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懷濤右手插在卡其色休閒褲的口袋裡,擡起左手腕看了下表;隨後下意識地把兩隻手都插入了褲兜裡,神思恍惚地在財大校門口來來回回踱步;時而低頭,時而往校園裡張望上一兩眼。一會微笑、一會又莫名地嘆氣。
他上身穿着本白長袖棉襯衫,袖口微微卷起,外罩一件米色的羊毛背心。十月底的微涼天氣,又是傍晚,這樣的衣着本顯單薄;任是如此,他卻手心冒汗,背上也覺得熱烘烘的。
“米蘭!”終於,他在走出校門的三兩人羣中看到了她,當即掏出塞在褲兜裡的手,高高舉起、朝她揮動了兩下,快步迎上前去。
“懷濤,你怎麼在這兒?”她問。他的前來事先並未和她約好。
“哦……我在附近書店逛了逛,看了看時間,就臨時起意來接你下課了。”
米蘭狐疑道:“嗯,可你怎麼知道我從這個門出來?”財大的校區佔地不小,和很多大學一樣,遠不止一兩個出入口。懷濤如何能知道她從哪個方向的門進出?——這一點上她感到很疑惑。
他的答案讓她迅速明瞭:“從這裡走離我們學校最近嘛。我也是來碰碰運氣,還好,我運氣一向不錯。呵呵……”
沿着灑滿晚霞的街道,他們不疾不徐地朝美院的方向行去。
宋懷濤來接她放學前,憑的是一股“衝動的意願”,現在接到了人,一時半會兒倒反不知能說些什麼好。安靜之餘,對走在自己右邊的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她的臉龐在晚霞的映襯下,現出霧一般的淺淡玫紅光暈,別有一種詩意而憂傷的氣質。她似乎憑藉直覺,感受到了他的注視,忽地偏過頭來,與他的目光相撞。他把臉轉向前方的路,匆匆掩飾掉自己前一刻的忘情。而她彷彿壓根未留意到他這一瞬間的慌張,緊接着也把視線平移,望着天邊那抹瑰麗的顏色,沒來由地感慨道:“多美啊……”她把右手抱着的書本換到左手,低下頭,輕若自語般喃喃道:“要是每一天,都能安安靜靜地、無憂無慮地欣賞這晚霞,這樣的人生,該是多好呢?”
懷濤的心勃勃跳動着,有些話幾乎要衝出口去。
她幽幽地接着說:“可大概這樣的希望,在我、是難以達成的。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東西,擋住我的眼睛和腳步,讓我連看似最簡單的快樂都無法享受到。或許,本來也不至於會這樣,是我要的太多、我始終是在奢望不屬於我的東西,所以,才硬是把自己放到了更尷尬的位置上……”自從上次對懷濤敞開了心扉,透露了自己在韓家的身份,她對他的信任更深,在他面前,她幾乎覺得可以無話不談,卸下所有的武裝。宋懷濤,從她見他的第一面起,他就是給人一種可以親近的感覺,他善良、正義、溫暖、陽光,富有同情心,最重要的是——他發自內心地尊重她、包容她、理解她的處境。她對他的人品深信不疑。
“你要的是什麼呢?”他在她身前半步停了下來,轉過身,面對她。“告訴我,你所謂的‘要的太多’,究竟指什麼?”他語速緩慢而口氣鄭重地詢問她。
他背後霞光若隱若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可天空卻呈現另一番繽紛的景象。他的聲音溫柔,讓她回憶起他第一次在韓家出現時,對素不相識而又卑微、狼狽的自己,充滿善意地蹲下身、出言安慰時的情形。在她備受歧視的成長歲月裡,他是少有的真正關心、體貼她的人。而他本身又是各方面都堪稱優秀的一個男孩兒。
她不笨,且早熟。這一刻的她,產生了某種至關重要的“領悟”。這種感覺很奇特:朦朧飄忽而又準確無比。她望着他,她看不清他逆光下的臉,卻似乎聽得見他脈搏跳動的聲音。那是種難以名狀的體驗;熾熱的血液在體內流動——這感覺使她陷入慌亂,又帶着些“聽之任之”的灑脫甚至是“蠢蠢欲動”的期待。
面對他,她總是能安心地說出自己心底最真實的聲音:“我想要一個體面的地位、還要有些錢、走到哪裡,都受人尊重甚至是羨慕。”
他心疼地忘記了矜持和自控,情不自禁地把雙手置於她的肩頭:“就這些而已嗎?傻瓜,如果你要這些東西就叫做貪心的話,那隻能說明:我和大多數人手上擁有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嗨!”
米揚正低着頭吃飯,見有人把餐盤往自己所靠坐的餐桌上一放,繼而聽出了對方的聲音,擡頭笑道:“蔣睿涵,真巧!”
“可不是?”
她坐下,拿起調羹吃了一口菜,盯着米楊的不鏽鋼餐盤一角的圓形凹槽疑問道:“你這人不愛喝湯?”說來也巧,除了拿回她主動請他到食堂吃飯後,他倆再無相約到食堂吃過飯,倒是偶然碰到過幾次,她今天才忽然發現,米楊每回吃飯似乎從未喝過湯。
“嗯?”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略一遲疑後明白了她爲何有如此疑問,“哦……不是。”他垂下臉,不看她。
蔣睿涵平時是有些粗枝大葉,卻仍是個本質聰穎的女孩兒。幾乎是轉念之間,她想通了米揚不盛湯的原因:他的殘肢甚短,把餐盤放在腿上,再划着輪椅穿梭在食堂找座位已多有不便,一不小心便有打翻的危險,如何能再放一個盛着滿滿熱湯的碗呢?
她把自己餐盤上的湯碗端放到他的餐盤上。他擡起頭,眼中神色複雜,卻仍是笑了笑,簡單道了聲謝。她心裡猛然抽疼了一下,掩飾地站起身:“我再去拿一碗湯。”
裝有熱湯的桶前,有一條長桌。上面擺着一些空碗。她拿起一隻,用桶內的一支長柄大勺盛起一勺來倒入碗中。許是一時分神,竟沒完全對準碗口,潑出來的熱湯流到她握碗的手上,她“哇”一聲丟下碗,驚呼“好燙”!
這會兒食堂晚市纔剛營業,就餐的人還不算很多,米楊又是坐在離買飯窗口最近的第一排座位,面前沒有障礙物,因此對蔣睿涵燙到手的一幕自是看得分明,甚至隱約聽到了她喊痛。他緊張兮兮地下了座椅,用雙手撐着身子,快速行至她跟前,竟一丁點都沒想起來自己座位旁邊的輪椅。事實上,如果不是爲了美觀和節約體力,以輪椅代步對他來說未必比雙手直接代步來得方便快捷。所以有時候他在自己房間還會故意不用輪椅,直接以手代步。但是在外面,自然還是輪椅用得多。
“你手沒事吧?”他一把抓過她的手,從手背翻轉到掌心檢查了一遍——她的手上油膩膩的,虎口處有一片明顯的泛紅。他看過之後,眉頭皺得更緊了。
“沒……”她還沒來得及接上那個“事”字,他就放下了她的手,轉過身體爬了兩步到鄰近打飯窗口,衝裡面的師傅仰起臉打招呼道:“師傅,有個同學手被湯給燙了,能不能讓她去後面的廚房用涼水衝一下?”
蔣睿涵剛想阻止他“小題大做”,卻聽到了周遭已經有人對米楊竊竊私語了:
“快看,這人怎麼回事?”
“對啊,真可憐……”
“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不會吧……不過,看他樣子也不像是要飯的啊……”
“……”
米楊,你有沒有聽見那些議論?她想。——但願你不要聽見。
然而,她聽見了,並且對此感到難以忍耐。她想哭,卻不是爲了手上的小小的灼痛;原來,心上的肉遠比手指上的皮膚更爲嬌柔敏感。
後廚平時不是讓閒人隨意進出的場所,食堂的工作人員開始還覺得不過是熱湯燙了一下手,那男生的反應過大了。看了他的模樣,出於不忍拒絕,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
蔣睿涵卻語氣倔強地說:“我不去了。我們回座位吃飯!”
“可是……”
見他不放心,她朝他略一擡手:“你看,已經沒什麼了。”
確實,剛纔的泛紅已經減退大半。米楊也就不再堅持,跟她一道回了原來的座位。
她默默看他爬上椅子:他的動作經過多年的“實踐”已很熟練,可爲何她會覺得帶着令人心痛的“笨拙”?見他坐穩後,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包溼巾遞給他:“還好我平時喜歡用溼巾,你拿來擦擦手吧。”
米楊平時若需以手代步,都會戴上一副紗線手套,並握住兩塊木把作爲支撐點。剛纔既連手邊上的摺疊輪椅都忘了打開,自然更想不起手套和木手把這回事。他默默接過溼巾,仔細擦了遍手,纔開始吃飯。
周圍的氣氛有些異樣——他知道,這不是錯覺。
米楊突然放下手裡的調羹,擡起了臉。向他這張桌子聚攏而來的一簇簇目光霎時慌張地散開了。他並未去打量四周,目光只深鎖在了面前的蔣睿涵身上。——她撥拉着餐盤裡的飯菜,看上去有些食之無味。他無奈地說:“對不起,恐怕因爲我的關係,害得你也沒辦法舒服自在地吃飯了。”
“米楊……”
他淡淡阻止了她:“好了,我知道。快點吃完,我們就走吧。”
正如他曾經對她表露過的那樣:這麼多年來,與生俱來的殘疾已經使他習慣看到他人或是驚異、或是憐憫、或是歧視的眼光,然而對於把蔣瑞涵拖入這種眼神的包圍下,他還是感到由衷的不安和歉疚。他下意識地左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腿端,這一刻,一絲淡淡的悵然籠住了他——像是有一片形成了很久的陰翳——他一直努力試圖擺脫掉它,也似乎已然將它遠遠拋在了自己身後,可是,某些時刻,他會驚覺:陰翳一直固執地存在着,似乎從未放棄對他的追趕。譬如此時,這樣一個時刻,在看似偶然的某種力量觸動下,飄到了他的頭頂上方,投下灰色的影子。
“我這個傻弟弟……”米蘭站在食堂大門口,喃喃自語道。剛纔的一幕,她都看在了眼裡。他們走回學校,看看時間不早,就一起來到食堂吃晚飯。正好看到了米楊竟不顧醜陋狼狽的姿態,在大庭廣衆之下爬到蔣睿涵面前,握着她的手、緊張兮兮地詢問她有沒有燙傷。他是她一起長大的親弟弟,她知道米楊雖不是個虛榮心很重的人,可平日若不是不得已的時候,在外他還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形象。這使得她對目前所見更加憂心忡忡。
“過去打招呼吧?”朦朦朧朧間,宋懷濤對米蘭的心態有了些許的理解。“正好也認識一下那個女孩子,你說呢?”
“其實,我認識她。”米蘭看了一眼迷惑狀的懷濤,解釋道,“是我們系的,叫蔣睿涵。走吧,懷濤,我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