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算念爾的腳步再快,亦終究是趕不上了。
她氣喘吁吁停在正陽宮門口,瞧着所有宮人皆候在殿外,神色惶恐而又凝重,她赫然睜大眼眸,已經預料了結局,面如死灰。
晉西晟的腳步在正陽宮殿外停下,他昂首望着這三個鎏金大字,微微疑惑,覺得熟悉。
好像在夢中,他曾經踏足過,他曾經瞧見過這殿中降落着九天仙子,金光萬丈。搖了搖頭,暗笑自己多想。
擡腳跨入殿中,卷卷清風攜帶着清淡花香沁入肺腑,讓他覺得心情舒暢,讓他心中那份急躁在瞬間平靜下來。
他竟覺得有股別樣的安寧。
他問身邊頤祥,“應該已經行刑了罷。”
“算算時辰,亦是這會兒的功夫了。”
殿內,李公公細着嗓子在念,“皇上隆恩,特賜紀氏鴆酒,還不快快接下。”
她無聲一笑,伸出手,觸着那冰涼的觴盞,那杯中的紅色在她手中輕輕盪漾,紅得就像父親汩汩不休的血。
她舉杯,玉頸一昂。
可是,她手上的動作在思緒間停下,她真的捨不得這個孩子,她也捨不得他,她是多麼渴望能再見他一面啊!
李公公見她停頓,惱怒不悅:“罪婦,這是皇上隆恩,你還不快快受恩!”
是呵,是隆恩,是她從兩年前嫁入皇宮時,就必須要面對的隆恩。
望着這杯中如血的紅色,她悽婉一笑,閉上眼睛,瞬間舉杯。
可是,好像有誰擋住了殿外射進的陽光,陰鬱投在她眼睫上,閉上的眼眸緩緩睜開,在看清來人那一刻瞬間赫然震住,手中觴盞應聲落地,血色灑了一地。
四目相對,寂然無聲。
殿門之處,他沉穩俊逸的輪廓是那樣熟悉,琥珀的眼眸滿是震驚。他一身明黃鑲金的長袍,居高臨下,仍有他的雅人深致,卻更多的君臨天下之質。
她那樣不可置信,淚在瞬間就已佈滿了雙頰,她往後退,跌坐地上,口中不停呢喃,“不,不——”
李公公瞬間不悅,伸腳向她身上一踹,“罪婦,這是皇上御賜的東西,竟這般不領情,你這……”
話未說完,早已被晉西晟狠狠踹開,那一聲“皇上御賜的東西”狠狠刺在他的心上,好似那年老的太監戳中了他的痛楚,他那般地不願相信,那般地痛苦,他憤怒,他咆哮,“滾開,滾開,都滾開,都出去!”
李公公不明所以,但哪還敢逗留,連滾帶爬地與一幫嚇作一團的宮人退出殿去,再哆哆嗦嗦帶上殿門,不敢再瞧這瘋狂的帝王。
偌大空曠的殿上,只餘下他們兩人。
她癡癡望着眼前之人,是她的曦,卻又不是她的曦。她好害怕,好害怕。
他深深緊望她,眼前之人,一身雍容紅衣,是那樣高貴而絕世傾城,那是他心心念唸的人啊,是他魂牽夢縈的人啊,可是,爲何會是紀氏之女?
他是那樣深愛着她,他是那樣渴望紀氏消亡。他拼了命般謀略奪權,就是欲滅了紀氏,廢了皇后,早一日迎娶她。可是,她爲何偏偏在她的宮殿,偏偏是他的皇后……
那一次的侍寢,爲何不是她?爲何她要這樣笨,去找人來替代她!爲何不讓他早一點知道呢,爲何不讓他早一點遇見
她,或許他們之間就不會是如此了。紀氏十族……他愕然,那樣痛苦。
喉嚨乾澀,又灼熱疼痛,“……遙兒。”
她不敢聽,不敢聽。
這深情而又痛楚的聲音啊,這夢裡都渴望的聲音啊,卻在此刻變成魔鬼的聲音,她不敢聽,不敢聽。
他緩緩上前,她急急後退。
他再上前,她又不住地退。
終於,他停下,低眸瞧着地上一灘如血的紅色鴆酒,他想,他與她之間,是否真的有了這一道血色的鴻溝,是否真的已經跨不過去……
她突然咆哮起來,她起身,往裡殿躲,“不是,你不是,你不是我的曦,你不是……”
心瞬間被撕裂,他踉蹌不穩,臉色煞白,他遲緩開口,那樣沉痛,“遙兒——”
她往裡奔,不敢面對。她是多麼渴望能再見到他,可是她萬萬沒有想過他會是她的丈夫,會是大晉天子,會是殺她紀氏十族的大仇人,大惡魔。她的心在流血,她的小腹好疼,她在殿中慌亂躲避,碰倒了屏風,撞碎了花瓶。
她狠狠跌落在滿地狼藉之中,身體被花瓶的碎片割得流血。
他瞬間飛奔過來,將她抱起,狠狠帶入懷中。
她撲打着,反抗着,他緊緊抱住她,不留一絲間隙。
腹中一陣絞痛,眼眸一黑,她瞬間暈了過去。
他慌張起來,厲聲咆哮,“太醫,傳太醫——”
他緊緊抱住她,如獲珍寶。
她的腰際被花瓶碎屑刺傷,在流着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那兒有他們的孩子。他眸中泛起柔情,卻又深深痛苦。
太醫氣喘吁吁來了,他厲聲咆哮,“快救她,快救她,不許有閃失,不然朕要你了你的命。”
老太醫渾身哆嗦,不敢怠慢,仔細把了脈才落下一口氣,“廢后福大……”他猛然噤聲,冷汗直直落下,暗暗瞥見眼前帝王眸中的寒光,忙撲跪地上連連磕頭,“奴才失言,奴才該死,皇上饒命!”
他雖氣憤眼前太醫的口不擇言,但哪顧得及這些,“皇后怎麼樣?”
皇后,她是他的皇后,一直都是。
老太醫不敢擦汗,不敢起身,諾諾跪地,“皇后娘娘只是急火攻心,腹中皇子亦無大礙,調養補身,不受刺激便能痊癒。至於體外之傷,臣開些藥膏抹上便好。”
他終於鬆下一口氣,轉身望住她沉睡的容顏。
他的手指一寸寸撫過她的眉眼,眷戀而深情,欣喜卻痛苦。
……他隱約明白,他與她,不會再如從前了。
即使睡夢中,她的雙眉仍是蹙在一處,擰成令他揪心的樣子,讓他不忍去看。
偏轉頭,正見太后站在殿中,太后疑惑而又不悅,“這是怎麼回事?”此般大事,廢后突然爲皇上所救,太后得知消息,自然大驚失色。
“沒有什麼,兒臣不準備廢后。”
太后臉色登時一變,“荒唐!國家大事,君無戲言,豈能兒戲。”
他略感不耐,太后的聲音太大,以致於她的雙眉又緊緊蹙在一起,他心疼,卻不動聲色踱步離遠一些。
太后跟過來,冷聲追問:“哀家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望着太后的擔憂與不悅,他
知曉自己母后的處事狠烈果敢,許多年沒有向母后下跪了,自他登基起,這八年便再沒有向母后下跪過。
如今,他卻掀開明黃龍袍的衣角,毅然下跪,“兒臣想恢復紀清宛的後位,望母后成全。”
紀清宛,他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終於承認了她的身份。以他之姓冠紀氏之名。他無奈一笑,從未想過會有此一日。
太后怫然失色,“哀家絕不允許!如你之前所說,若紀清宛誕下皇嗣,日後又會是何景象,這是你我皆無法預測到的。爲了大晉的江山,哀家不答應。”
他仍跪在地上,以帝王之尊跪下,認真而堅決,“朕非紀氏不娶。”
太后踉蹌一退,瞧着眼前不再聽自己話的人兒,痛心疾首,“告訴哀家,你們之間是怎麼一回事?”
“朕早已鍾情紀清宛,只是從不知她就是朕的皇后。”
太后想起念爾,如此相似的容顏,難怪,難怪!
望着自己的親生,如此高傲的人兒,竟爲了一個女人下跪,她惱羞,她憤怒,但她也無計可施。“哀家不會同意紀清宛再次封后,打掉她腹中胎兒,哀家會同意放過她一命。但若封后,哀家絕不答應。”若是之前,她確實可惜清宛腹中皇嗣,而如今,她卻不敢再留這個孩子。
他愕然望着自己的母后,怫然起身,冷漠堅決:“朕亦不會答應母后此舉,朕的摯愛與骨肉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
太后氣憤難平,“左忠一生爲你效忠,雖然他已經退離朝廷隱居山野,但哀家已經決定立錦妃爲後……”
殿外忽然傳入芷瀾的哭腔聲,“太后,皇上,錦妃娘娘不好了!”
太后一驚,忙看向殿外。
芷瀾哭訴着:“錦妃娘娘流了好多血,好多血,太醫說,再難醒過來了……”驚慌痛心之下,芷瀾已經說不清事實。
太后心中又急又憂,忙與芷瀾出去。
他黯然,但亦堅決,他絕不會讓自己的母后傷害她的,絕不。
他轉身,卻驀然怔住,她躺在牀榻之上,靜靜望着他,淚順着眼角滑下。
原來,她都看到了。她看到他以堂堂天子之尊下跪,她看到他爲了她與孩子那般執着。
她應該高興的,可是,想到紀氏十族,想到父親慘死,她便高興不起來。甚至,她更難受,更不知要如何面對他。
愛他?不,已經不能了。
恨他?……可以嗎,她真的恨他嗎?
她也不知,她一瞬不瞬瞧着他,他也靜靜望住她。四目相對,卻已經恍若隔世,卻已經難越鴻溝。
她想,若是剛剛那一刻,他沒有來,或是她沒有睜開眼,便不會打翻那杯鴆酒,便不會像此刻這般難受。
不顧虛弱,她猛然起身,在他驚愕的瞬間奔到大殿,飛快拾起那杯殘留的鴆酒,昂首舉杯便要灌入。
他在瞬間飛快打掉她手上的觴盞,“哐當”之聲那般響亮,狠狠砸中她的心。
他愕然,痛苦地搖頭,“你寧願死,也不願與我在一起……”
她沒有說話,她是這樣嗎,她真的寧願死也不願與他在一起嗎?她也不知,她也不知呢。
她恍惚看見殿外的繁花似錦,那般地美麗,卻不再會是她以後的人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