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裡又辦起了一場狩獵,晉西晟似乎很熱衷於狩獵,不僅帶了千軍,也將清宛帶去圍場。
清宛自然是不會狩獵,便在圍場宮殿內等待晉西晟的歸來。
青綠的草野盡頭樹木林立,昂首遠眺,隱約能見晉西晟偉岸的身影變成小黑點,沒入叢林內。
清宛不禁淺笑,獨倚欄杆,微風細細,裙袂輕柔翻卷。不覺得冷,倒覺得盡頭那排排樹木令她生出暖意。
雖隔得遠,但隱約可見有護衛隨從擡出許多獵物,恐都是他的戰利品吧。
馬兒鳴叫的聲音忽然由遠及近地傳來,清宛擡眸細望,那遠處奔來的小點漸漸放大,他騎在馬背上,凌冽的風拂亂他的頭髮,吹翻他的衣角。意氣風發,神明爽俊,他正策馬朝她奔來。
清宛提起裙襬奔下高臺,在空曠平地停下腳步,他也正勒馬在她身前停下。
寬厚的手掌朝她伸來,“上馬。”
清宛怔了一瞬,轉眼已經被他拉上了馬。
她驚呼了一聲,已經穩穩坐在他的馬上,他的雙臂自身後緊緊擁住她,握着繮繩,駕馬狂奔。
清爽的風拂過面頰,吹亂了清宛鬢旁的髮絲,第一次坐在馬背上,倒讓她驚喜不已。心中那份忐忑在他的庇護下消失殆盡,她不由笑出了聲。
溫柔的氣息從耳後傳來,他的聲音裡也含着無盡的笑意,“我曾無數次夢見與你策馬江湖,今日終於實現了。”
迎着煦煦的風,清宛微笑,“可惜我們只是出來這一趟,你還有萬里江山。”
他的聲音帶着承諾,又蘊着堅定,還攜着藏不盡的柔情,他說:“縱使萬里江山,也抵不了你眉目如畫。”
這句話深深印在她的心頭,直至多年後,繁華落盡,滄海成田,她仍牢牢珍藏心底。
晉西晟不知怎麼找到一處空地,清宛環顧四周,驚訝不已。
這一處不同於前面那些樹木叢林,這裡竟是平緩草地。微斜的土坡,一地綠色,又有許多碎花開在其中。紅綠入眼,惹人心悅。
“你怎麼找到這樣一處風景!”清宛歡喜地回頭去瞧他,他也正含笑望着自己。她的臉突然有些微紅。
晉西晟翻身下了馬,伸手去接清宛。
清宛坐於馬背上,俯身望着他昂首挺立的身姿,目光落在他攤開的手上,他的掌心裡盛滿了陽光,正朝她高高伸來。
她凝望着他,將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果真很溫暖呢。
兩個人並肩坐在香茵淺花裡,說笑着各樣趣事。
晉西晟望着遠方的山巒,目光悠遠溫和,“你還記得寒青山嗎,那裡有我們許多的回憶。”
清宛不明就裡,搖了搖頭,“我爲何一點印象也沒有?”見他目光中的柔和淡卻,她不忍他不快,冥思苦想,卻覺得腦袋裡襲來一波波疼痛。
晉西晟本已意識到自己禁不住情緒脫口而出已然不對,又見清宛臉色霎時蒼白,忙攬過她,“或許時隔太久,你忘記了。”
她忘記了?清宛有些迷糊,她怎麼能將他忘記呢,縱算時隔太久,她想自己也不會將與他有關的事情忘記的。
他們是怎麼相遇的?她恍惚覺得自己竟想不起來,腦海中有許多畫面飛快閃現,她想抓住,卻無能爲力,因爲她一認真去想,頭便生生地疼。
她印象裡,她理所應當成爲他的妻子,他們一直過着安樂寧和的生活。
可是,那些瞬間閃現的模糊畫面又是什麼?
她來不及再想,便被他溫潤的吻掠奪了所有思緒。
他的氣息緊緊包裹着她,脣舌與她癡癡纏繞。
她喘不過氣來,想着青天白日,正要掙脫,他卻吻得更深。一雙手無力地推他,他卻誤以爲是欲迎還拒的羞赧,將她擁得更緊。
她沉醉在這霸道而溫柔的吻中,十指相握,不自主地迴應着他。
可她再呼吸不過來,終於從他的吻中逃開,大口地喘息。
他靜靜凝視她,琥珀色的眸子裡盡是笑意。
她的臉突然滾燙,不敢再與他對視。偏過頭,意亂情迷還未消褪,聲音也虛軟無力,“瞧瞧你,哪裡有一國之主的樣子。這裡是野外,又有官員士兵……”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再次被他的吻堵住。在他的吻落下之前,他的聲音也同樣帶着意亂情迷的溫軟,“沒有人敢來打擾,遙兒……”
她醉在香茵淺花之中,只感覺藍色天空的卷卷白雲彷彿也帶着她一起在飛一般,輕快,歡喜,幸福。
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也甘願作了他們的屏障。
春風攜着暖陽輕柔地撫過她的每一寸肌膚,微闔眼時,她隱約能瞧見身邊綠草中的花朵,紅的、紫的、白的,美麗的……
回皇宮的路上,御輦本要經過正北方,清宛心中正欣慰,想要繞到府中停下,順道可以看望父母。
但卻聽晉西晟吩咐頤祥改道而行,清宛掀開簾子,望了一眼那閭閻撲地的北面,急聲道:“怎麼改道了?”
“從朱雀街過去更近些。”
“可
是我想回府……”
“日後我自會陪你回府,”他打斷她,聲音依舊柔情,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堅決,他轉而凝着她笑,“你瞧瞧……”,
清宛瞬着他的目光垂眸,只望見自己胸前繁複圖騰的衣襟,但卻已明白他所指何意,不由紅了臉,嗔他一眼,思及自己也不能此般樣子去見父母,所以便由着他改了道。但心裡終歸有些異樣的情愫,是什麼,她也說不出。
一連好幾日,晉西晟總帶她去圍場狩獵,清宛雖不會騎馬,但總靜候殿上,等他歸來。
晉西晟獵到幾隻銀狐,策馬朝她奔來,“可以給你做件披風,冬日你便不會再冷着。”
瞧着他高興的神情,清宛失笑,“冬日我也沒有冷着,倒不如給孩子做兩件背心。”
晉西晟凝視她,微愣了下,轉而笑起來,“好,那我這個丈夫就多獵些,給妻子做好看的衣裳。”
他調轉馬頭,正欲離開,卻又勒住了繮繩,朝清宛伸出手。
清宛微微不解,不過以爲他又要帶她遛馬,不由將手放入他的掌中。
晉西晟帶着清宛策馬狂奔,突然旋身離開馬背,凌空一躍,穩穩落地。
清宛一個人坐在馬背上,失了安全之感,不由驚呼:“我不會騎馬!”
“沒有事,我看着你,握好繮繩,抓住馬鞍不要鬆手。”
見他有意爲之,清宛氣惱。奈何馬兒邁蹄狂奔,她又絲毫不會騎馬,只記着他的話,緊緊抓住馬鞍,心中着急,“我真的不會,我害怕……”
凌冽的風吹亂了耳鬢髮絲,清宛一個人高高坐在馬背上,恐懼這樣的高度,她勒緊繮繩想要讓馬兒停止奔跑,但許是技藝錯亂,馬兒絲毫不聽她的命令,馬蹄邁得更快。
眼見前方就是一個大斜坡,清宛心驚,緊緊握住馬鞍。馬兒卻在此刻邁得更是厲害,不料斜坡太陡,馬失前蹄。清宛已經來不及驚呼,身子凌空一瞬,狠狠滾在地上,順着斜坡一路滑下。
耳側彷彿有一個心痛的聲音在失聲驚呼,“清宛!”
她發不了聲迴應,身上被碎石劃傷,擱得生疼。
腦中也開始眩暈,不知過了多久,傷痕累累的身體終於停在一片冰涼之中。
清宛吃力地睜開眼,頭頂藍天裡飄過朵朵白雲,四周也是一片清寧,只有清脆的幾聲鳥鳴。
轉眸望向方纔跌落的高高斜坡,仍舊心有餘悸。
馬兒已經不知去了何處,想來定也如自己一般,不會好受。
方纔,是誰,誰在呼喊自己?
清宛強撐着起身,才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水泊之中。舉目四望,忽然見那陡峭的斜坡滾下一個黑影。
“曦——”她脫口驚呼。
但那黑影跌落平地,傳來一個悶聲,清宛便驚覺起來,這聲音絲毫不是他,那眼前這人又會是誰?
清宛帶着戒備,想要起身,但身上佈滿傷口,稍一動便牽扯得疼痛難忍。
那黑影已經立起身,朝這邊奔來。
清宛看清了來人,不由一愣,“臨相……”
臨風飛奔過來,臉上俱是擔憂之色,方纔從林中策馬而出,竟見清宛隻身騎馬,身形搖搖欲墜,他便察覺不妥。索性是跟過來了,瞧着她此刻衣衫凌亂,渾身是傷,心上更是一緊。
他忙握住清宛的雙肩,脫口道:“哪裡不舒服,還能走動麼?”
清宛一驚,忙退離開,心中升起不悅,想到竹薇,仍是面色平和,“本宮無礙,勞煩臨相上去稟告皇上,本宮在此地等候。”
臨風的手僵在空中,瞧着清宛面上的疏離,又想起這兩年中皇帝不動聲色的眼神暗示,多少次,他感慨昔年與紀堯元城征戰時的場景,話纔出口,皆被皇帝的笑語掩過。他便隱約明白,兩個有仇恨的人,能重歸於好,除非有一方已經忘記前事。
臨風收回手,搖了搖頭,“恐怕不行,這四面環山,我又爬不上去這高高斜坡。還是等皇上派人來救……”
清宛有些黯然,強撐着起身,但還是無能爲力。
一雙大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臂,清宛本想掙脫,但思及眼下境況,只得先將就着。
幸好是順着臨風的攙扶站起了身,但因爲落下時跌落在水塘之中,清宛一身皆已溼透,尤其是刮過山風時,身上頓感陣陣寒意。
清宛低眸,自己一身皆已溼透,眼下又沒有辦法。只得無奈擡眸,卻不經意撞上臨風的視線,不由一怔。
面前之人看自己的神色,爲何,爲何像他看自己的眼神一般深情擔憂?
她的心忽然慌亂,只撇開目光。垂眸間,又見自己溼衣貼身,玲瓏凹凸的身段在薄薄的衣料下曼妙有致。臉頰滾燙,她匆匆往前踏出幾步,欲離面前之人遠些。
但渾身皆被碎石灌木劃傷,腳腕處亦在跌落時扭傷。勉強走出幾步,已經不能再行。額上滲出冷汗,她站不穩,身子往後仰。
他的大手又飛快扶住了她,她恍惚覺得這場景甚是熟悉,卻又一時想不出什麼。頭亦開始有些陣痛,眼前一黑,她險些暈厥,意識
朦朧。
臨風低眸凝視無力倚靠在他懷中的人,心疼她面色的蒼白。她的脣微張微合,像是想要說什麼,他聽不清,低下頭去,卻沒有聽見一絲聲音。她已經暈過去了,眼眸緊閉,密密的黑睫落下美麗的弧度。她的一身皆被浸溼,薄薄的衣料曼裹着她玲瓏的身段,她倚在他懷中,無助,蒼白,單薄。
他的心忽然升出許多情愫,憐惜的,欣喜的,卻更是渴望的。
他渴望這一刻永遠靜止,兩年多來,他很少能再看到她。即便見到,她也是一身溫婉,依偎在那個君王的身側。她高坐鳳椅,他要向她行君臣之禮。
他沒有單獨與她相見的機會,縱使是宮中偶遇,他只是躬身行禮,而她,面帶微笑問他竹薇與初青的情況,卻不會關慰他一句。
明顯的,他已經看出來了,她好像忘記了許多事,忘記了許多不愉快的事。能讓她忘記這些的,除了那高高在上的君王,還能有誰。
垂眸望她,這日思夜唸的人兒就在他懷中,那樣近的距離,伸手可觸的距離。凝視她的容顏,他緩緩低頭,動作緩慢而輕柔——他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吻,輕得如蜻蜓點水般的吻,但卻融進了他許多年來的深情。
愛而不得,我心痛兮。
沒有人知道他的悲哀,也沒有人懂得他的執着。
他懷抱着她,山風吹得極涼。懷中的人微微一動,緩緩睜開眼眸,望了他半晌,掙扎着從他懷中離開。
“臣失禮了,但情勢所迫,還請皇后恕罪。”恭敬而苦澀的話語,在他與她之間隔出許多溝壑距離。
清宛微微窘迫,雖然方纔因爲疼痛昏迷了一刻,但也清楚是他一直擁着她,纔不至於自己跌倒。
“無怪臨相。”
瞧着她一臉的疏離,臨風終於忍不住心中情緒,“你真的什麼都忘記了嗎?”
乍聽他這麼一問,清宛自然詫異,沒有追究他語氣中不帶禮節,她忙問:“什麼忘記了,難道我們不是通過竹薇認識?難道我忘記曾經許多事情?”印象裡,她總覺得許多事情銜接不上,她不知道與丈夫的相遇,她不知道孩子是如何出世,直至她疑惑腹部的傷疤,他才簡單說出是剖腹才產下的祈安。她也不知道父親到底爲何病重,自己怎麼會把竹薇許配給臨風。許多許多事,她好像都忘記了,但真的是忘記了,還是根本沒有發生過?
“本宮與臨相,難道曾經相識?”
臨風默默瞧着清宛面上的急切之色,心中猶豫不定,若說出從前往事,那她或許再難安平。雖然每每見她與那君王恩愛不疑,他心中萬分難受。但若讓她再因爲紀氏之仇痛苦地活着,他……到底是不忍呵!
“曾經我與你是舊相識,你信任我,便將竹薇託付於我。”
“舊相識?”
“……是的,你曾經遺失了一塊玉佩,是我撿到的。”
“爲何我一點不記得了?”
“多年舊事,自然不記得了……”
見清宛還想再問,臨風解下身上長衫,恭敬遞過,“沒有別的意思,山中風大,娘娘披上吧。”
清宛本想拒絕,但臨風恭敬有禮,她亦再難有拒絕之言。身上披了他的長衫,山風襲來時,多少是不那麼涼了。
偌大的地方,只有兩人,又是與一個男子,清宛多少有些尷尬。不由以竹薇爲話題,問道:“初青與竹薇最近好嗎?”
“勞娘娘掛心,他們都很好。”
“叫竹薇無事時多帶初青進宮看我,陪陪燁安那兩個孩子。”
提及孩子,臨風心中萬分蒼涼。眨眼之際,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他爲人夫,爲人父;她也爲人妻,爲人母。他轉眸望她,她不過雙十年華,風華正好,容顏一如初見時那般雍容精緻。
他也不過二十有六的年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身份惹得多少人羨慕。這麼多年,他身邊只有竹薇一個女人,旁人只道他忠心鍾情。可誰人知他心中早已落滿了她的影子。
不是不想讓竹薇多進宮看望她,實則是皇帝婉拒了竹薇進宮的請求。其間緣由,眼下,他更清楚。
正欲開口回答,忽聽一陣聲響傳來。
臨風擡眸望去,黑壓壓的隊伍從遠處山口涌來,爲首之人,一身黃袍翻飛,那樣焦急奔來。他的眼眸不由黯下。
清宛自然已經瞧見,忙起身迎去。但腳環處的疼痛又讓她身形不穩,幸好晉西晟已經飛奔過來,穩穩擁住了她。
臨風候在一側,不忍看他們四目相對,只將頭落低,恭敬地在說:“臣救駕無能,請皇上降罪。”
晉西晟掃過臨風衣着,不動聲色將清宛身上長衫取下,脫下自己的紋龍狩獵長袍,系在清宛身上。
身後有朝臣驚呼,“皇上,不可……”
清宛自然明白,皇帝的龍袍,豈能輕易穿上他人身。欲解下,卻被一雙溫暖的手摁住。擡眸,他眼中盛滿了擔憂自責。
被他攜手離開,她眼角瞥見臨風恭敬的身影立在青山之中,孤寂清寒。她掩下心中那份異樣,跟隨身側人的腳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