隨風翻飛,搖曳在身後,好似在向身後的人說,來追我呀,卻又仍要漸漸遠離。
踉蹌不穩,她踩上自己的裙襬,眼見便要倒地,那瞬間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摟住,狠狠帶到一個溫暖的懷中。
她還想掙脫,被他追見,哪還能逃得掉。
她怔怔擡眸,他一雙欣喜又痛楚的眼睛正深情凝望她。
她居然在宮外遇見了他!
無言的凝視,良久,晉西晟先開了口,“爲什麼要躲我?”
她偏過頭,明明想見到他,明明出宮就是想遇見他,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與他傾訴。可真見到,卻不敢言語。
見她沉默,晉西晟輕嘆一口氣,也沉默着。
她心中明白,若她一直不言不語,他定是會等她開口爲止的。可是若開口,她要說什麼好?她明明已嫁作他人婦,他們縱算再愛,又還能如何。
“你放開我,我已爲人婦,與你無緣……”她語氣冷淡,心卻隱隱地疼。
腕上更緊,她想掙脫,卻絲毫抵不過他的力氣。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經嫁人。”他亦不再看她,只將目光落到別處,亦不知是看了哪裡。“爲何我仍會記得你呢。”他自嘲地一笑,轉過頭,凝視她,堅
定脫口,“我許過你承諾,等我完成手中大事,我定會迎娶你。”
他說得堅定,她卻聽得遺憾。
她想,她是皇后,是皇后呀,縱算他風度不凡,他怎麼能與皇室抗衡。而且……她悽婉一笑,她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己今後的人生,若有朝一日父親敗落,紀氏恐怕都躲不過戒律法規。
她千迴百轉間,他卻驀地吻上她。她驚詫張脣,他卻更直驅而入,癡癡纏綿。
早已失神的她呆呆立着,手不知往哪裡擱置,僵硬地抵在他胸間。他的柔軟輾轉在她脣舌,她腦中空白一片,不知道思考,不知道反抗。心寸寸淪陷,她開始學着他的溫柔,遲緩地迴應他。
清風無言,縈繞在他與她身側。
這一刻,她已望卻了堅貞,望卻了三從四德,甘願爲他沉輪。
夕陽亦已淪陷,華燈初上,他牽了她的手走過繁華的街巷,行到護城河,席地坐在石階上。
河風拂過,她倚在他肩頭,從未有過這樣的滿足。閉上眼睛,嘴角翹起,微笑在心中盪漾。
晉西晟望着她微閉的眼,睫毛如蝶翼般一顫一顫,想起初見時她捧着荷燈許願的情景。“那一日在這裡,你許了什麼願?”
“我許了兩個願望,你要聽哪一個?”她略帶頑皮地笑。
“當然兩個都要聽。”他摟緊她,亦笑起來。
“我許了,金甌無缺,清河海宴,這個你是知道的。另一個……”她眼神黯下,“願求良人,白首不離。”她已嫁作他人,她想,她的願望恐是癡心妄想了。
“我會實現你的願望。”他一笑,淵睿的眸子裡流光四溢,彷彿天下皆俯首於他。她看得出他的不凡,他曾說待他完成手中的大事定會去尋她,他有他的大業未成。可縱算他再風度超然,他亦不可能替她實現願望的罷。
她閉目倚在他懷中,他的心跳她都能感覺得到,有這一刻的寧靜,足夠了。
“曦……”
他一怔:“你叫我什麼?”
“曦,”她取出掛在懷中的玉佩,“這上面的字不是你的名字嗎?”
他笑起來,想起自己並未和她說起過他的名字,若說了,他便暴露了身份,現在並不是向她坦露身份的時候。“那是母親的隨嫁玉佩,我出生時,母親特意刻了這個字上去,寄喻日曦庇佑,是我隨身護身符。你這樣叫我,我很喜歡。”
“是你的護身符,那你把它給了我……”
“希望它代替我,守護你。”
清宛柔柔一笑,卻仍知道他並未將他的名字告訴她。可她相信他。自己不是也未有告訴他她的名字麼。若是告訴了他,他便知道了她就是晉朝的皇后,縱算他再有能力,又怎能將她從深深皇宮帶出來。
兩顆心,兩份心思,卻是同一份情。
替彼此牽憂,孰不知這一次他們又錯過彼此。命運便如柳梢枝頭的彎月,只能等待漫長的晝夜輪迴,才能換得一次圓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