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大雨中,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朦朧的。皇宮之中粉色的宮牆,被雨水浸透,紅得如血染得一般。
未央宮未央殿中,朱皇后正坐在竹榻上觀雨,手邊放着的,是一盞沏好的玉觀音。
紫晚急匆匆從外跑進來,臉色蒼白的對朱皇后道,“皇后娘娘,皇上帶着人去冷宮了……”
朱皇后聽後‘咦’了聲,從竹榻上坐直了身子,詫異的問,“這樣大的雨天!”隨即又放鬆了身子,往後面的炕枕上一靠,挑眉嘆道,“難道是安氏被找到了?你不是說冷宮之中只有一個半死不活的葉氏和幾個年邁的瘋妃嗎?那樣大的火,居然還真讓她逃過去了……”
紫晚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目露驚恐的道,“皇后娘娘,皇上去冷宮不是因爲安氏,是因爲,是因爲葉氏中毒了……”
“什麼?!”朱皇后聽後臉色大變,一巴掌甩在紫晚的臉上,皺眉怒道,“這樣大的事,你何以說的這般吞吞吐吐!”
紫晚捂着臉頰,對朱皇后磕頭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朱皇后心驚不已,手心中冒出一層冷汗。略一沉吟,她蒼白着臉,對還在磕頭不已的紫晚道,“別磕了,速速派人去太醫院給章太醫和齊太醫傳個話,怎樣做他們心中清楚!再叫人進來給本宮更衣,本宮要去冷宮……”
紫晚停下磕頭的動作,頂着磕紅了的額頭道,“娘娘,皇上去冷宮前,已經吩咐宮人去靈研殿收拾……”
“那就……擺駕靈研殿……”朱皇后臉色青白,染了蘭蔻的指甲狠狠扣入手心,“柔妃,把柔妃也叫來……”
沉寂半年的靈研殿,在這個雨天裡再次熱鬧了起來。內殿外殿之中,宮人不停的頂雨出出進進,或擺放物件,或打掃落塵。
殿內有損壞的地方,一時半會沒時間去修葺,宮人便拿了上等的錦緞掩上去。
等收拾完了,半年未曾住過人的靈研殿,總算多了三分繁華,少了七分清冷。
寢殿之中,靈犀毫無生氣的躺在牀榻之上,渾身上下溫轆轆的,如從水中撈上來的一般。她身上穿着打補丁的衣物,凌亂着髮髻,巴掌大的小臉臉色蒼白,嘴脣發青,口鼻之間還有暗紅色的血跡緩緩流下。
荷葉跪在牀榻前,拿着乾淨帕子的手一直在抖個不停,她不住的去擦靈犀口鼻間流下來的血,偏黑色的血須臾便把手中的帕子染溼了。
可那血還是緩緩的流出來,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
擦着擦着,荷葉由低聲小泣變成大聲哽咽。她用左手捂着嘴努力不讓自己出聲,可身子卻止不住的顫抖,眼淚落在地上,和她身上滴下來的雨水混在了一起。
“荷葉姑娘,還請穩住鶯嬪娘娘的手,老夫摸不到娘娘的脈……”年邁的王太醫坐在靈犀的牀榻前,正色對荷葉道。
“摸不到脈?什麼意思?”
永安帝就坐在牀榻前正對靈犀牀榻的太師椅上,聽到王太醫說摸不到脈,他忍不住出聲問道。
自把靈犀從冷宮之中帶到靈研殿中,永安帝便一直陰沉着臉看靈犀。他腦子裡不住的回想,當太監打開冷宮大門的時候,他所看到的情景。
磅礴大雨中,抱着靈犀毫無知覺的身子大哭的荷葉;蒼白色的臉,發青的嘴脣的靈犀;口鼻間地不斷被大雨抹去卻又不斷流下的血跡;自然垂落在泥水之中一動也不動的手……
他走進雨霧裡,抱起的小巧身子毫無溫度,那徹骨的冰涼從他的手上,一直冰到了他的心底,凍得他的神經發麻……
“皇上,鶯嬪娘娘的脈息已經非常微弱了……”王太醫輕聲回道,“老臣,老臣定當竭盡全力。”
說完,王太醫把右手的三根指頭扣在入靈犀皮包骨的手腕上。皺眉,用力,再用力,半天才感覺到手指上的傳來微弱的跳動。
須臾,王太醫一挑眉,鬆開了靈犀的手,轉身問荷葉,“鶯嬪娘娘都吃了些什麼東西?”
荷葉右手扶着靈犀的手,左手把臉上的眼淚擦乾。她哆嗦着嘴脣,嗓子沙啞的哽咽道,“午時的時候,我做了一些糙米粥讓娘娘吃。娘娘在冷宮大火中摔斷了手臂,從那後胃口一直不好……”
永安帝心中一顫,想起了冷宮大火那一夜如殘葉一樣飄出去了的身子。想起了那抱着左臂,卻依舊強撐着和他說話的倔強表情……
“娘娘喝了兩口米湯就說困,話還沒說完,娘娘便倒下了,嘴裡,鼻子裡不住的往出流這黑色的血……”荷葉話未說完便又大哭了起來,臉上,眼中全是懼意。
“多長時間了?”
荷葉抽噎着道,“大雨,大雨未落之前吃的東西,距,距離現在有一個半時辰了。”
王太醫回過身子,把藥童叫過來,道,“我藥箱的最下面壓着一張古方,你按那藥方抓了藥,用文火把五碗水煎成半碗,然後端進來給鶯嬪娘娘服下。”
藥童出去後,王太醫站起來,走到永安帝面前道,“啓稟皇上,鶯嬪娘娘是中了一種名叫‘美人遲暮’的毒。這種毒藥服下只稍片刻便會發作,其口中,鼻中,耳中會流出偏黑色的鮮血。隨着血的顏色越來越正常,中毒的人的容貌,也會開始變得蒼老。等到中毒的人在睡夢中死去後,二八少女,也會形同八十老婦一般。”
永安帝臉上掛了怒氣,沉着喉嚨道,“天底下,竟然還有這般惡毒的毒藥!”
王太醫看了眼永安帝的臉色,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奈。他搖着頭道,“還好,老臣這裡有祖上留下來的一張古方,專解美人遲暮的毒。一會鶯嬪娘娘把藥服下,毒也就解了。只是老臣不解,鶯嬪娘娘的身子何以這樣虛弱,可以說是元氣大損……”
永安帝喉嚨上下蠕動,道,“鶯嬪有先天不足之症,後來一直調養着……”
“這……”王太醫搖搖頭,對永安帝道,“皇上,恕老臣直言。鶯嬪娘娘的先天不足之症老臣聽照顧過鶯嬪娘娘身子的太醫說過,可眼下,鶯嬪娘娘,這……”
靈研殿外傳來太監喊唱,“皇后娘娘駕到!”
永安帝的眼神變得凌厲,回頭對馮公公道,“她來做什麼?還嫌不夠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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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公公頷首,“奴才這就去和皇后娘娘說,讓皇后娘娘回宮。”
馮公公的話還未說完,朱皇后已經扶着紫晚的手進了寢殿,身上帶着雨中的絲絲涼氣。
美目一掃看清了寢殿中的這幾個人,朱皇后走到永安帝的面前,盈盈福下,“臣妾參見皇上,皇上吉祥。”
“這樣的大雨天,你來做什麼?”永安帝緊鎖着眉頭問。
朱家沒落後,朱皇后的囂張氣焰收斂了很多,後宮之中也隨之安寧了不少。永安帝心中雖然對朱皇后以前的所做所爲有諸多不滿,卻也深知此時外朝之中朱氏一黨剛平,若是現在廢后,怕是扶持起另一個朱家。
所以永安帝暫時不想再對朱皇后做過的一些錯事多做追究,全等朝堂穩了再做打算。
朱皇后微微低頭,髮髻上的步搖輕晃,她柔聲道,“臣妾聽聞葉氏在冷宮之中中毒,心中着急,便趕過來看看。到底葉氏與臣妾曾經同爲姐妹,又是五皇子的生母……”
朱皇后突然跪了下來,含淚欲泣的對永安帝道,“其實臣妾心中有愧。冷宮雖說住的是廢妃,卻也是後宮中的一部份。臣妾管理不當,讓冷宮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禍端,實在是臣妾的失職,臣妾,愧爲皇后。”
說完,擡起袖子嚶嚶的低泣了起來。
永安帝心中本就煩亂,聽了朱皇后的哭聲心中更是不耐。他伸手把朱皇后拉起來,皺着眉頭道,“你且別哭了,事情還沒有定論。等查出了這做惡之人,”
朱皇后藉着永安帝的力量站起身來,然後站在了永安帝的身後。
永安帝回頭又問王太醫,道,“王太醫,你繼續說。”
王太醫擡頭看了眼朱皇后的表情,只見朱皇后面上哀慼,正拿着帕子擦眼角的淚水,可其眼神卻也正在盯着王太醫看。
王太醫無聲的長吁出一口氣,低頭道,“鶯嬪娘娘的身子虛弱,想來是在冷宮之中清苦……”
荷葉突然哭出了聲,肩膀一個勁兒的抖動,用粗糙的雙手捂着臉道,“王太醫您不要說了,我家娘娘的身子,怕是好不了了……”
馮公公站出一步,板着臉道,“皇上,皇后娘娘面前不得失儀!”
荷葉忙收了哭聲,一聲一聲的抽噎着,把手拿下來掃了眼朱皇后的表情,低下頭抿着嘴不說話。
藥童從外面進來,手裡端了一碗濃得發黑的藥汁。
王太醫接過藥碗,遞給荷葉道,“喂鶯嬪娘娘服下。”
荷葉點頭,擦了眼淚把藥碗接過來,坐在牀榻邊去喂靈犀吃藥。可靈犀的嘴卻閉得緊緊的,一個人根本無法把藥喂進來。
紫晚接到了朱皇后眼神,鬆開朱皇后的手臂後走到了荷葉的身邊,想把靈犀從牀上扶起來。
誰知荷葉卻把藥碗放下,用盡全力的把紫晚推了出去,立着眼睛高聲喝道,“滾!別用你那骯髒的手來碰我家娘娘!”
罵完後,再不看紫晚一眼。而是小心的把靈犀的頭抱在自己的懷裡,左手捏着靈犀發青的脣,右手熟練的把那苦澀的藥汁喂到了靈犀的口中。
紫晚被推的摔倒在地,發出一聲呻吟。
紫晚是朱皇后身邊的一等大宮女,荷葉這一推,就如狠狠扇了朱皇后一巴掌一樣。
朱皇后臉上一怒,喝到,“大膽賤婢,如此不識好歹……”
“我識好歹,我家娘娘就不用被人害了嗎?”荷葉一邊哭,一邊把落了淚水的藥餵給靈犀,她擡眼看着朱皇后,淒涼的一笑道,“若真是那樣,我跪在皇后娘娘的面前隨時領死,只求我家娘娘不要再受這種苦……”
荷葉懷中的靈犀突然一仰身子,吐了荷葉一身偏黑色的鮮血,腥臭之味,立馬在寢殿之中蔓延了開來。
荷葉嚇得掉了手中的藥碗,她忙用手去擦靈犀的嘴角,輕白靈犀更加蒼白的臉,道,“娘娘,娘娘您不要嚇奴婢,王太醫,我家娘娘怎麼了……”荷葉回頭求救的看王太醫,哭道,“剛剛還是流血,已經就吐血了……”
王太醫上前翻看靈犀的眼皮,又給靈犀診脈。須臾,臉上露出了一抹淺笑,他對荷葉道,“你莫急,這口毒血吐出來你家娘娘就沒事了。你讓宮人多準備些熱水,給鶯嬪娘娘多喝些,我再開些調養身子的方子,調養些時日,也就好了……”
說完後,王太醫又回身對永安帝道,“皇上,鶯嬪娘娘沒事了,只要再細心調養些時日就好了……”
永安帝頷首,對王太醫道,“你勞累些,鶯嬪的身子就你先負責着。等好些了,朕再給她換個太醫。”
王太醫道,“微臣遵旨……”
荷葉細心的把靈犀的嘴角擦淨,起身跪在王太醫的面前,伸出手拉着王太醫的袍子角,對王太醫磕了個頭後的問道,“王太醫,奴婢有話對您說。我家娘娘,我家娘娘在冷宮之中,小月了一對雙生的小公主。娘娘九死一生,身子卻一直沒有條件調養……王太醫,娘娘的身子,還能調養好嗎?”
牀榻之上的靈犀呻吟出聲,眼淚滑下,聲音虛弱而又淒涼的道,“荷葉,你說我是失了一雙女兒?不要救我了,讓我隨她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