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仲清自稱張三,誰都清楚這是個臨時的化名,何考也就隨他去了。
張三自小生活都很幸福,父親是當地鄉一家大公司的負責人,將公司經營得非常好,對家庭也非常照顧。
父親曾修習術法,可惜未能入門,引爲平生遺憾,所以將希望都寄託在張三身上。在他十四歲那年,父親找關係託人引薦,讓他拜在一位前輩門下。
張三很用功,師父時常誇讚,父親深感欣慰……然而這一切的美滿,很快就被意外變故打破了。
父親有個合夥人李四,也是一名術士,平日只顧修煉,公司的業務都扔給父親打理。
李四有個弟弟,姑且稱之爲李五吧,也是個修煉術法未成的傢伙,是國家公職人員,當時已經是區裡的某局領導。
李五眼紅父親的公司太賺錢,想以把它當成搞官商勾結的平臺,所以攛掇李四,兩人合謀利用奪佔了父親的股份,將父親趕出了公司。
那是父親多年的經營心血啊,都被這兩兄弟強取豪奪。
父親另起爐竈重新成立了一家公司,將多年積蓄投了進去,不料又被那兩兄弟聯手打壓,最終被逼破產,落了個一無所有。
父親受此打擊一病不起,很快便去世了,那年張三隻有十六歲。
父親去世前不久,悄悄交給了他一瓶能補益根骨的春霖丹,叮囑張三一定要好好修煉,以待將來一雪家恥。
張三永遠都記得,父親曾嘆息,若當年是他修行入門而非李四,必不會落得如此下場、竟任由李家兄弟欺壓。
父親去世後,母親無法撫養兩個正在上學的孩子,不得不登門去求李四。其實父親與李四當年是同門師兄弟,只是父親修行未成。
母親向李四索要父親在公司的股份以及分紅,結果被李四找種種理由拒絕。母親則說,假如不是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也不會上門求助。
父親好歹是李四的師兄,也在李四的公司辛苦打拼了那麼多年、幫公司賺了那麼多錢,他的身後事,李四怎能不聞不問?
當時李五也在場,言語中對已故父親頗爲不敬,還羞辱了母親一番,嘲笑她哪來的臉面?
後來母親下跪哀求,李家兄弟高高在上,說有份很辛苦的工作,問母親能不能幹?
張三永遠都忘不了李家兄弟當時的嘴臉,他那時就暗暗發誓:“有朝一日,要將今日所受的屈辱都討還回來,也要讓李四下跪致歉!”
母親很堅強,接受了這份工作。當時張三還在讀高中,他哥哥剛上大學,母親一個人微薄的收入只能勉強維持,還好後來都挺過去了。
十八歲那年,張三修煉術法入門,又過了十年後也就是今年,他終於成爲了一名三階術士。那李四的修爲也不過三階,所以他登門去清算舊賬。
誰知道老天不開眼,李四已是四階術士,不僅將他羞辱了一番,還污衊他的父親當年是因爲行爲不檢,吃裡扒外才被趕出公司的。
不僅如此,李四還通過術門的關係找到張三的師父,威脅張三,假如再來糾纏便將張三革籍甚至廢逐。
張三不是李四的對手,但他還有一個仇人就是李五。
十幾年後李五又官升三級,從一個區裡的某局領導,當上了市裡的城建局長,而且即將進入市領導班子。
李五在當地風評極差,主管城建勾結地產商禍害了無數百姓,所以張三決定爲民除害……
他的話說到這裡,就被何考打斷了。
只見何考擺手道:“你就別張三、李四了,後面的事我也聽說了。你叫任仲清,你殺的那個人叫金鷺波,因此被宗法堂下江湖令追緝。”
任仲清有些尷尬道:“對,就是我!先前之所以不挑明身份,就是不想讓你爲難。”
宗法堂可是下了江湖令,一旦任仲清挑明瞭身份,何考要麼就得幫宗法堂拿下他,要麼就得幫他逃避宗法堂的追緝,已沒有迴旋餘地。
所以任仲清纔會故意用化名。
何考:“何必掩耳盜鈴,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怎可能不知你身份。我很好奇,是什麼人指點你來找我?伱又憑什麼認爲,我能幫你?”
其實任仲清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在指點他,他只是在走投無路時收到一道神念。有高人暗中告訴他,曾有術士武巖駿遭受不白之冤,很可能就是何考幫其洗脫冤屈。
江湖傳聞,何考是某位宗法堂長老的秘傳弟子。而且這位長老在宗法堂以及整個術門的影響極大,對這名秘傳弟子也極爲重視。
這位長老很可能就是想將何考培養成非常重要的工具,幫助他以及宗法堂中的某些人,做一些宗法堂不太方便做的事情……
何考聞言眉頭緊鎖:“你連是那人誰都不清楚,就來找我了?”
此時晚飯已經吃完了,何考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話,顯得很隨意放鬆,在這個過程中並沒有對外聯繫。
他只是看了一眼手機,發現錢固然回了一條信息,說是飯局結束已成功到家。
任仲清:“我也是三階術士,自然清楚那是一位前輩高人,修爲至少六階,像這種人說的話向來不會作僞,神念則更不會有假了。”
何考:“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位高人的神念,可曾有一句是確定的判斷?是不是都是可能、據稱、江湖傳言之類的說法?”
任仲清:“可我已經走投無路,寧願一試。”
何考:“你自認爲有冤屈?”
任仲清:“我只認爲這件事是私人恩怨,金鷺園自可找我尋仇,但不能污衊我觸犯共誅令,讓宗法堂發動整個術門追殺我……難道宗法堂是他金家開的不成?”
何考:“你認爲金鷺園可以找你尋仇,但宗法堂不該明令天下弟子追緝?”
任仲清:“是啊,宗法堂今日能管金家的事,那麼十年前爲何不管我家的事?”
何考:“你有什麼理由,認爲自己未犯共誅令?”
任仲清:“當然有!我並不是因爲與金鷺園有衝突,從而拿金鷺波的安危要挾金鷺園,而是與金家兄弟本就有仇!
我輩術士,不能以術法欺壓普通人,但修行有成,難道還要反過來被普通人欺壓?說破天也沒這個道理!
金家兄弟當年欺壓我父親、羞辱我母親,我這是爲父母報仇!
難道一個普通人只要有個術士親友,就可以隨意挑釁其他術士,假如對方敢反擊,就指責對方觸犯了共誅令嗎?”
何考緩緩點頭道:“你這個邏輯……好像還真給掰過來了,但邏輯的前提是事實,我能不能問你三個問題?”
任仲清:“儘管問。”
何考:“你剛纔自稱,十四歲那年,金鷺波夥同其兄長金鷺園,奪佔了你父親的股份,把他踢出了公司,還說出了兩個原因。
一是要行官商勾結之事,嫌你父親是個障礙;二是眼紅你父親將公司經營的太好,所以想要奪佔。
你說那金鷺園當時是區裡的某局領導,請問是哪個局啊?”
任仲清一怔,萬沒想到是這麼一個刁鑽的問題,頓了頓才答道:“這我倒不清楚,反正就是區裡面的一個局。”
何考搖了搖頭:“當年你只有十四歲,不清楚內情也很正常,但你後來根本就沒去調查,又怎能得出結論呢?”
何考爲什麼要問這樣一個問題?因爲任仲清提到現在的情況,介紹金鷺波是城建局長,可是提到十四年前的事,只說其人是區裡某個局的領導。
可見任仲清並不知道金鷺波那時是區裡哪個局的領導,否則也不會這麼說。
由此可知,任仲清本人根本沒有仔細調查過當年的事情,否則指控對方搞官商勾結,怎麼連人家是什麼職務都不清楚?
他今天是碰到了心思細膩的何考,第一句話就被問出了破綻。
任仲清:“我當時還小,但我母親清楚,都是母親告訴我的,母親怎麼可能騙我?”
何考一時無語,“父母不會騙人”、“小孩不會撒謊”之類的說法,居然還真有人拿來當佐證。
何考沒有糾纏這個問題,也沒有必要糾纏,繼續問道:“第二個問題,一瓶春霖丹值多少錢?”
任仲清又是一怔,語氣有些發窘:“這是修行靈藥,價值不可用錢來衡量。”
何考:“你父親修行未成,總不至於是他自己煉製的。既然是從別處求來,就必須付出代價。我換一種問法,假如你有一瓶春霖丹,想出手的話,得賣多少錢?”
任仲清低下頭道:“怎麼也得幾百萬吧。”
春霖丹是一種非常冷門的丹藥,也是普通人所能接觸到的、幾乎最珍貴的丹藥,假如不是江道禎將七大術門的完整傳承都交給了何考,何考也不可能聽說。
春霖丹的靈效是補益根骨,也就是改善人的先天體質使其更易於修行,但需要結合內養與外練功夫,長期服用才能見到成效。
一瓶可服用一年,假如連續服用三年後還不見效,那就不必再服了。靈丹也並非萬能,先天資質不行就是不行。
就連何考這麼硬的後臺,想弄春霖丹都沒弄到呢。他也曾問過林青霜,能不能搞三瓶春霖丹,需要多少錢?
他的目的,當然不是給自己用。
林青霜很委婉地告訴他,三瓶春霖丹至少要千萬之巨,而且這不是錢的事,最近根本就沒有,因爲沒人煉製。
這東西也不是工業化商品,想買就有得賣,其所需靈藥十分難得,就算有人採到,大多也拿去煉製別的靈丹了。
偶爾有高人煉製一爐,也是給自家特別重視的晚輩用的,假如願意拿出來轉讓,有的是人願意花大價錢求購,轉眼就沒,根本沒存貨。
所以任仲清的父親當年能弄到一瓶春霖丹,可想而知付出了什麼代價?任仲清自述父親去世後家中生活多麼窘迫,母親甚至要到金家去下跪哀求。
可他當時已經十六歲了,拜入術門也已經兩年,不是沒有渠道也不是沒有見識,只要肯將春霖丹出手,難道不能解決家裡的經濟困難嗎?
何考沒說話,就這麼看着任仲清。
任仲清也意識到這一問是什麼意思了,又擡頭補充道:“那一瓶春霖丹是父親最後的珍藏,就是希望我修煉術法有成,將來好爲他報仇雪恨!”
何考沒接茬,繼續道:“第三個問題,在你十六歲之前,你母親是做什麼工作的?”
任仲清:“我母親一直沒上過班,就在家照顧哥哥和我。後來是實在沒有辦法,纔出去工作……”
其實這個答案也在何考的預料之中,因爲根據已知情況,任仲清的母親去求金鷺園,結果金鷺園給她安排了一份工作,但她還不太滿意。
這說明什麼?說明她原先沒有工作,也不太好找工作。有時候分析問題,不能只看對方說了什麼,更重要的或許是對方沒說什麼。
何考嘆了口氣:“兩個孩子,一個上大學,一個讀高中,給她一個從未上過班的家庭婦女,介紹一份能養活你們兩個的工作,還真不容易!
更何況,你當時明明身懷巨資,所以說,金鷺園真的與你有仇嗎?”
任仲清:“你不信我的話?”
何考:“你自以爲經歷了莫大苦難,卻不知什麼是真正的苦難。你以爲安逸富足、安穩修行是天經地義,假如不能,就是被誰欺壓。
那麼在你眼中,平常人就不是人了,平常人的生活就不是生活了?
無論我信還是不信,就按你自己的說法,假如金鷺園與你有仇,你家一直生活在當地,他還能讓你安安穩穩活到現在,直至突破三階修爲?”
任仲清挑眉道:“難道他欺壓我父親還不夠,還想來害我?”
何考:“假如他是你說的那種人,就會這麼做;但他沒有這麼做,便說明他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你還不明白嗎?
你自認爲與金鷺園有仇,登門滋事不成,又爲泄憤殺了他的弟弟。以其弟安危要挾金鷺園,便已是觸犯了共誅令,你直接把人給殺了,其行更劣!”
何考願意跟他說到現在,其實已經很有耐心了,否則收到錢固然的消息時就會動手。
他所顧忌的,只是指點任仲清來找自己的那位高人,不知對方的用意是試探還是考驗,所以他很謹慎,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了深思熟慮,也並不完全是說給任仲清聽的。
任仲清:“殺一個那樣的貪官污吏,也是爲民除害!”
何考:“若他真是貪官污吏,你可蒐集了他的罪行證據?莫違事端,先付有司。你搜集證據之後,自可向司法機關檢舉。
若是證據確鑿,他確有取死之道,卻能逃脫懲處,你再動手我倒是無話可說,說不定還會敬你三分……請問你這麼做了嗎?
就不說‘先付有司’的講究了,你若違背亦非死罪。若你此刻就能拿出那金鷺波當死的罪證,我倒可以幫你向宗法堂解釋,你殺他只因對方該死。”
任仲清:“給我一點時間,我就不信蒐集不到他的罪證。”
何考:“豈能先殺人而後蒐證?這十年來,你又幹什麼去了!
我最後再多問一句吧,你殺了金鷺波之後就逃走了,假如金鷺園找不到你,可曾想過你的母親和哥哥會有什麼下場嗎?”
任仲清:“你說什麼?難道金鷺園還敢對他們下手,那便是觸犯了共誅令!”
何考:“原來你也知道共誅令是什麼意思啊!
假如並無共誅令,金鷺園抓不到你便放出話來,若不趕緊自首,就不放過你的母親和哥哥,你覺得合適嗎?
所以你當受天下共誅,也算術門給他一個交代,也是給全體術門弟子一種保障。”
任仲清:“你什麼意思?難道我剛纔的說法,你完全不認可嗎?”
何考:“我爲什麼要認可你的說法?”
任仲清:“怎樣才能讓你認可我的說法?”
何考:“你的事,我並未調查,只是根據你的說法,說出我自己的看法而已。我不明白,你爲何要來找我辯解?
負責調查的是宗法堂,而不是我,若你真有什麼冤屈,當向宗法堂自首申辯!”
任仲清緩緩點頭道:“這也難怪,素不相識,冒昧登門,你幹嘛一定要幫我呢?
其實父親當年給了我不止一瓶春霖丹,他去世前給我的只是最後一瓶而已,可我並沒有服用,全都留了下來。
我只求你幫忙,將我剛纔的解釋,通過你的渠道,轉告給宗法堂的某位長老。只要你將話遞到了,我願用三瓶春霖丹答謝!”
何考心中暗道,難怪剛纔任仲清會特意提到春霖丹,原來在這兒等着呢!
但這話也太扯了,何考根本就沒問真假,而是搖頭道:“我終於明白,有人指點你來找我,是爲什麼了。”
這時何考已經意識到,有人是給他挖了一個大坑啊!假如他幫了任仲清,就等於包庇窩藏,而且是被對方收買,會受到宗法堂的嚴厲處罰。
但他若拒絕了任仲清,以對方的脾性以及處境,必然不會放過他,到時候肯定會動手的。一旦動了手,他的很多秘密就可能暴露。
暴露就暴露吧,就看能暴露什麼了。
任仲清此時反問道:“爲什麼?”
何考不緊不慢道:“有人可能很奇怪,就憑你這種心性怎能突破三階?既是師長失察,也是你未能自省,心魔滋生之故!
因爲你父親的事,你一直心懷不忿。可在你突破三階之前,還不至於罔顧事實與後果,行此瘋魔之舉。
你再仔細想想,是不是突破三階後,每每思及家事,總覺憤意滋生、不得安寧,彷彿不報此仇,念頭便不得通達……這就是入魔之兆。
今日見你入魔,也足令我警醒。有前輩高人指點你來找我,我想其用意,可能便是如此吧……”
何考這話說得不帶一似殺氣,似是在分析修行,理論結合實踐、有總結也有反思,分析得還頭頭是道,可忽然間擡腳踢飛面前的小桌,毫無徵兆地就動手了!
巧的是,任仲清也在同一時間暴起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