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實在是太雜舊了。
阿糖隨着公子宇一起跨過院門處的亂石碎瓦, 甚至還能看到旁人隨意扔撒的果核殘羹。
整個院落藏在背陰處,院中青苔遍地,甚至飄着一股污穢的味道。
阿糖苦着臉仰起頭打量着被四周瓦牆割成四方的天空, 只覺得壓抑和難以置信。
“公子, 你娘就住在這個地方?”
公子宇沉着臉沒有迴應, 他握緊阿糖的手, 咬牙臉頰鼓了鼓, 擡腳邁進大廳:“兒臣霍崢宇,向修儀娘娘請安。”
“殿下?”
屋內傳來一聲刻意壓低的驚詫,很快便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紗簾被撩起, 一位穿着樸素的女人從屋內走出來,她面上蒙着白紗, 面色蒼白, 眼神疲憊, 只是望着公子宇的時候,眼神勉強亮了一下。
公子宇沒想過多年不見, 此時再見,母親已經瘦成這個樣子。
看到喬修儀辛苦的樣子,他不由得緊抿着嘴,按捺心中憤恨,膝蓋一軟跪了下來:“兒臣不孝, 竟不知母親身體欠安。”
這麼多年, 公子宇帶兵保家衛國, 卻連自己的母親都護不住。
看到公子宇傷心, 阿糖也跟着乖乖跪了下來, 歪着腦袋眨眨眼打量着喬修儀。
儘管穿着宮服,喬修儀明顯一副關外胡人的白皮膚高鼻樑, 甚至嘴角還有一顆小小的酒窩。
想來她年輕時一定非常好看。
“殿下爲國事奔忙,不必介懷。”喬修儀走至公子宇面前,輕輕扶起他。半晌擡頭望着比自己還要高一頭的兒子,滿意的點點頭,拍拍他的胳膊:“嗯,長高了,也壯了。”
“阿糖,”公子宇回身望着她,柔柔道:“我和母親有些話說,你在院子裡一個人玩會。”
“哦。”阿糖和喬修儀對視一眼,輕輕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轉身去院子裡。
一腳踩出去,差點滑一跤。
阿糖想起什麼,乾脆拿院子青苔當做滑梯,滑着玩。
等到半晌,清晨纔開的花朵被太陽曬得傷心,跌落在地上。
公子宇的身影從廊下出現:“阿糖。”
“嗯?”蹲在地上用樹枝掏螞蟻窩的阿糖起身,跑到公子宇面前抱着他的胳膊揚起下巴眯着眼睛:“公子,我們可以回家了嗎?”
“阿糖,”公子宇垂下眼,彷彿藏着心事一般雙手搭在阿糖的肩膀,輕輕搖晃着:“修儀娘娘最近身體不好,你在這裡陪她幾天,我得了空就來看你,好不好?”
阿糖垂下眼,身子一甩從對方的手下脫離,小聲提醒:“公子,時寒鷙那裡還——”
觸及公子宇蹙眉不悅眼神,阿糖眼波流轉已明白對方用意,回想起昨晚今日兩人之間發生的事,喉間一苦,委屈道:“你是爲了將我和時寒鷙分開?你明知我是真心喜歡你——”
“若是真心喜歡我,就聽我的話。”公子宇拂袖甩開阿糖伸過來的手,背對着她:“謝芳寧之事已是國家政事,不是你能插手的程度。而時寒鷙,他對你一向居心叵測,我不喜你和他來往。”
“他——”阿糖一句話頭剛念出口,整句話在腦中過了一圈,自己吞下不再提。只能苦着臉打量着整個宮邸:“這裡到了晚上特別黑,我害怕。”
“我來陪你。”爲了讓阿糖答應,公子宇可是什麼都能答應。
“好吧,”阿糖勉爲其難的點點頭,擡起手指做了個三的數字:“我最多堅持三天哦!”
——按正常姑娘的邏輯,不是應該爲了喜歡人的事情奮不顧身麼?
公子宇走了兩步,回頭望着在院裡獨自玩耍的阿糖,又有些擔心,拂袖——
罷了,所謂的倫理道德堅持了那麼多次,何苦非要阿糖去遵守。
“阿糖姑娘。”等到院內恢復安靜,喬修儀衣襬在廊上停了下來,打着傘軟軟糯糯望着院內揹着她的阿糖輕輕呼喚。
阿糖乖乖起身,轉身望着對方眨眨眼睛:“修儀娘娘有何吩咐?”
“咳咳,”喬修儀用手絹捂着嘴脣輕咳兩聲,招手道:“槐樹下面太陰寒,對身子不好。很久沒有人陪我說話,你來陪我說說話吧。”
“好。”阿糖提起裙角隨着喬修儀進入屋內。
轉過大廳屏風,來到後院,到處是雜草落葉,偶爾有老鼠很快越過,嚇了阿糖一跳。
喬修儀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我身子一向不好,這寒症每年都是夏天剛好冬天又來。以前還有人從塞北專門給我送一些火石暖牀,如今...”
“塞北?”聽到關鍵字,阿糖心中一動,眼神落在對方面上,重新打量一番:“我在塞北也住過,可沒聽過什麼火石之說。”
喬修儀嘴角笑容有些苦澀,眼神飄向遠方,不由得嘆了口氣:“那個時候,我還有一位遠方表哥在塞北,每一次我們母子遇到什麼難事,都是他連夜駕馬飛馳趕來相救。要不然,我們母子恐怕早就死了幾次了。”
“您說的,莫不是謝侯爺?”阿糖停下腳步,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問道。
“沒想到阿糖姑娘年紀輕輕,對歷史倒也知道頗多。”喬修儀說完,邁腳進屋,轉身望着阿糖,示意她跟上。
阿糖深吸一口氣,勉強按捺心中震撼。
她很想聽,關於家人舊事。
可是,阿糖手指握緊,心中苦澀——
越聽,她越是討厭這些嘴上說着謝侯有多好的人們。
大家都說好的人,已經消失了。
而那些偏偏不好的人,卻依然可以享受着雲淡風輕。
還要自己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
想到這裡,阿糖擡眼冷笑一聲:“謝侯也真是作孽深重,無法承受娘娘的厚愛。”
“不許你這樣說。”喬修儀聽到阿糖如此任性的話,將自己的胳膊從對方手中抽出,倒退兩步怒氣衝衝:“無論別人怎麼說謝侯,至少他救了我們一次又一次。”
說到這裡,喬修儀擡眼重新打量阿糖,邊咳嗽邊道:“若是我們宇兒留下的人,不應該說這樣的話。”
她哪裡知道,在阿糖心中,這深宮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參與自家滅門的兇手。
阿糖挑眉沒有迴應也沒有解釋,看到對方跌跌撞撞回房,又有些擔心,便跟了上去。
眼看喬修儀倒在牀上,顫抖着雙手端起一杯茶,不成想茶杯落在牀角,很快打溼了牀鋪。
“你沒事吧?”阿糖幫着將茶杯放回桌上,輕輕拿出手帕擦拭打溼的牀鋪——
牀鋪下露出幾張看似銀票一般的紙張。
喬修儀慌亂將銀票拿出來,用袖角輕輕擦拭。
眼見銀票字跡漸漸染花,喬修儀急的手指更加顫抖,幾次差點將銀票撕破。
“娘娘,剛剛都是我不好,說錯話,您別生氣了。”看到對方如此難過,阿糖於心不忍,輕輕認錯勸慰:“您別難過了,我幫您將銀票拿出去曬曬吧。”
隨手接過之時,觸及銀票上面的發行銀號,阿糖愣了下。
這家銀號早就倒閉,那麼喬修儀娘娘手中的這些,不過是一堆廢紙。
“娘娘,這銀票是誰給您的?”
修儀娘娘一把從阿糖手中搶過銀票,塞在靠近牆的牀腳恨恨道:“令你失望了,這還是謝侯臨走之時交給我,這麼多年,我哪怕省吃儉用,也要留着這些銀票,有個念想。”
“你——”阿糖如鯁在喉,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的爲喬修儀將被子蓋好,轉身離開房間。
更加堅定了要查出謝侯滅門的真相。
想到這裡,阿糖心裡有了主意,擡腳便朝門外宮路上走去。
時隔幾個月,公子宇重新站在御書房外等待召見。
汪直從門外輕輕小跑而來,喘着粗氣解釋道:“聖上在靜妃院內說話,恐怕還得一段時間——”
“無妨。”公子宇依然站在烈日之下,一如以往很多次覲見。
不成想這次汪直頓了頓,上前解開書房門簾——
“聖上有旨,三皇子殿下可在御書房內等待。”
公子宇邁進御書房內,忽然覺得房間有些不對勁。他收了腳,轉身詢問:“汪公公,這書房內只有我一人等待?”
汪直藉着掀簾的空隙很快的掠了一眼室內,收回眼神:“奴才這就遣下人爲三皇子殿下上茶。”
公子宇頓了頓,擡手阻止:“無妨。”
他眼波流轉,望着另一邊沒有關緊的窗戶,無奈的嘆了口氣。
這個阿糖,一定是知道喬修儀娘娘和謝侯的關係,前來查探謝侯滅門之謎。
“聖上駕到!”
聽聞身後聲響,公子宇大步走到窗前,擡手重新將窗戶落鎖,剛轉身正迎上聖上探身進來:“你來了。”
“兒臣向父皇請安。”
聖上灑脫將手上的什麼東西扔在桌面,轉身坐在桌後椅子上,敞着身子衝公子宇揚揚下巴:“喬修儀那裡去過了?”
“是。”公子宇垂下眼,步步驚心,句句斟酌後纔回答。
“這幾年你人在江湖,讚譽聲可是頻傳,朕的耳朵都快起繭了。”聖上隨意的在桌上尋找着什麼,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敲——
這種小動作,兩父子還如出一轍。
“朕這次找你回來,是要你參與奪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