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望氣門術士,人脈也比較廣,很多長輩都願意賣個面子,所以能瞭解到的情況也比較多。
你的父親是個很特別的人,他的很多事情都不好解釋,我因此注意到他了,後來才確認他就是傳說中的隱蛾。
我私下叫破了他的身份,但是幫他保守了秘密,否則也不會等到二十年後才被那些人發現線索。
然後我們就成了朋友,有過不少愉快的合作,包括生意什麼的。出了賈老六這件事之後,我就找他幫一個忙……”
這是顧雲騰講述的往事,何考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因爲他感覺其中有些話很可能都是真的,或者大部分都是真的。
如果有什麼與事實不符的地方,可能就是那“朋友”二字。父親與顧雲騰應該有過合作、或者幫對方辦過事情,但兩人的關係絕對不是朋友。
所謂說真話的藝術,就在於可以描述一些事實,卻隱藏了很多關鍵信息。何考終於開口道:“我可不可以理解爲,你利用他的身份秘密,脅迫他幫你做事?”
顧雲騰擺手道:“你怎麼可以這樣想?擁有共同的秘密,是我們結交的原因,誰能威脅得了隱蛾?他沒有殺我滅口,就是手下留情了。”
何考搖頭道:“殺你滅口?不,我父親不是那種人,他根本不會因此殺人。”
顧雲騰點頭道:“看來你很瞭解他,他的確是個很善良的人,也樂於助人。”
何考了解的或許並非父親,而是他自己。捫心自問,假如他被人發現了隱蛾的身份,也不會僅僅因此就殺人滅口。
比如錢固然肯定知道了黃小胖的隱蛾身份,但無論是黃小胖還是何考,都未曾對他動過一絲殺念,反而想盡辦法去搜救他。
至於顧雲騰,只要他發現了周度的身份,周度再想滅口已沒用。顧雲騰有的是辦法通過各種渠道留下訊息,只要他出了任何事,都可以讓周度的隱蛾身份暴出來。
何考:“聽伱的意思,以隱蛾之能,你根本就威脅不了我父親,是嗎?”
顧雲騰:“那是當然!他擡腳就能去任何地方,也能出現在任何地方,這樣的人,我結交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去得罪他?”
冰冷的手槍還放在茶几上,但顧雲騰就好似沒看見,隨着談話的深入,氣氛似乎變得越來越放鬆,至少顧雲騰給人的感覺已完全鬆弛下來。
顧雲騰什麼場合沒經歷過?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不能說周度一句壞話,而且要儘量誇讚,這樣才能不刺激到何考。
假如換做別的普通人,顧雲騰可能早就動手了,他也不是吃素的。可是剛纔近距離坐下來,他才感應到何考的狀態也不普通。
神氣完足、精華外顯,這是感官與體魄都已修煉到接近完美的程度,但尚未將神采收斂於無形,這是典型的二階修爲特徵。
雖然術士的修爲不會寫在腦門上,但總有些跡象可觀察。何考的斂息術修煉得很好了,這麼近的距離,面對面聊了這麼長時間,才讓顧雲騰看出一絲端倪。
其實何考還可以將神氣收斂得更完美,畢竟是隱蛾門術士嘛,但顧雲騰能看見的,就是何考想讓他看見的,提示對方不要輕舉妄動。
話還沒問完之前,何考也不想立刻就動手。
何考收斂的是殺意,外顯的是修爲,顧雲騰看得是暗暗心驚。
野鳳凰曾猜測,何考是被江長老看中了,欲收爲秘傳弟子,還曾提示過林青霜。
顧雲騰也有同樣的猜測,他的人脈與消息渠道可比普通的術士廣多了,能猜到一些情況也不稀奇。
但顧雲騰又不像野鳳凰瞭解的內情那麼多,他還有另一種猜測,認爲何考有可能是地師大人谷椿的秘傳弟子。
究竟是江長老還是谷長老看中了何考,顧雲騰並不敢確定,反正哪個他都惹不起。
這也是他看到何考後,儘量和顏悅色的原因之一。他也不想與何考翻臉,能結交或收買是最好不過。
假如何考翻臉發難,那顧雲騰也顧不上太多了,該動手自會動手,可是他還要考慮另外一個因素——何考看上去已有二階修爲。
若是江長老的弟子,靈犀門的二階塵客,在這種密室近身的場合,那麼顧雲騰完全不怕。塵客所擅長的手段,本就是不是面對面動手。
但何考若是谷長老的弟子、心盤門的二階俠客,已經被關在同一間屋子裡,顧雲騰這位望氣門的二階掮客,幾乎肯定不是對手。
心盤門二階術士,俗稱俠客,動手的功夫七大術門中排第一。
但顧雲騰做夢也想不到,何考既非“塵客”也非“俠客”,而是最善襲殺的“刺客”。他根本就沒聽說過隱蛾門與隱蛾術,當然也不知道刺客的存在。
顧雲騰放鬆下來是真的,因爲他感受不到何考的殺意,通常在這種場合,對方說的話越多,最後和解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真要是那種化解不開的死仇,哪還有這麼多廢話,估計一上來就動手了。
有句俗話叫“反派死於話多”,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爲那樣不僅給了對方翻盤的機會,其實也消磨了自己魚死網破動手的決心。
假如今夜何考是位反派,他的話顯然就太多了。
顧雲騰覺得氣氛差不多了,動作儘量舒緩地站起身道:“你今天終於來找我了,我也很欣慰。別坐着幹說,我給你泡點茶。”
何考:“停電了,你燒不了水。”
顧雲騰:“沒關係,你來之前我剛燒的水,壺是保溫的。”
顧雲騰親手沏了一壺茶,摸黑操作卻一點都不妨礙動作,端了過來,給何考和自己一人斟了一杯。如今在棲原地界上,能享受這個待遇的人還真不多。
見何考把茶杯拿了過去,還品了一口,顧雲騰心中大定,感覺完全掌握了主動,又笑着問道:“聽說江長老和谷長老都很看好你,不知你是他們哪位的弟子?”
何考並不知道,接過對方的茶喝一口,按江湖規矩是什麼含義?他沒有答話,只是在黑暗中看着顧雲騰。
顧雲騰顯然是誤會了,趕緊笑着解釋道:“這些都是我瞎猜的,規矩我懂,不方便說我就不問了。
放心吧,我這人最能保守秘密,你父親是隱蛾這個秘密,這麼多年我也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
不論怎麼說,你既是故人之子,也是被宗法堂長老看中的術門同道,今天算是來認個門,以後可以多親近,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
觀流小區的那套房子,你還沒去看過吧?我打聲招呼,讓他們全部重新收拾一遍,按你的意思裝修好了,再請你……”
何考終於忍不住打斷他道:“那套房子的事,你還不知道?”
顧雲騰:“哦,有什麼狀況嗎?是我的疏忽,最近在應付市裡的一個專項小組,沒顧得上。”
何考:“你兒子顧子原,從十年前起就把那套房子給佔了。我找了律師拿了房本上門,他堅決不給讓出來。
我找的律師你應該也認識,就是姚少蘭。
姚律師也很無奈,爲了完成委託,請了一個開鎖公司和一個搬家公司……終於把房子給我拿回來了。
可是就在前天,我第一次去看那套房子,顧大少就派人上門送了一份大禮。他指使兩個人穿着物業的衣服,把房門給焊死了!”
何考的語氣波瀾不驚,也聽不出他是否生氣,顧雲騰卻變色道:“居然還有這種事?是在抱歉,我是真不知情!
這個混賬東西,簡直氣死我了!你放心,交給我來處理,我一定讓他當面向你賠禮道歉。
那套房子也給你收拾得妥妥當當……假如你對那套房子不滿意,棲原哪個地段哪種戶型,只要你看中了就告訴我,都好說!”
何考冷不丁問道:“我思來想去,父親不是那種愛佔便宜的人,也沒必要白拿任何人的好處。那套房子應該是頂賬的吧,用來頂工程款的?”
顧雲騰心中微微一怔,但面上沒有任何異常,很嫺熟地順着他的話往下說,打了個哈哈道:“賢侄,你對你父親真的非常瞭解!
當年他接了八達集團不少工程,工程款都是定期給他結算的,當時確實還有一批款項未結。
那時候觀流小區臨近開盤,可是火得很,不少人通過內部關係想搶都搶不着。我看他也喜歡,就主動給他留了一套。
他不肯白佔我的便宜,就說抵工程款了。你父親的眼光真不錯,當年的內部價還不到二百萬,如今可是漲了好幾倍。”
何考:“你剛纔說,以隱蛾之能,你根本沒辦法威脅他,我倒認爲不是實話。如果我父親只是一個人,確實不怕任何威脅,只可惜他被人看破了身份。
當年他的父母還在鄉下,兒子也尚年幼,更有不少親戚朋友,這些都是他的弱點。有心人不需要直接威脅他,只要間接給點暗示,恐怕他也會很難選擇。”
顧雲騰心中有些詫異,暗道何考怎麼突然提了這茬,這是要訴苦還是想問罪?轉念一想這也難怪,既然找上門來想讓他付出代價,總得有合適的理由。
他故意皺眉道:“這是什麼話?我可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連想都沒有想過!得罪隱蛾,後果可是很嚴重的,更何況我們的交情本就很好。”
何考終於長嘆一聲道:“其實,我也不應該總是糾結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有些事情可能永遠也弄不清楚,但現在的我仍然要做決定。”
顧雲騰展顏笑道:“這就對了,當年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們都要向前看……來,喝喝茶!我們先留個聯繫方式吧,你有事可以隨時找我。”
何考:“你別碰手機!”
顧雲騰的動作僵了僵:“好,我先不碰,賢侄還有什麼要求就儘管提!”
何考深吸一口氣,黑暗中的眼神很亮,盯着顧雲騰道:“我最近在讀書,很多以前我根本不會去看的書,學會了一個名詞叫祛魅。
棲原商業銀行的保管箱,二十年前的那種款式我親眼見到了。沒見過之前,我以爲是多麼固若金湯,看見了之後,只是兩把普通的機械鎖而已。
說什麼銀行和客戶各一把鑰匙,雙方同時在場才能打開,其實那鎖我就能開,只需要一些簡單的小工具而已。
我家世代都是木匠,我會很多小手藝,我父親也會。真正困難的是,怎麼進入到那個地方?我想隱蛾也不是萬能的,總得清楚自己要去什麼地方纔行。
所以他在同一家銀行也租用了一個保險箱,去存取東西踩點。至於他怎麼知道要去那家銀行,可能就是你提供的信息,也可能不是。
我不知他具體是怎麼做的,也不清楚你說的賈老六的事是真是假,但他拿到那份材料了,卻沒有帶出來,仍然放在保管箱裡。
那裡面是你的罪證,讓你很害怕的罪證,只要一天沒有出現,你就無法安心,哪怕他已經不在人世,你也始終提心吊膽不敢亂來。
我盡了最大的善意去猜測,得出的就是這個結論!那是他對你的威懾,也是保護家人的手段,所以我二十年來從未聽說過。
也許在他看來,二十年後你早就跟那位賈老六一樣下場了吧,卻沒想到你的生意越做越大,人也活得越來越滋潤了。
那份材料就是我寄出去的,一共寄了二百份,發給各地不同的單位。按照‘飄門律’,這也叫‘莫違事端,先付有司’。
聽說你前兩天已經在調查小組那裡過關了,我應該恭喜一聲。
但有一件事情很遺憾,那份材料假如在二十年前捅出來,足夠槍斃你了。可是你躲過去了,又多活了二十年,到現在那份材料卻成了證據不足,無法再給你定罪。
所以我說,不必再糾結當年往事,只談我本人能夠確定的事。
十月四號夜裡,我被趙還真綁架了,那夥人是衝着隱蛾來的。但趙還真還同時逼問了那份材料的事情,問我在那個銀行保管箱裡,是不是還拿到了一份材料?
那一句話,就暴露了你也是他的同夥。也許趙還真並不在意,因爲他根本不會再讓我活着,想必你也不會在意,因爲你也不認爲我還能活下來。
這一切都發生在我寄出那份材料之前,不是我主動招惹的你,是你、是你們出手要害我性命。原本我打算按照錢固然是建議,就當沒看見!
這算什麼?按‘飄門律’,就叫‘莫惹事端,術法身藏’。
前幾天又出了那套房子的波折,就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你兒子可是欺人太甚。他之所以敢、又之所以能這麼做,還不是因爲有你這樣一個爹?
無論你怎麼說,我已經聽得很清楚,我父親是因你而死,如今你兒子又欺到我的頭上。你們父子兩代人,對我們父子的所作所爲,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還活着,並不是因爲你良心發現或心慈手軟。我記得‘飄門律’還有最後一條‘莫遺禍端,當斷則斷’,那麼現在也該做個了斷了!”
何考彷彿一口氣將憋在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他說得越多,顧雲騰的心就沉得越深,本能地感覺到不妙,但何考銳利的目光彷彿已刺入到靈魂深處、令他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