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走入半月閣那天,天上正下着淅瀝瀝的小雨。【‘.com
她身上穿了一身淡藍色繡柳絮的收腰宮裝,頭上挽着矮髻,未簪步搖,只簪了幾隻不打眼的珠花。乳白色的寬衣紗衣罩在宮裝外,如雨中升起的薄霧。未披華貴豔麗的帛披,一身的清爽。
半月閣偌大的院落中,只有兩名年紀尚小的宮女。靈犀走進時,那兩名小宮女正站在迴廊上,伸手白皙的小手接雨水,歡聲笑語源源不斷的傳進靈犀的耳中。
看到靈犀三人走進來,兩名小宮女連忙收了笑顏,跪在迴廊上不再發出一絲的聲音了。
荷葉對靈犀道,“娘娘,這兩名小宮女一名叫採月,一名叫採菊,已經在嫺才人的身側侍候了近一年之久了。”
說罷擡頭,隔着細密的雨簾,對跪在迴廊上的兩名小宮女道,“你們在這裡站着,你們主子呢?”
採月擡頭看了靈犀三人一眼,弱弱的回道,“嫺才人睡下了……”
靈犀提裙邁上回廊,將手中繪了柳煙的油紙傘交給荷葉後,淡淡的道,“我自己進去。”
“娘娘。”荷葉面露擔心,“還是奴婢陪娘娘一直去吧。”
靈犀輕輕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淡笑,“今時今日,她還能如何?”
隨着一聲‘吱喲’,半月閣的殿門被小德子打開了。
小德子退到一側後,伸手拉了荷葉一下,低聲道,“你便讓娘娘獨自去吧。”
“可……”
荷葉還想說什麼,小德子已是將荷葉拉到了一側。
靈犀提裙邁進去,並無在外殿中做任何的停留,直接進了寢殿之中。
寢殿中的光線很昏暗,空氣也很渾濁。靈犀走到窗前,擡手將落了層薄薄灰塵的窗戶推開。
一陣清風夾雜着雨點吹入殿中,吹散了殿內的略刺鼻的氣味。
裉了色的粉色牀幔裡,病中盈弱的嫺才人陷在一牀半新的被褥中。聽到靈犀開窗的聲音,她發出一聲疑問,“你來啦?”
靈犀沒有回答,而是拿出火摺子將寢殿內的燭臺點亮。一共點亮了八枝紅燭,殿內的光線才讓靈犀的心裡微微有些舒服。
靈犀深吸了口從窗外吹進的清新空氣,淡淡的道,“我來了。”
“來看我是怎麼死的?”嫺才人輕笑出聲,隨即便傳來了兩聲輕喘。
靈犀在遠離牀榻的矮几上墊了條錦帕,坐下後直言回道,“沒錯,來看你怎麼死的,我等了這一日可是等了許久了……”
“你如意了,我日日思念兒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嫺才人的眼角流下淚水,聲音幽幽的道,“每每聽到他們過得不好,我的心就如被刀割一樣的痛……你,開心了嗎?”
“開心。”靈犀面無表情的點頭,回道,“我很開心,每當聽到宮人回報說你在思念兒女,在苦苦的掙扎,我就開心,很開心。”
嫺才人輕輕歪頭,在繡枕上擦了眼角的淚,長嘆一口氣後,釋然的道,“只怕是,你開心不了多久了。”
“你死了我也開心。”靈犀看着牀榻的方向,冷語道,“你死了,我就再也不用擔心你隨時會起來咬我一口。”
“哈哈哈哈,”嫺才人聞言大笑,輕咳了兩聲後,嗓間略有沙啞的道,“說到底,你還是怕我。葉靈犀,你也不過如此!”
“你就是一條毒蛇,披着和善的外衣徘徊在我的身側。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狠狠的咬我一口。”靈犀回問道,“你說你如此狠辣,我怎麼能不怕你?我怕你,更恨你!”
“可你欠我一條命……”嫺才人突然用無比認真的聲音道,“葉靈犀,你欠我一條命……”
靈犀挑眉,沒有接話。
嫺才人看着掛了灰塵的牀榻頂部,彷彿將目光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一個冬日,聲音略有飄渺的道,“永和十五年的冬天,是我將凍得奄奄一息的你從雪堆裡一點一點的拉出來的。是我去喊來了爹媽,將你抱回了葉家。葉靈犀,不管你我之間發生過多少,你終歸是欠我一條命……”
靈犀的思緒被嫺才人的話拉回到了她還未入宮前的日子。
當時兩人都還是孩子。
葉依靈雖然年幼,卻已有長姐的風範,無論走到哪裡都緊緊牽着她的手,深怕她這大病出愈的妹妹走丟了一般。
那時,沒有司徒家,沒有葉家,沒有皇宮,沒有恩寵,沒有一切。
只有大雪中純潔的天地,葉依靈牽着她的手走街串巷,一串冰糖葫蘆,兩個人吃,一塊烤熟的紅薯,一人一半。
靈犀的身體裡雖然住着的二十幾歲的靈魂,卻依舊享受着那小小的人兒,以長姐的身份帶給她的溫暖。
葉家二老平庸,卻相親相愛相互扶持。靈犀雖然是被撿來的,他們卻從來沒有厚此薄彼過。葉依靈有的,靈犀都有。
正是因爲這樣,靈犀才深信自己是葉家的小女兒。也正是那個時候,靈犀開始嚮往有一個平淡而又溫馨的小家,養一對可愛又調皮的兒女……
靈犀輕眨了下雙眸,低頭笑道,“是啊,那樣算來我是欠你一條命。如果我不訓出一隻背詩的鷯哥,多好啊……”
“如果……”嫺才人顫抖着嘴脣,哽咽道,“如果真有如果,我不會在那個雪天救下你。我不會在司徒家上門尋人時,任他們把我帶走頂了你的生活。我不會在進宮後四處尋你的消息。我不會讓項兒殺了錢爲石,因爲恨將你留在宮中陪着我。如果有可能,我不想替你揹負着司徒一族的榮辱,不想年邁的爹孃死在司徒家的手上,不想困在宮中,不想過這生不如死的日子……”
靈犀擡起雙眸,看着褪色的牀幔微微皺起眉頭,“如果你不與爲敵,何置於落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就像你曾經說過的,你我姐妹同心,還怕在這後宮之中沒有一席之地嗎?!你爲何幾次三番要置我於死地!”
“我?我置你於死地?”嫺才人搖搖頭,泣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死,我只是想,只是想你的位份比我低一些,恩寵比我少一些,日子過得比我不如意一些。因爲只有這樣,司徒家纔會一直站在我的後面,而不是將目光放在你的身上……可你的運氣太好了,我費盡心機,都無法將你拉下來一點點。無論你置身到什麼樣不堪的地步,你都能再次爬起來……”
“運氣好?”靈犀輕笑出聲,點頭道,“的確,我運氣夠好,連老天都不幫你!不然,最後勝的怎麼會是我?你與我說這些,不就是想讓我善待你的一雙兒女嗎?”
“你永遠都那麼聰明。”嫺才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往往我才說出開始,你就已經知道了我的意思……”
“不可能!”靈犀大聲回道,“葉依靈我告訴你不可能!我不可能在你做過那麼多的事情後還讓你走的心安!”
靈犀咬着牙,雙眸死死的盯着牀幔,身子有些微微的顫抖。雙耳被自己的過大的聲音震的嗡嗡鳴響,連帶着大腦一片空白。
細密的雨聲中,嫺才人不再回話了。
就在靈犀心中生出一絲恍惚,覺得嫺才人已經歿了的時候,嫺才人又幽幽的出聲道,“靈犀,這輩子我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其次纔是我的一雙兒女。這輩子,給你添麻煩了……”
這輩子,給你添麻煩了……
只一句,讓靈犀一直緊崩着的心理防線瞬間崩塌。她站起身緩緩走到牀榻前,伸手掀開了破舊的牀幔。
牀榻中,骨瘦如材的嫺才人輕合着雙眸,靜靜的躺在被褥中。滿頭的青絲已經變得花白,並未挽髻,凌亂的散在已經分不出顏色的繡枕之上。眉間舒緩,嘴角帶着一抹釋然的微笑……
靈犀伸出左手,顫抖着握在嫺才人放在身側的右手。
觸手一片冰涼……
靈犀緊咬着牙,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坐在嫺才人的身側放聲大哭。
靈犀已經分不清她對嫺才人的感覺,她分不清對她到底是恨還是怨。
她只知道,她心裡空落落的,如被人拿刀割去了一角一般,難受到無以復加。
荷葉聽到靈犀的哭聲從外面走進來,在試了下嫺才人的呼吸後,對坐在地上埋頭痛哭的靈犀道,“娘娘,嫺才人,歿了……”
永安十二年五月十一,廣陽閣半月閣,嫺才人歿。
皇貴妃葉氏請旨永安帝,爲顧忌三皇子與九公主兩位皇嗣顏面,追封其貴嬪位份,準三皇子與九公主守喪三日,葬入妃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