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蔣睿涵才一推開宿舍門,室友們就衝她熱情地嚷道:“小涵,來來來,快坐下。

近幾日來這種場面她已見怪不怪,只有氣無力地問了句:“是不是他又過來賄賂你們了?”

小印和她平日頂要好,拉着她坐到自己牀鋪下的椅子上,自己則直接坐上了書桌。“你可別這麼說,我們哪裡是爲了點小恩小惠出賣自家姐妹的人?”說着擡高下巴朝其餘人掃了一眼,道,“是不是啊!”

衆人紛紛點頭附和。

室友中平時說話最有號召力的還不是小印,宿舍的“大姐”邱方纔是真會勸服人的主。邱方提起個塑料袋向蔣睿涵走過來,往她懷裡輕輕一扔:“你自己瞧瞧!”只幾個字,卻有辦法說得別有深意。

蔣睿涵撩開袋子一看,滿滿一袋的果凍——全是葡萄味的,紫盈盈的,足有上百顆。

說不動容是假的。恐怕這世上除了李奕沒人留意到,她最偏愛的果凍口味就是葡萄味的。有次約會時,他們買來一包果凍吃,她盡撿紫色的,李奕當時沒表露什麼,不想卻暗暗記下了。

“攢出這麼一袋來不容易,可把我們吃撐了。”室友中身材微胖的一個女孩子嘆道,她的小腹不似一般的少女這般緊實,這會看倒還真有些鼓了起來。

“小涵,我都懷疑李奕是不是把小賣部的果凍全搬我們宿舍來了,他可是特別交待,我們幾個吃什麼味兒的都可以,就是這葡萄味的得單給你留着。”邱方真像個大姐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誰能沒個錯呢?更何況我打聽過,這次和他們系那個師姐分手,是李奕主動提出來的,可見他是真的想回頭。”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她攏起塑料袋,自言自語地呢喃道。塑料袋發出的細碎的窸窣聲攪得她心煩意亂,五味雜陳。

米蘭在財大學習的課程昨天已經考完了,美院這邊就剩下明天最後一場試。她天資聰慧,平時又很努力,雖有兩邊的考試要應對,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條。比起宿舍,圖書館這個環境更容易使溫書的人做到心無旁騖。

但是圖書館這會兒已經臨近閉館時間。當米蘭把眼皮從筆記本上擡起時,四周的座椅已經都空了下來。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站起身,拿上書和筆記,輕步離開了圖書館。

夜裡的風反而比白天小了些,可是氣溫明顯更低了。米蘭一推開玻璃門便縮起了脖子——下午來圖書館時,忘記戴上圍巾了。當時就覺得冷,只是又懶得折回去拿。她把雙手環於胸前,抱緊了書本,希望藉着書本抵擋住些許寒意。

明天要回韓家了。這一次,待的時間可能會長一些吧。想到要回韓家,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氣,可這非但沒像她預想中的那樣令她情緒放鬆下來,反在轉念間讓她的心更加感慨:這就是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一個幾乎承載了她童年和少女時代全部回憶的地方,竟然一想起來,要用“深呼吸”來緩解緊張!

她突然想起韓崢曾對懷濤說過的那句話——“在她決定留在我們家的那天起,她就等於出賣了她的‘自由’”。她苦笑:這話真是太對了。留在韓家所帶給她的好處已經太多,她已沒有資格奢求其他。

好冷——她的脖子縮得更低了,不由加快了步子。可是忽然被腳下的薄冰滑了一下,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跌倒的時候她下意識地用手撐了一下,扭痛了手腕。

她撿起掉落的書和本子。插在本子上的圓珠筆卻不知滾到哪裡去了,黑漆漆的多半一時也找不見了。就在她放棄尋找,準備直起身時,圓珠筆卻慢悠悠地滾到了自己面前,像是有人輕輕踢了一腳。她怔了半秒,驀然擡起臉來。

路燈下,韓崢的臉帶着朦朧的黃暈。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淡漠地說:“你不會是在等我撿起來給你吧?”

她咬咬脣,撿起筆插回本子;站起身說:“不,這樣就很謝謝了。”她竟然對他笑了笑,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麼心態。

“‘護花使者’這種時候怎麼沒來?”他沒有絲毫要撇開她獨自走的意思,反倒邊跟着她走邊調侃上了她,甚至還故意前後張望了一下。

米蘭當然瞭解他口中的“護花使者”是誰,她無意再明知故問,便淡淡地說:“懷濤下午回家去了。”

“哦,”她的直截了當讓他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難怪。”

有韓崢走在她身旁,她的腳步和呼吸都因爲他的靠近而變得侷促起來。她的精神高度緊張,幾乎是在聚精會神地應對着他的每一句話語,每一個神態舉止,可又似乎總是感到恍恍惚惚、思緒散漫。

“那麼……明天見。”一忽兒已經站在二人所在宿舍區的分岔路口,她舒了一口氣道別。

“我有選擇嗎?”他作出沒好氣的樣子說。可是他自己都沒察覺,說話的時候,自己的掌心在冒汗。

米蘭接的倒乾脆:“我們都沒有。”

宿舍已經熄燈了。夏秋的校園裡,還時而能聽到戶外的蛙鳴與蟲吟,而時已至冬,靜夜無聲。唯有自己突突的心跳,擾得他無法安眠。——明天、就在明天,他要和自己心愛的女孩兒去看電影,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勇氣,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在蔣瑞涵離開後,米楊漸漸冷靜下來。向她提出那樣的邀約,米楊想想都“後怕”。他一定“昏頭”了!不過,與其說他是在對蔣瑞涵展開追求,不如說,是情難自已的一種表露。他依舊不敢奢望擁有她——他承認他愛她,很想一直陪在她身邊,哪怕就只是像現在這樣的關係,他就知足了,可是,又恍惚覺得這樣的狀態不可能持久——她終究不可能停留在自己身邊的。總有一天,她會遠離他:即便他不再故意和她隔開距離,她自己也會自動走開去,而他則根本無望追上她的腳步。不可否認,他已經開始貪戀有她在近前相伴的日子。可說到底,他至今都沒打算將自己的心意告知她。在他的下意識裡,自己連向她告白都不配。

他的莽撞邀約、他的所有“私心”只是爲了在可以“維持現狀”的這段時間裡,享受和她共處時的快樂——正因爲這種快樂極有可能在無法預知的某天戛然而止,對他而言也就顯得彌足珍貴:和蔣瑞涵一起聊天也是、一起畫畫也是、一起郊遊也是、一起吃飯也是,還有……即將實現的“一起看電影”。他不知道蔣瑞涵日後是否還會把與自己這樣一個過客(只能是過客吧,他想)相處的點滴當回事兒,但他必然會將它們小心翼翼、當成寶貝似珍藏起來。他隱隱覺得,這可能是自己這輩子離愛情最近的一次經歷,就算終將錯過,能那樣子喜歡一個人、並且保有一段美麗的回憶,他就沒什麼好後悔的了;即便對方永遠都不知道,曾經有一個殘廢的男生以一種近乎卑微的姿態默默愛過她。

這個夜對米楊既漫長、又短暫。醒着的時候,天空彷彿永遠都不會變亮,黑暗彷彿沒有終點;可是當他因晚來的睏意終於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後的他又覺得時間倏忽即逝,近在眼前的約會令他開始怯嘗總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準備好,一切都顯得倉促、魯莽且不真實。

約會的地點選擇學校的劇院,一是因爲地方近,又設有殘障坡道,自己尚且不必於這樣一個日子裡,在蔣睿涵面前更顯狼狽;二則是他下意識覺得劇場內黑暗的環境可以使自己和蔣睿涵儘可能少受矚目,讓自己的殘疾最大程度地不被暴露在人前,這樣他們兩個人相處時都可以自在些。

他知道自己的殘疾遮掩不住,但這並不能抑制住他對赴約時穿着的重視。他打開衣櫃,從裡面選出最新的一條短褲套上。然後他下意識地在衣櫥木門內側的穿衣鏡前停下輪椅,十分少見地刻意照了照全身。褲子是專門改制過的,對他來說很“合體”——可是,這纔是最大的悲哀吧。他對着着鏡中的自己,無奈地笑了笑,自嘲之外,也是想緩解自己內心的緊張。因爲忽然間,“不自信”的情緒陡然升高,弄得他幾乎想臨陣退縮。

從早上起來開始米楊就鼓搗半天,不光是爲了衣着,還把整個宿舍收拾了一遍:書桌、書架、甚至趴在地上用墩布把塑料地板擦了個幾乎鋥亮。韓崢默默在旁看了半天,這會兒他似是不經意地盯着鏡子前面的米楊,插話道:“行了,這樣就挺好。”

他先是臉一紅,韓崢的語氣像是知道自己有特殊的約會,他差點就要問他從何得知他和蔣睿涵的約定,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這麼反常的模樣擱誰都看得出來怎麼回事吧。

他又何嘗不知道韓崢和自己之間存在一層無法擺脫的尷尬關係,只是眼下的他着實心亂如麻,找不到人可以訴說,於是他忍不住問:“韓崢,你說我該不該去?”

韓崢撇嘴道:“你自己約的人家吧?你不去?”接着又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哦,如果是人家女孩子約了你,你就更不能不去了吧。”

米楊又看了眼鏡子,然後把衣櫥門合上了。輪椅向後一退,轉到書桌邊,伸手便要拿起手機。“要不,還是算了……”

韓崢從椅子上跳將起來,搶先一步,把米楊的手機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上。

“米楊!”他一個退後,制止他過來奪手機。

他這一嚷,米楊真垂下了手:他被驚住了,因爲韓崢已經很多年沒像這樣叫自己的名字了。他們天天住在一起,但印象中,許久以來他叫他不是單叫聲“喂”、就是乾脆有事說事,不帶任何稱呼。

韓崢自己也愣住了。他們離得那麼近,在韓家是同一屋檐底下、在大學裡則是一個房間的室友,他們在童年也曾經親密無間,可那都是久遠以前的事了、太久遠了……

“手機,我暫時不能還你。”他的眼神閃爍,語氣卻是充滿着某種執拗的堅持。