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織錦擡了擡眼,脣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很好,這就是她回到谷府的第一個“禮物”?眼前的這丫頭從前在她面前不止一次地耀武揚威,究其原因,也不過因爲是個“家生子”罷了。這丫頭是谷府鄭婆子的女兒,從前,她們曾住在同一間下人房中,也因此鬧過不少矛盾。那時候小曇儘管膽小,卻鼓足了勇氣,站出來幫她說話,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兩人變成了朋友,並感情愈深。
誰又能想到,今天卻是如此一番景象?
當初那些個事情,如今看來,不過是小孩子不懂事鬧出來的,可誰又能保證,對方也和她一樣,將所有的舊恨新仇都拋在了腦袋後頭呢?
“雙蓮。”她抿了抿嘴脣,儘量用平靜的語調道,“起來吧。”
雙蓮站直了身體,依舊垂着眼睛,低低地道:“少奶奶,您有了身子,知道您要回來,周管事特意燉了燕窩給您補身。您現在若有胃口的話,奴婢就去端來給您可好?”
“趙管家把你撥來我這邊做事了?”姚織錦看着她道。
“是,從前少爺房中的丫頭,在拂雲莊時跑掉兩個,人手不夠用,趙管家便打發奴婢來伺候少奶奶。少奶奶,從前那些個事情……”雙蓮欲言又止,怯怯地看了姚織錦一眼。
“從前?從前哪有什麼事。”姚織錦衝她微笑了一下,“那時候你我都年紀小,十二三歲,正是氣盛的時候,鬥鬥嘴吵吵架。過了就過了,難不成你還記到今天?”
雙蓮似乎鬆了一口氣,面上的神情也自然了些:“少奶奶大人大量,奴婢縱是拍馬也趕不上,往後自當盡心竭力地照顧您。這會子,奴婢還是先去把那盅燕窩端來。您吃了也好歇歇。雖說有柳葉姐姐他們幫忙。這搬家卻依舊是個勞心勞力的事兒,您現在可是累不得的。”
說罷,便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
趙廣易他們已將房間收拾得七七八八,姚織錦料定谷韶言這會子必定要在前廳陪何氏說兩句話。於是乾脆進了屋,真個打算歇息一陣兒。
這間屋子,從前她和小曇進來過一回。那時候,她們還不過是被周管家打發來給谷韶言送東西的,而從今天開始。這裡卻就是她的家了,她腹中的孩兒,也將會在這裡出生吧?她不喜歡這大門大戶中的不自由,然而有谷韶言在身旁,至少,日子不會憋屈得過不下去,不是嗎?
鳶兒在前廳看着人們把箱籠一一搬下車。便急匆匆地趕到後院,替姚織錦打了一盆水。伺候她洗了臉。
“睡會兒吧,那麼早就起了牀,我聽趙管家說,晚上安排了一頓特別豐盛的筵席,來給您和姑爺接風洗塵。你們搬回家,那大太太高興得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了!”她說着就要去鋪牀。
姚織錦看着她手腳麻利地抖摟被褥枕頭,思忖了片刻,問道:“鳶兒,我估摸着,這趟回谷府,你也是不大高興的吧?咱們在城南那小宅子裡自由自在地住着,谷韶言又向來不講究,對你和柳葉姐姐,他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何其逍遙。忽然跑進這深宅大院裡,做什麼都得講規矩,你肯定會不習慣的。”
鳶兒回頭淡淡地笑了一下:“小姐說這種話做什麼?奴婢跟了你這麼些年,早就下定決心,你在哪裡,我就跟到哪裡。回到谷府,小姐您心裡恐怕是最不願意的,既然您都能爲了姑爺稍微犧牲一下自己的自由,我做丫頭的,又怎能挑三揀四?您在我心裡,是我最親的人,跟着您,我心裡頭踏實。”
“這話的意思,便是仍舊有所怨懟了?”姚織錦在鳶兒面前向來不避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當下便單刀直入道,“我也知道你心中八成有點不高興,所以,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說,如果我放你出去,你可願意?”
“小姐你要趕奴婢走?”鳶兒登時大驚失色,“奴婢做錯什麼了?可是因爲方纔又‘你你我我’不分尊卑?我知……奴婢知這谷府處處都是講規矩的,您容奴婢慢慢學啊,我能改過來的,做什麼就不要我了?”
“嗐,我哪有那個意思?”姚織錦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你如今年齡也不小了,難不成還在人家家裡一輩子伺候人,給人端茶遞水?你若能過上自己的小日子,這不是一樁好事嗎?咱倆打小便什麼話都說得,在我面前你用不着隱瞞,你只說,你想不想出去?”
鳶兒瞪着眼睛愣了一會兒,倏然道:“你說真的還是假的?真要趕我走?”
“你怎麼就聽不明白?”姚織錦又是氣又是笑,有些發急地跺了跺腳,“我真是心心念念希望你能找一個可靠的人,從今往後,自己做自己的主,再不用看人臉色。你照顧了我這些年,我不在潤州城那陣兒,姚家大宅裡那兩位太太恐怕沒少欺負你,如今好容易跟我出來了,我也希望你能過兩天舒坦日子不是?我只要你一句真心話,至於這人選,我自會幫你籌謀的。”
鳶兒見她不像是說違心話,猶疑了一下,道:“在小姐面前,奴婢也不敢隱瞞什麼,說實話,奴婢的確曾經也想過,若能擺脫這丫頭的名兒,哪怕出去過苦日子,我也甘願。只是,這哪是那麼容易的?說起來,在潤州城住了十幾年,除了主子們,奴婢竟是一個人也不認識,要……離了這裡,我又靠什麼生活?”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姚織錦詭秘地一笑,“我有心要替你覓個踏實的人,這人選嘛,我還在替你慢慢地考察着。你也不用着急,好歹再陪我些日子,等我在這邊的生活安定下來,咱們慢慢再說這事兒,好嗎?”
“誰……誰着急了?”鳶兒有點不好意思地一扭身子,躲到一邊兒去了。
雙蓮將周管事燉的燕窩送了來,姚織錦一邊吃着,一邊和鳶兒又說了兩句閒話,正打算縮到被窩裡解解乏,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鳶兒走過去開了門,一個藕色的身影便從外面擠了進來,帶來一陣濃郁的香風。
“哎呀呀,三少奶奶回來了?你同三少爺成親那陣兒,我就打算去城南宅子瞧瞧你們,總也沒能撥出空來。如今你有了身孕,早就該回家養着,往後咱們天天在一處,聊天逗悶子,這多有趣?”
姚織錦擡頭一看,就見那鄧姨娘搖搖曳曳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穿銀紅色半舊對襟裙襖的年輕女子,看起來柔柔弱弱的。鄧姨娘一進門便大喇喇在桌邊坐了,她身後那女子,卻有些怯生生地立在一旁,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擺。
這鄧姨娘從前頗受谷元亨寵愛,如今那位老爺雖然已經故去,她卻仍然留在了府中,反正何氏瘋瘋癲癲地管不着她,她便越發地沒輕沒重。這會子滿臉堆笑地指了指身旁女人:“這是顧姨娘,名叫佩環,我倆如今時常湊在一起作伴呢!”
姚織錦恍惚記得這兩個人素有不睦,對她們忽然一起前來,還真是有些詫異,便笑了一下道:“顧姨娘坐吧,不必拘禮。我今兒方纔回來,因爲走得匆忙,也沒備下什麼禮物,二位可別挑我的理兒!”
“哎喲,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鄧姨娘十分誇張地睨她一眼,“什麼禮不禮的,咱都是自家人嘛!說起來,咱們也是有緣的,當初你在府裡時,我見你在廚房着實辛苦,還差點讓你過來伺候我呢!那時候,府里人人都以爲你總有一天會跟了老爺,誰成想,這一年多不見,你竟成了韶言的妻子!你說,人這一輩子,真是太奇妙了!”
她一進來便說這種話,將過去那些惹人心煩的事翻出來嘮叨一遍,也不知是不是有故意要拿捏姚織錦的意思,反正聽在耳裡覺得十分尖刺。姚織錦微微衝她笑了笑,道:“從前我在府中,多虧了鄧姨娘照顧,你的這份情誼,我又怎會拋到腦後?我初初回來,好些事情都琢磨不透,往後還要鄧姨娘和顧姨娘多多提點着呢!”
客套話罷了,誰又不會說?回到這谷府裡,她姚織錦便一早打定了主意要自掃門前雪,除了徐淑寧之外,這府中的其他人事物一概不聞不問,省得給自己惹禍上身。至於這兩個姨娘,平常的敷衍是免不了的,只是,有幾分真心,彼此互相,也該是明白的吧?
鄧姨娘沒能從她的話裡找到任何破綻,又見她一團和氣,於是嘆了口氣道:“真好,你和韶言眼看着要誕下孩兒,讓人看在眼裡,着實豔羨。我和顧姨娘只能困在府中,想離開,又擔心自己一無所長,養活不了自己。我倆的父母都在外地,想投奔他們,那也是真難。再說,不論如何,太太現在那副情狀,我們也該留下來,多多少少照應着些,你說是不是?只是……老爺不在了,我們手裡頭都緊張得很,三少奶奶,我一早聽說你在潤州城裡酒樓開了一間又一間,想必富得流油,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多多少少,也該拉拔我們一點哪!”
姚織錦差點笑出來,這鄧姨娘是瘋了嗎?她憑什麼覺得,她能夠在珍味樓、玉饌齋裡分得一杯羹?見者有份?
她正要答話,那雙蓮忽又從外面走了進來,笑呵呵道:“少奶奶,前廳備了飯,少爺讓奴婢來請您過去呢!”
姚織錦不再搭理鄧姨娘,站起身來想走,那女人見狀臉色忽然一變,道:“三少奶奶,我話還沒說完呢!您如今闊了,不耐煩敷衍我們,我也能理解,不過,您就不替自己和三少爺打算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